杜甫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漫游吴越

唐玄宗即位以后励精图治,任用贤能,一手开创了“开元盛世”。这一时期经济繁荣,物质丰富,社会秩序安定,交通条件便利。杜甫《忆昔二首》其二云: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

这样一个富庶安定的时代,大大激发了人们远行游历的热情,所以盛唐的漫游之风极为兴盛,李白、王维、高适、岑参、孟浩然、李颀等著名诗人为昂扬浪漫的时代精神所感召,都曾在全国各地漫游。他们在漫游中饱览山河的壮丽,结交志趣相投的朋友,通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形式拓宽眼界和知识面,丰富见闻,增长阅历,积累社会经验,扩大知名度。

杜甫于开元十九年(731年)开始漫游吴越,至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方返回洛阳参加乡贡考试,前后横跨五个年头,历时四年多的时间。《壮游》诗云: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从诗中可知,杜甫此次漫游的足迹遍及今南京、苏州、杭州、绍兴、萧山、嵊州、新昌等地。姑苏台、阖闾墓、剑池、长洲、阊门、吴太伯庙,俱在今江苏苏州;镜湖(又称鉴湖),在今浙江绍兴;剡溪,在今浙江嵊州。

杜甫此次漫游吴越走的是水路,他从洛阳出发,乘船经广济渠、淮水、邗沟,渡过长江来到江宁(今江苏南京)。江宁秦淮河北岸的瓦官寺是江南名胜,瓦官寺是晋武帝时所建,开山祖师是慧力法师,天台宗创始人智 法师曾在此传法,寺内有二十四丈高的高阁,极为壮观,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在壁上画的维摩诘(佛教经典人物)像更是名噪一时。杜甫于乾元元年(758年)春所作《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云:“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虎头,即顾恺之的小字。“金粟影”,指维摩诘的画像。据《京师寺记》载,东晋兴宁年间(363—365年)重修瓦官寺,寺僧请俗众捐助,当时没有捐款超过十万钱的,顾恺之却说他要捐百万钱。寺僧请他兑现承诺时,他便让僧人粉刷好一面墙壁,自己闭户一月之久,精心绘制了一幅维摩诘像,画完之后,即将点眸子时,他对寺僧说:“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第二日可五万,第三日可任例责施。”世人皆知顾恺之丹青绝妙,等到门窗一开,前来观赏者挤满了寺院,据说不一会儿就得到了百万钱。杜甫早就听说过这段艺林佳话,对顾恺之的维摩诘像颇为神往,此时终于有机会目睹顾虎头的丹青神韵,真是既兴奋又快慰。二十七年后,杜甫对这段经历还念念不忘,有一次趁着许八拾遗(许登)回江宁省亲的机会,特地请他捎回一幅顾恺之画的维摩诘图样作为纪念,可见他对这幅名画是多么欣赏。

杜甫在江宁还结识了一位叫旻上人的僧人,其《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云:

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棋局动随寻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

这首诗作于乾元元年(758年)春,杜甫在肃宗朝正任左拾遗,此时距吴越之游已有近三十年,回想自己当年与旻上人对弈、作诗、泛舟之美好往事,杜甫无限追怀,于是趁此次许登回江宁之际便寄诗问候,足见二人交情之深厚。在江宁期间,杜甫一定还凭吊过不少六朝古都的遗迹,但《壮游》一诗却仅以“王谢风流远”一笔带过了。王导和谢安的故宅在朱雀桥乌衣巷内,其风流韵事已属前朝往事,今经其旧宅,抚今追昔,令人格外怅惋。刘禹锡《乌衣巷》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感慨与杜甫亦大体相似。

杜甫离开江宁以后就到了苏州,其《壮游》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苏州的自然景物与历史遗迹,如姑苏台、阖闾墓、剑池、长洲、阊门、吴太伯庙等,说明他在苏州流连盘桓的时间比较长。姑苏台,在苏州西三十里姑苏山上,又名姑胥台,相传为吴王阖闾修筑,作为春夏游赏之地,后来吴王夫差又在台上立春宵宫,为长夜之饮,造天池以泛龙舟,每日与西施嬉戏其上。后来越国伐吴,此台毁于兵火。杜甫还曾去苏州阊门外的虎丘山上凭吊吴王阖闾,传说阖闾下葬时,以“扁诸”“鱼肠”等名剑三千柄陪葬,封土三日,金精结为白虎,蹲踞其上,故名虎丘。因唐高祖李渊的祖父名叫李虎,唐代避讳虎字,改称武丘。杜甫来武丘时,看到阖闾墓已十分荒凉,不过山中剑池的景颇为奇丽。相传秦始皇东游至此,发掘阖闾墓,凿山求剑,一无所得,凿开的深涧遂成为剑池,剑池边几丈高的陡峭石壁给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游罢剑池,杜甫又来到苏州城西南的长洲苑,这里是吴王当年的游猎之地,如今只有洲渚纵横、芰荷飘香。阊门是苏州的西北门,姑苏之繁华萃聚于此,杜甫行经此门,惊叹其雄伟壮观。进入阊门后,沿着内下塘街往东走不远就是太伯庙。太伯是周朝祖先古公亶父之长子,传说古公亶父预见其幼子季历的儿子姬昌(后来的周文王)会有圣德,想破例把君位传给幼子季历,以便让姬昌顺利即位,作为长子的太伯深明大义,主动和弟弟仲雍出走,去到荆蛮,遂成为吴国的始祖。《论语·泰伯》的开篇就赞扬道:“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让天下,民无得而称焉。”从小受到儒家传统教育的杜甫对太伯的仁孝谦让早就敬仰不已,所以他来到姑苏后多次拜谒太伯庙,为古贤之礼让谦退精神感动。《壮游》诗中“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两句写的是历史人物专诸与朱买臣之事。《史记·刺客列传》载,吴公子光摆下酒宴邀请吴王僚,派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中,趁机刺死了吴王僚,专诸也被吴王的侍卫杀害,后来公子光自立为吴王,也就是阖闾。相传专诸墓就在苏州盘门内伍大夫庙之侧。另《汉书·朱买臣传》载,朱买臣早年家贫,曾寄食于人,其妻子嫌其贫穷,与其离婚,另嫁他人。后来朱买臣发迹做了会稽太守,乘传车上任,路上见到其前妻及后夫,将二人载入太守传舍安置招待,一个月后,其前妻因惭忿自缢而死。如今徘徊于众多历史人物的故地,追想着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历史,杜甫不禁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姑苏靠近海边,唐代的海运很发达,航线远通日本。盛唐时期中日文化交流颇为频繁,日本先后十几次派出遣唐使,鉴真大师也六次东渡日本传法,海外的仙山、遥远的日边、神秘的扶桑,这些都激起了杜甫强烈的兴趣和无限的憧憬,所以他在诗中说“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看来杜甫当时曾有过远涉重洋的想法,甚至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杜甫最终没能成行,多年以后忆起这段往事,他还耿耿于怀,怅恨不已。从杜甫青年时期准备乘船东渡这事可以看出诗人天性中的浪漫情怀。至于“已具浮海航”未能如愿成行,可能与唐朝造船及航海技术有关,因为史料中只见日本的遣唐使源源而来,却很少见大唐使者扬帆而去,连鉴真大师东渡都几经挫折,最后还是搭乘了遣唐使的归船才成功抵达日本,可见唐人航海技术确实不如日本,因此满怀热情的杜甫虽然付出了努力,但去往海外的梦想却并未实现。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置办航船、浮海远行,这无疑要有雄厚的经济实力,而杜甫那时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真的有这样的经济能力吗?杜甫的父亲杜闲先后任武功尉、奉天令、兖州司马、朝议大夫,洪业先生以兖州司马这一职务为例,考察了杜闲的收入情况,指出杜闲的年收入大约为一千七百九十六斛谷物,为一般家庭收入的十一倍,可见父亲的丰厚收入足以供杜甫进行长期的漫游。不过需要补充的是,杜甫还有一些亲属居住在江浙一带,其叔父杜登曾任武康县尉,武康即今浙江德清县,杜甫漫游吴越时,杜登很有可能正在武康县尉任上。另外,杜甫的一个姑姑嫁给了会稽的贺 ,任常熟主簿。会稽即今浙江绍兴,常熟即今江苏常熟。杜甫在成都写的《送舍弟颖赴齐州》中曾提到“诸姑今海畔”,“诸姑”就是指这个姑姑,因此姑姑家极有可能是杜甫漫游吴越的落脚点之一,无论是常熟还是会稽都离苏州很近,杜甫在姑苏置办“浮海航”时,很有可能得到过姑姑和姑父的大力资助。

东渡扶桑未成,杜甫便由姑苏向南渡过钱塘江来到杭州,可惜他在诗中从未提及在杭州的游历,所以我们已无从得知此行的具体情况。不过杜甫《解闷十二首》之二云:“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西陵,即今浙江萧山,唐时又称“樟亭驿”或“庄亭驿”,是浙东运河上的重要驿站,可见杜甫漫游浙中时,曾经过杭州南面不远的萧山。从萧山乘船再往南行很快就到了会稽(今浙江绍兴),在这个春秋时的越国旧都,杜甫自然想起了那个枕戈待旦、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由于秦始皇游会稽时留下的历史遗迹众多,杜甫到会稽后也很自然地想起这位千古帝王。会稽城南三里有镜湖,亦名鉴湖,若耶溪向北流入镜湖,溪畔有西施浣纱石,杜甫看到镜湖和若耶溪一带的越女皮肤白皙,容貌秀美,自然联想到西施,于是写下“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的诗句。李白《越女词》云:“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浣纱石上女》云:“玉面耶溪女,青娥红粉妆。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李杜之诗都是描写越女之皮肤白皙、容貌动人,正可互为注脚。杜甫还曾前往会稽东南一百八十里的剡溪游览,剡溪在今浙江嵊州南,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就发生于此,大诗人谢灵运也曾在此留下屐痕。这里山清水秀,茂林修竹,风景如画,故杜诗称“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从嵊州再往南便是新昌和天姥山了,杜甫在诗中只说“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看来他在返回洛阳的途中曾取道于此,却未像李白一样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那样的名篇,不过杜甫在蜀中所作《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其二云:“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可见青年时期的吴越漫游给杜甫留下了多么美好而又深刻的印象,那秀丽的风景、厚重的历史、快意的脚步与忘情的欢歌,都已铭刻在诗人的记忆深处。然而洛阳的亲属已寄来家书,催促他赶紧回去参加乡贡考试,杜甫虽意犹未尽,但只好停下漫游的脚步,乘船返回了洛阳。杜甫可能没有料到,此生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游江南了。人生即是如此,原以为只是暂别,却往往就成了永诀。不过那吴越的诸般“盛事”已经变成杜甫永远的青春记忆,他在人生乐谱的首页就谱写了一曲最华美的篇章,此后杜甫虽然经历了众多苦难和挫折,但是青年时期那些美好的经历,常能使他在梦境中绽开一丝笑容,他虽然亲身经历了战争的苦难和国家的衰败,却永远怀念那云蒸霞蔚的盛唐,还有那无限浪漫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