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莱茵河(公元前55年春季)
次年(公元前55年)年初,一些日耳曼部落在莱茵河口上游不远处渡河侵入高卢。三年前,这些饱受苏威皮人袭扰的日耳曼部落终于被赶出了家园。在之后的三年内,他们在日耳曼尼亚四处游荡,作为最后的求生手段,他们渡过莱茵河,屠杀蹂躏了门奈比人的土地。去年冬季(公元前56到前55年间),他们就在此地过冬,没人知晓他们下一步会指向何方。
前文已经提到苏威皮人,他们在两年前曾派出由阿里奥维司都斯指挥的部队,但被恺撒击败。他们是一个勇猛尚武的民族,食用肉、奶维生而非粮食;他们是优秀的猎人,以身高力壮著称;在最寒冷的天气里,他们也只穿仅能蔽体的兽皮,他们经常在露天河流中洗澡;他们的骑兵被训练出下马徒步作战的本领,而马匹会留在主人下马的原地待命,直到骑手回来再次骑上它们;他们没有给马套上马鞍的习惯,据推测,他们可能与努米底亚人一样没有马缰绳;他们鄙视奢华,禁止饮酒。据说,他们在自己领土的东面已经蹂躏了900千米的土地。在他们西面的民族之中,乌皮人已经沦为称臣纳贡的藩属。正是某些乌皮人的部落——乌西彼得斯人(Usipetes)和登克德里人(Tenchtheri)——现已强渡莱茵河,过河的人数高达43万人,并向内陆推进了一段距离。人们认为他们的推进是在某些高卢人的同意下取得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高卢人希望这场移民行动能够增强他们对抗罗马人的力量。过河地点可能在今天的克莱沃(Cleves)和克桑滕(Xanten)附近,那里正对着他们的地盘。从克桑滕沿着莱茵河左岸下行是一条长约45千米的高地链,莱茵河在它们的脚下流过。这些高地中间有两个豁口,分别位于克桑滕和克莱沃附近。日耳曼人入侵过程中使用过的这些山口,在被罗马征服后得到了加固。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已经挺进到莫塞河(马斯河)附近。
◎ 从诺曼底到莱茵河
公元前55年4月,恺撒比往年更早加入了他的诺曼底军团。他决心立即向这些日耳曼人开战,日耳曼人受到各高卢部落的邀请,已经深入到远及厄勃隆尼斯人(Eburones)和德来维里人的附庸孔特鲁西人(Condrusi)的地盘上。早春时节,他从位于塞广纳河与里杰尔河之间的冬令营中调来部队。他将萨马洛布里瓦(Samarobriva,今亚眠)附近的各部落集中到一起,明智地没有指责他们勾结日耳曼入侵者,而是运用他的说服力来促使他们提供粮秣和数量可观的辅助部队,尤其是一支5000人的精锐骑兵。大约在5月初,恺撒来到位于亚眠的军团冬令营,随后向康布雷(Cambrai)、沙勒罗瓦(Charleroi)、通格尔(Tongres)和马斯特里赫特(Maestricht)进军。5月末,他在马斯特里赫特渡过莫塞河,这是最自然的路线。危险迫在眉睫,在这些移民中有10多万名武士,他需要立即采取措施。
抵达莫塞河之前,恺撒遇到了日耳曼人派来的使节,只要恺撒同意日耳曼人保留已经征服的土地,他们就愿意和谈。恺撒断然拒绝,告诉日耳曼人,他们必须渡过莱茵河返回老家。恺撒指出,居住在今天科隆(Cologne)附近的乌皮人会满足日耳曼人的领土要求,因为乌皮人曾经向他乞援来对抗苏威皮人,而且现已准备执行他的命令。日耳曼使节们假装同意这些条款,要求恺撒推迟进军,给他们一小段时间,直到他们回去向自己的元老院汇报后再给恺撒答复。恺撒不同意推迟进军,按照《高卢战记》的说法,恺撒认为这是日耳曼人的缓兵之计,此前日耳曼人的骑兵为了抢夺物资而渡过莫塞河,向河对岸的安比瓦里蒂人(Ambivariti)发动了一场远程奔袭,他们要为骑兵返回争取时间。恺撒渡过莫塞河继续向敌人挺进,在距离敌人不到18千米处,大约在今天的施特拉伦(Straelen)附近,他再次遇到了这些使节,使节们找了类似的借口,希望恺撒停下脚步,留给他们至少三天的考虑时间,如果到时候乌皮人发誓会接受他们,他们的部落就会渡过莱茵河而去。
◎ 莱茵河和马斯河地区
此时是6月初,恺撒已经离开莫塞河附近地区,或许已经越过了今天的芬洛(Venloo)。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正在尼尔斯河(Niers River)河畔戈赫(Goch)附近的平原上。恺撒同意只前进6千米,前往能为罗马军队汲水的最近地点。如果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地形学估测是正确的,那么此地就是尼尔斯河。恺撒刚刚派骑兵挺进到那附近,日耳曼人用大约800名骑兵袭击了罗马骑兵,打得罗马骑兵溃不成军,74人阵亡。他们的战术很奇特:
他们一看到我军为数五千人左右的骑兵时,立刻发动了进攻。我军因为他们派来求和的使者刚离开恺撒,那天又正是他们要求休战的一天,因此丝毫没有预计到这种情况,很快就陷入混乱。等到我军重新转过身来进行抵抗时,敌人依照他们的习惯,跳下马来,刺我军的马,使军团的许多士兵摔下马来,其余的也都被弄得四散奔逃,直到看见我军团的行列方才止步。
这看起来是个严重事件。这场袭击似乎是由一些误会引起的。吊诡的是,5000名罗马同盟骑兵居然被数量这么少的敌军赶了回去。这场袭击一定是战前声势浩大,打起来却草草了事。日耳曼骑兵一向能征善战。对于这场失利,恺撒感到愤懑,决心报复。他认为这是背信弃义之举,正如他解释的那样,这场袭击发生在使节们进行谈判的同时,双方处于休战状态,日耳曼人“一面玩弄阴谋、假作求和,一面却又发动攻击”。他立即做了他曾严厉谴责的事情,对解释和道歉置若罔闻。
次日,日耳曼人又派来一个庞大使团为昨天发生的不幸事件道歉,但是恺撒却认为此举是为了给还未全部回营的日耳曼人骑兵争取时间而进行的停战。恺撒拘捕了日耳曼使节们,并将他的军队排成三条战线,这可能是以大队为单位的三路纵队,昨天被敌军击败的骑兵放在了后面,罗马军队以两倍于平时的速度挺进,迅速走完双方之间的12千米路程,在不可思议的短时间内抵达敌人的营地,完全出敌意料地达成了突袭效果,继而带着满腔怒火杀向敌人。敌人惊慌失措,在极少数没有陷入恐慌的敌人进行了短暂抵抗之后,日耳曼人丢盔弃甲,四散奔逃。骑兵被派出去追杀敌人,将逃窜的敌人赶进由莫塞河与莱茵河构成的死胡同。在这里没有死于刀剑之下的人,只能跳入河中逃生,其中大多数人葬身鱼腹,渡河逃生的寥寥无几。所有人,包括妇女和儿童,都被无差别屠杀了,多达43万人命丧黄泉。除了没赶回来的骑兵,整个民族都被斩尽杀绝,罗马方面只有几人受伤。
《高卢战记》关于此役的叙述扑朔迷离。佛罗鲁斯把击败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的战场定位于莱茵河与摩泽尔河(Moselle)的交汇处,这更让人困惑。而狄奥·卡西乌斯则说恺撒是在德来维里人中间与他们遭遇的。后一种说法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然而这些人的证据与《高卢战记》不符。位于摩泽尔河—莱茵河夹角中的地区支离破碎,没有古代道路的痕迹,几乎无法维持这些部落的滋养。如果恺撒按照这种理论向那里的敌人进军,他就必须穿过阿登森林,而他没有像他很可能会做的那样提及此事。看起来更可能的情况是这样的,听说恺撒迫近时,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撤回了他们在搜集粮秣的人马,撤往设在门奈比人中间的基地。在摩泽尔河附近渡过莱茵河会将他们引向敌人乌皮人附近,所以他们走这条路的假设是不可能的。
在高卢舞台上上演的这可怕的一幕,一直饱受文人墨客的最严厉的谴责。亚历山大的全部大规模报复行为,汉尼拔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指控他在布匿战争中的十五年间在意大利的残暴行径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恺撒在这里肆意展露的对人类生命的毁灭。亚历山大的大屠杀是出于他和军队在远离后方基地的安全需要,恺撒的这场屠杀则不一样,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如果蛮族违反了万民法,那么恺撒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在罗马,他的政敌们愤怒异常,以至于加图公然提议,应该把恺撒的头颅砍下来,送给幸存的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作为他们的使节还在恺撒的军营中谈判时恺撒就发动进攻的补偿。也许没有比此役更加不可原谅的罪行了,即使《高卢战记》的生花妙笔也无法为之开脱。如果不是在所有古代的伟大军人之中,最不应该受到指责的汉尼拔却背负着残暴的指控出现我们面前,那么恺撒不必要的残暴行为就不会像这样被人揪住不放。指控是不公正的,这一点已经得到充分证实。也许这些统帅不会因为不人道而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个问题源于时代而非源于他们的品质。但是,如果将残暴特质归于他们中的某个人身上的话,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在古代三大统帅中,恺撒是最应该遭受谴责的,而汉尼拔是最不应该的。
如拿破仑三世所说的那样,完成了这场“辉煌胜利”之后,恺撒下定决心,作为一种向日耳曼人强行示威的手段,率领大军跨越了莱茵河。那些依然不相信恺撒实力的部落会觉得,即使在他们自己的领土上也无法逃脱恺撒的攻击。恺撒认为,向日耳曼人表明任何自然或民族障碍都不能阻挡罗马人的武力是明智之举,而且让他们明白无论相距多么遥远,只要他们再肆意入侵高卢,他们就会被罗马人找到并遭受惩罚。
◎ 莱茵河
眼下形势大好。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被歼灭的时候,那些在外劫掠的骑兵已经撤到莱茵河彼岸与苏刚布里人(Sugambri)合流,后者是今天鲁尔河(Ruhr)、锡格河(Sieg)分别与莱茵河汇流处地区最强大的部落之一。恺撒派人到苏刚布里人中要求他们投降,因为他们是背叛、进犯罗马人的部落之一,这一要求遭到了拒绝。与此同时,乌皮人再次派人乞求恺撒帮他们对抗正在严酷压迫他们的苏威皮人。乌皮人将他们的全部船只和交通工具都交给罗马人用于渡河,但恺撒认为用船渡河不够安全,他说依赖他人帮忙不符合罗马共和国的尊严。
入侵日耳曼疆土完全是出于野心,这片土地在恺撒的行省之外。如果不对罗马元老院的法规进行前所未有的结构性解读,他确实没有跨出高卢边界的权力。根据当时众所周知的万民法,他无权进犯一个对罗马没有采取公开或秘密敌对行为的部落,更不要说征服他们了。对此他也不想否认。对于恺撒的权利和动机说这么多,只是为了驳斥老生常谈——除了保卫罗马的爱国主义动机之外,恺撒别无所图。
恺撒拒绝使用船只渡河和建造一座桥梁的计划很可能就是为了安全返回高卢,以防发生任何不测,这是个明智之举,但是入侵行动本身是否明智还是需要商榷。在高卢,如果恺撒要征服整个国度,他必须要维持攻势。但几乎确切无疑的是,对于高卢边界之外的地方,最佳的军事策略应该是最严格的防御,尤其在像莱茵河这样明确的天然屏障上。对于渡过莱茵河入侵高卢的蛮族,他已经树立了一个杀一儆百的典型,这就足够了。
关于桥梁的位置一直颇有争议,都不能被完全证实。许多人赞成它位于今天科布伦茨(Coblentz)的下游,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交汇处。那些将屠戮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的地点设定在这里的人,自然青睐此地作为渡河地点。有些人将建桥地点放在莱茵河下游远处的科隆。
◎ 莱茵河桥梁(横截面)
选择波恩(Bonn)作为渡河地点是有理由的。《高卢战记》出具的恺撒从德来维里人的地盘来到了乌皮人的疆域的说法,与许多可能的地点相符。但是,他距离苏刚布里人绝不会太远,摩泽尔河与莱茵河的交汇处在苏刚布里人的地盘上游远处。仅仅一年之后,恺撒从莱茵河畔出发,穿过阿登森林,自东向西,在塞尼人(Segni)和孔特鲁西人的地盘附近,走过一座“稍微上游”的桥梁,向阿杜亚都卡(Aduatuca)进发。从科隆出发的话,他会推进到这些民族的北侧;从科布伦茨出发则会到南侧。波恩附近的莱茵河河床非常适合打桩;波恩以南的河床多岩石,而且多山的河岸使这个地方不太适合建桥。50年后,正如弗洛拉斯(Floras)告诉我们的,德鲁苏斯(Drusus)从这里渡河攻打苏刚布里人,而且德鲁苏斯可能会从恺撒的经历中获益良多。这种可能性强烈支持了在波恩建桥的说法。
在莱茵河上的这个地点快速搭建一座桥梁,而且没有事先准备或架桥工程队,这在今天也是不可小觑的工程壮举。这条河的宽度超过400米。从采伐木材开始,恺撒在10天内完成了架桥任务,当时是6月中旬。这座桥用钉入河床的木桩支撑,用横梁和绳索牢牢固定。恺撒自己的描述很清楚:
他决定按照下列方式建造桥梁:把许多各1.5罗尺(0.45米)粗的木柱每两根连在一起,中间相距2罗尺(0.6米),下端的根部稍稍削尖,削尖的长度与河床的深度相当,利用机械的力量把它们送到河中立住后,再用打桩锤把它们打入河底,却不像木桩那样垂直地立着,而是倾斜着俯向河水顺流的一方。面对着这一对对柱脚,又在下游方向距离它们约40罗尺(12米)的地方,另外树立起同样的成对柱脚,也同样紧紧地连在一起,只是倾斜的方向是逆着水力与激流的。每一对这种柱脚连起时空出来的2罗尺(0.6米)空当中都插入一根长梁,在它们的外档,还有2根斜撑,一里一外地从顶端把它们撑开。由于它们撑开着,而且又相反地夹紧,因此这些工程异常牢固,水流和冲击的力量愈大,柱脚相夹得就愈紧。这些长梁上面又都直交地铺上木材,连在一起,再加上长木条和编钉好的木栅。除此之外,桥梁面向下游的水中还斜插着木桩,像一堵护墙似的紧凑地配合着整个工程,以抵抗水流的冲力。在桥梁上流不远处,也有同样的工程,如果蛮族把树干或船只投入上游水中,企图让它冲下来撞毁这些工程时,这些防栅可以减轻冲力,避免桥梁损坏。
◎ 莱茵河桥梁(正视图)
◎ 莱茵河桥梁(俯视图)
俯视图完备地描述了桥梁结构。
工程的浩大主要由使用的材料和劳动力的数量来衡量的。由于恺撒拥有他能动用的所有人力,加上建桥材料近在咫尺,而桥梁的形式是罗马人所熟悉的,所以它的建造主要以其巨大的规模和惊人的竣工速度而著称的。我们已经说了恺撒拥有非常杰出的工程师,他也没有遇到阻挡他渡河的力量。
完成建桥工作并在桥两端的桥头堡中派驻了强大的守军之后,恺撒率领他的军队渡过莱茵河,并向锡格河和阿格河(Agger)挺进。有几个民族立即表示臣服;苏刚布里人带上全部财物离开了他们的领地,“躲藏到荒野和密林中去”。恺撒蹂躏了他们的原野,继而进入乌皮人的地盘。这个事实也表明波恩附近是渡河地点。如果他在科布伦茨渡河,那么他一到莱茵河右岸就已经进了乌皮人的境内。
◎ 高卢骑兵(来自一具石棺)
在乌皮人中间,恺撒获悉苏威皮人也已将他们的所有财产、妻儿送走了,他们把所有战士集中在领地中心的一个地点,在罗马军队东面几天行程的地方等候罗马人的到来。正如《高卢战记》的记载,恺撒已经完成了他所希望完成的一切工作,在莱茵河右岸待了18天后,他返回高卢并拆掉了那座桥梁。
其实他没做成任何事情。他没能得到他向苏刚布里人要求引渡的日耳曼骑兵;他仅仅承诺帮助乌皮人,也没有进攻苏威皮人。问题在于,如果恺撒根本没有渡过莱茵河的话,那么除了那座令日耳曼人惊诧不已的桥梁,他在日耳曼人心目中的威望会不会更高一些?从军事角度说,留在高卢或许才是更加明智之举。通过两次将日耳曼人赶回莱茵河彼岸,令他们遭到残酷惩罚,这片土地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保护;他入侵日耳曼人的领土没有取得任何结果。事实上,可以说他在莱茵河东岸一无所获,这肯定降低了他在日耳曼人心目中的地位。但正是通过这番表演,他在罗马的名声和尊威都得到了大幅提升,他的信函和《高卢战记》都为之增光添彩。为了抵消他的敌人试图以他屠杀乌西彼得斯人和登克德里人为借口来整垮他而发动的雪崩般的责难,他在罗马的朋友们开始忙碌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莱茵河之行是一大辉煌成就,也是一个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的重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