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牧羊人的四个月夜见闻
第一夜
那位和蔼可亲的治安官[6]——可惜现在已不在人世了——宣称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负责。他喜欢以一个明亮的月夜和一个神秘的身影这样老套的方式来做开场白。这种开头就算在今天看来也是很巧妙的,如果后面展开得好的话。
他会这么开始:圣诞之月将她清冷的面容向着山地,山地下了霜,反射着月亮的光辉——光芒极其微弱,只有靠得很近的眼睛才能看清。这眼睛,他说,是一个牧羊少年的眼睛,他的年纪做牧羊人还太年轻了些。此时他正站在一个带轮子的小茅屋里,心不在焉地从墙上的窗洞望向外面。这种茅屋多是牧羊人在产羔季节早期居住。
这个地方叫作产羔角,是广袤的马尔布里丘山地牧场有天然屏障的一块区域。从伦敦穿过奥德布里克汉姆通往巴斯和布里斯托尔有一条大路,沿着这条大路横跨中威塞克斯的途中正好路过此地。茅屋所在之处,除北面之外,地势高且干爽,非常开阔,方圆几英里连绵起伏的山丘可尽收眼底。北面是一片高高的荆豆,茎秆粗壮巨大。前面还有单独的一丛,与那一大片不相连。这丛荆豆是中空的,里头被巧妙地加以利用来放置前面提到的小茅屋,这样既挡风又隐蔽,不到跟前几乎看不见。不过,茅屋的两个小窗前的荆豆枝已被砍去,以方便屋里的人观察羊群的动静。
茅屋后方的一长带荆豆丛所提供的庇护又被人为地改进,钉上了笔直的木桩圈成一个围场,围栏加以多刺的荆豆枝相互缠绕,围场里躺着八百头闻名遐迩的马尔布里丘品种的母羊。
年少的牧羊人漫不经心地望向南面,沐浴在月光下看起来别无二致的高地之上矗立着一个显眼的物体,而且只有一个。那是一个德鲁伊巨石牌坊,三块长条形的大石构成了一个门的形状,两块直立着做门框,一块横在上方做门梁。每一块石头都已饱经沧桑,被无数风雨打磨、擦刮、冲刷、啃噬、劈裂。但现在月光给它们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银色,让它们看上去不觉破落反觉有型。当地人把这废墟称为“恶魔之门”。
这时一个老牧羊人从羊群的方向走来,进了小屋,在阴暗中四下望了望。“你现在渴不渴睡?”他问道,听起来很不客气。
少年怯生生地给了个否定的回答。
“好,”牧羊人说,“那我就回家去睡两个钟头。我看现在这儿也没啥事要干的了。母羊应该要到天亮以后才需要照顾——晚上还需要照顾就怪咯。但是上头说我们一定要有人待在这儿,所以你就留下来,听到没有?反正你白天可以睡觉,我又睡不成。万一有啥事你就赶快跑下来找我,十分钟就到我家。我买不起蜡烛给你,但是现在是圣诞周,大家都在过节,所以你可以在椅子上眯一下,不用整个晚上睁起眼睛。但是小心点,一次不能眯太久,不要超过恶魔之门的影子移动两格的时间,你还要注意下那些母羊。”[7]
男孩没有明确地回答,老牧羊人用他的手杖拨了拨炉子里的火,关上门离开了。
这是产羔季开始以来每晚的例行公事,所以男孩对这命令并不惊讶。他在炉子上烧稻草自娱自乐了一会儿,再出去看了看母羊和刚出生的小羊,回来,坐下,然后睡着了。这是他履行职责的惯常方式。虽然他只在这一周被允许打个盹儿,但事实上之前的每个晚上他都会打盹儿,直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肩膀上挨一记老牧羊人的手杖给打醒。
他醒来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他很惊讶没人叫也没被打怎么会自己醒来,但转念一想,很可能是有人叫过他,虽然他没看见。于是他从窗口往羊群的方向望去。羊群安静地躺着,跟他上次去看的时候一样,听不到什么羊叫声,也没有任何人打扰。他又从另一头的窗子望出去,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情况。地上的霜依然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中间间或夹杂着一丛荆豆的黑影,最显眼的则是巨石牌坊幽灵般的形状。不同之处在于,牌坊前站着一个男人。
仔细看看就可以确定他不是牧羊人或者附近的庄稼汉。他穿着深色的外套,身形修长,仪态优雅,在巨石牌坊前走来走去。
牧羊少年正在猜测这个陌生人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突然发现另一个身影正穿过开阔的草地,朝着巨石牌坊以及被荆豆丛掩盖的茅屋方向走来。这是个女子。陌生男子一看到她就急匆匆走上前来,正好在茅屋窗前迎上了她。没等她弄明白他的意图,他已经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女子挣脱了他,庄重地退后两步。
“哈丽特,你终于来了——愿上帝为此保佑你!”他热切地喊。
“希望不是为这个而保佑我,”她有些愠怒地回答,接着她缓和了一下语气,“弗莱德,我来是因为你恳求我!你写这样一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怕如果我不来,可能会对你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从父亲的住处一路走过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上次分别以后你过得还好吗?”
“过得很是艰难,也许你不用问也能猜得到。自从上次离开这片山丘之后,我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但我心里只想着你。”
“你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一阵微风吹过,掩盖了男子轻声的回答和接下来的几句话,之后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哈丽特——我们俩实话实说吧!我听说,公爵对你并——不——好!”
“他脾气是有些急躁,但他是个好丈夫。”
“他对你说话粗暴,有时候还威胁要把你关在门外。”
“只有一次,弗莱德!我发誓只有一次。我再说一遍,公爵是个很好的丈夫。而你应该为今晚耍这样的把戏把我叫出来受到惩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最亲爱的哈丽特!你这样说公平吗?诚实吗?你跟他生活在一起很悲惨,这难道不是尽人皆知的吗?你性情温和,他却脾气乖张,让你过得苦不堪言。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你是一位公爵夫人,而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弗莱德·奥格本;但是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帮到你……上帝啊!你那甜蜜的言语,再加上你那甜美的容貌,难道还不足以让他斯文一点吗!”
“奥格本上尉!”她低喊,带着半开玩笑的惊恐口吻强调说,“你作为我年少时的好朋友怎么能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也不要这样瞪着我!你要说的真的就只有这些吗?看来我不应该来这儿。我真是太轻率了。”
又来了一阵风,吹走了一段对话。
“好吧。我看出来了,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我已经失去了你。”接下来听到他如是说,“‘奥格本上尉’这个称呼证明了这一点。哈丽特,我曾经深爱过你,现在也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但你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你了——你曾经对我诚实而坦白,而现在你却捏造谎言,隐藏你的心意。就这样吧,我再也不能见你了。”
“不要用这么悲凉的语气说这样的话,傻瓜。你可以用正常的方式来见我——为什么不呢?但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要不是公爵正好出门去了,没人能让我控制自己反复无常的冲动的话,我本来是不会来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或者大后天。”
“那你明天晚上再来跟我见面吧。”
“不行,弗莱德,我不能来。”
“如果你明天晚上来不了的话,你可以后天晚上来。请把他回来之前的两个晚上赐一个给我吧。请发誓一定要来!明天或后天晚上你一定要来跟我道别!”他握住了这位公爵夫人的手。
“不,弗莱德——放开我的手!你怎么还胆敢这样搂着我?难道你弗雷德里克所谓的爱,就是只记得一个女人的过去,而忘记了她现在的处境,对她完全没有一丝尊重了吗?你利用我对你的同情把我哄到这里来,然后还这样紧紧搂着我,实在是太过分、太不绅士了!”
“求你再来见我一次吧!我赶了两千英里的路来这里,只为了这一个请求!”
“不,我不能答应你!人们会造谣的——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捏造!我不能再见你。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不要再提了。”
“那你就承认两件事:一是你曾经爱过我,二是你的丈夫对你很不好,所以你常常会想起你曾经爱我的时候。”
“好吧——我两件事都承认。”她含糊地回答,“但是承认这样的事对我很不利。我发誓你由此得出的推论是不成立的。”
“请别这么说。毕竟你还是来见我了——至于原因,让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危害。请再来见我一次吧!”
他仍然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好吧,”她说,“你的这种哀求方式说服了我。我答应明天或者后天晚上再来见你。现在请你放开我!”
他松开了手,两人就此分别。公爵夫人飞快地跑下了山坡,朝着远处的抖森塔公爵府奔去。他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了。一切又重归寂静空旷。
但这寂静空旷只保持了一小会儿。他们刚离开,又一个身影出现了。他从巨石牌坊后面走了出来,体形看上去比第一个男子要健壮,身着骑手的马靴和马刺。从这情形来看有两件事显而易见:一是他目睹了上尉和公爵夫人私会的全过程;二是虽然他能看见两人的一举一动,包括拥抱,但是距离太远他不可能听到女士的抗议,或是任何只言片语,所以在他看来更像是一对恋人两情相悦的幽会。可惜牧羊少年还要再过些年才足够成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第三个人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他走到了之前女士和先生站的地方,低头看着地面,接着转身朝第三个方向走了,似乎想离前两个人走的路越远越好。他朝着大路的方向走去。几分钟之后,似乎传来了一阵马蹄踏在寒霜覆盖的路面上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少年在茅屋内继续一动不动地面朝着巨石牌坊,似乎期待着有更多演员登场表演,但之后再没有人来。不知道他小脸贴着窗站了有多久,突然背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将他从恍惚中惊醒。他立刻辨认出这熟悉的感觉来自老牧羊人的手杖。
“比尔·米尔斯!你个没长眼睛没长手脚的臭小子!都怪你,把火都搞熄了,你明明晓得我需要火一直燃着!我就晓得你一个人在这儿肯定要出问题,害得我在床上都睡不稳,就跟蓟花毛毛遇到风一样,待都待不住!哪,发生啥事了,你个呆瓜?”
“没啥事。”
“母羊都还好吗?”
“好。”
“有没有小羊崽儿要抱进来嘞?”
“没有。”
老牧羊人重新生着了火,提着灯走进羊群。这时月亮已渐渐西沉。他很快又回来了。
“要死咯——你说没啥事发生,结果有一头母羊生了对双胞胎差点要挂了,另外一头没人看也快不行咯!比尔·米尔斯,我给你说过有啥事马上跑下来喊我,结果你就是这个样子做事情哇!”
“你说了现在是过节我可以睡一下,所以我就睡了。”
“小伙子,不要这个样子跟老人家说话,不然你要上绞刑架!你肯定不是一直都在睡觉,不然你不可能会站在窗子那儿偷看!现在你先回家,吃早餐的时候再回来。唉,我是个老人家咯,有些老人家可以享清福,而我——算咯,能睡一下是一下!”
老牧羊人在茅屋里躺下来,少年往山下他住的小村庄走去。
第二夜
第二个夜晚到来时,少年的举动明显表明他在想着头一晚目睹的约会,以及女士被迫做出的还会再来的承诺。至于照料羊群,今晚不过是重复之前的惯例:十到十一点之间老牧羊人像往常一样离开,回家睡觉去了,希望能不受打扰地睡上一会儿,但其实睡不睡得着要碰运气;不行就只有在白天偶尔补一觉。少年又一个人留在小屋里了。
寒霜几乎跟前一晚一样,也许更重了些。月亮一如既往地照耀着,只是比平时晚出来三刻钟。少年的情形也同往常一样,只是今晚他睡意全无。他其实心里也很害怕,但是总的来说,他宁愿冒被老牧羊人发现自己玩忽职守的风险,也不想错过那对陌生人的幽会。
在远处的抖森塔敲响十一点的钟声之前,他看到午夜剧场的第二幕开始上演。但是率先出现的既不是那位情人也不是公爵夫人,而是第三个人——那个穿着马靴和马刺的壮硕男子,他从东边走上来,头一晚他也是从那里离开的。他绕着巨石牌坊走了一圈,然后朝隐藏着茅屋的荆豆丛大步走过来。月光照亮了他的脸,牧羊少年认出了他就是公爵,顿时被恐惧牢牢攫住。对当地的农人来说,公爵就是上帝。冒犯了他就意味着挨饿、丧家、死亡;看他一眼就会呆若木鸡、心受创伤。牧羊少年封上炉子,以免有光线透出来,然后迅速钻进了角落的稻草堆里。
公爵走到了荆豆丛跟前,站在头一晚他妻子与上尉谈话的地点。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荆豆丛,似乎是想找个藏身之处,然后发现了茅屋的存在。他绕着屋子转了转,又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发现屋里似乎空无一人,便钻了进来,关上门,把脸贴在少年的脸刚贴过的圆形小窗上。
如果公爵此举的目的是要藏起来的话,那么他的速度真是恰到好处。他刚刚藏好,十一点的钟声就响起了,头一晚光临过的那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立刻出现在山丘北面。由于他昨晚情不自禁地往前奔跑迎接,约会之处便自动从恶魔之门转移到了荆豆丛旁。他本能地朝着这方向走来,在头一晚见面的地方等候公爵夫人。
然而,今晚等待着他,以及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的,却是可怕的意外。自他出现后,公爵的呼吸就越来越急促,呼吸声连蜷缩着的少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年轻人才刚刚停下脚步,机敏的公爵就轻手轻脚推开了茅屋的门,绕过荆豆丛,突然从正面迎上了弗莱德上尉。
“你玷污了她的名誉,必须为此去死!”严厉低沉的私语声穿过茅屋的板壁传到牧羊少年耳里。
牧羊少年一向沉默寡言,对外界无动于衷,但此刻内心也激荡不已。他冒险站起身来向窗外张望,但除了荆豆枝什么也看不见,外面两个人已经转到侧面去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一直不敢确定。地上有个影子迅速有力地动了一下,但他只能看到影子的一部分。接着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之后是一片死寂。
两三分钟后,公爵出现在茅屋的一角,攥着第二个人的衣领,那个人此刻已经一动不动了。公爵拖着他穿过空地,朝巨石牌坊而去。这废墟后面有个凹凸不平的洼地,那里荆豆和荆棘丛生,里头布满孔洞,是獾群的旧巢,这些动物现在不是迁离就是灭绝了。公爵拖着重负消失在洼地里,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他回来时已经没有拖着东西了。
他走回茅屋侧面,把草地上的什么东西清理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蹲守,但这次他没有进茅屋,而是站在屋外的暗处。“现在轮到第二个了!”他说。
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也明白,他是在等约会的另一方——他的妻子,公爵夫人——等候的目的是什么,少年简直不敢去想。公爵看上去是个意志如钢的人,复仇时绝不心慈手软,定会赶尽杀绝。而且——虽然牧羊少年那时候还不太明白——更合理的可能是,头一晚看到的哑剧给坏脾气的公爵传达了错误的信息,夸大了事实,从而令他走上了极端。
妒火中烧的守望者等了许久却一无所获。男孩在茅屋里都能听到他间或发出的讶异的感叹声,似乎他那有罪的公爵夫人没有如他所想前来赴约令他很是失望一般。他隔一阵就从荆豆丛的阴影里走到月光下,举起怀表看看时间。
到了十一点半,他似乎终于放弃了等候。他又去了一趟巨石牌坊后面的洼地,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一刻钟。接着他沿着山肩的斜坡迅速地往靠左的地方走去,很快骑着马回来了,证明他的马一直就拴在底下某个隐蔽之处。他再一次穿过巨石牌坊和茅屋之间的山坡,仔细地四下查看,像是要最后一次确定她没有来。然后他便骑着马缓缓下山,朝着抖森塔驰去。
牧羊少年想到了躺在远处洼地里的东西,一秒钟也不想一个人在山上待着了,就算是老牧羊人的牧羊手杖也强迫不了他。他宁愿与最可怕的活人同行,也不愿与死人做伴。于是他像野兔一样急奔下山去追赶那位骑马人,并在第二个下坡处赶上了报复心大炽的公爵。(宽阔的西行大路就在这里穿过中威塞克斯,这里离庄园的一个侧门不远——现在这个门已经封闭,看门人的小屋也拆掉了,虽然拆除时大家都不明就里,因为这本是庄园最方便的一个出入口。)
一听到马蹄声,比尔·米尔斯就觉得好过一些了。因为公爵虽然位高权重令他心存畏惧,不过他对与公爵同路并没有道德上的反感。虽然公爵刚刚干了一件可怕的事,但他认为贵族有权在自己的领地里为所欲为。公爵稳稳地骑着马,头顶上是祖辈留下的大树,马蹄踏在石板铺就的车道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很快他就来到了府邸大门前,大门上方是护墙,方方的城垛在砾石铺成的平台上投下锯齿状的阴影。小比尔·米尔斯对这些轮廓很熟悉,虽然从未有机会见识里面是什么样子。
当骑马人走近府邸时,一个小塔楼的门很快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一看到骑手的身形,就立刻跑出府,在月光下迎接他。
“啊!亲爱的——你回来啦?”她说,“你翻过小山丘的时候,我听到了希罗的蹄声,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我本来想再走远一点去迎接你的,要是我知道——”
“见到我很高兴吧?嗯?”
“这还用问吗?”
“嗯,这是个可爱的夜晚,很适合约会啊。”
“是的,这是个可爱的夜晚。”
公爵下马站到她身旁,问道:“你既然不是在等我,那为什么这个时辰了还在竖着耳朵倾听?”
“是啊,为什么呢!其实这后面有个离奇的故事,我必须得马上告诉你。但是你为什么比之前说的提前了一个晚上回来呢?这让我很遗憾——真的好遗憾!”她顽皮地摇了摇头,“因为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叫人堆好了一个篝火堆,打算等你明天回来的时候点燃,结果现在白费心思了。你看那边还有篝火堆的影子呢。”
公爵望向树林间一块略高的空地,看到了一堆柴火。他垂下眼帘望着地面,眼神里半是冷漠半是不解。“让你辗转难眠的离奇故事是什么?”他低声问。
“是这样的——事情还挺严重的。我的表弟弗莱德·奥格本——现在是奥格本上尉啦——在他少年时代曾是我的忠实倾慕者,我想我以前告诉过你吧,虽然我比他要大六岁。说实话,他喜欢我到了有些荒谬的地步了。”
“你以前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
“那我应该是跟你姐姐说过——是的,是跟她说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他了,所以我几乎都忘记了他过去对我的仰慕之情了。前天我收到一封没写寄信地址的神秘来信,打开一看发现是他写的,你可以猜到我有多惊讶。信的内容真是把我吓坏了。他从加拿大回来了,住在他父亲家中,他想尽各种方法恳求我马上去见他。我可以先跟你原文复述一遍信的内容,等我们进门了我再给你看信。”
“他的信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哈丽特表姐,很久没见了,我这样突然出现一定让你大吃一惊吧。而我的请求会让你更吃惊。可是,如果你对我的生命和未来还有一点点的关切的话,求你答应我。亲爱的哈丽特,求你今晚十一点到马尔布里丘的德鲁伊巨石那儿来见我,从你的住处到那里大约有一英里多。除了恳求你来见我之外,我不能再多说了。等你到了,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重要的是,我想见你。请你独自一人前来。相信我,要不是我的幸福——上帝啊,我全部的幸福——都寄托于此,我是不会提这样的要求的!我太激动,没法再写下去了——你的弗莱德。’”
“这封信就是这么写的。当然,事后证明我不该去的,但是当时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记得他性格鲁莽冲动,很担心他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却找不到一个朋友能帮忙,而他又只愿意把麻烦向我一个人倾诉。于是我就把自己裹得暖暖的,在他指定的时间去了马尔布里丘。我是不是很勇敢呀?”
“非常勇敢。”
“等我到了那儿——我们要不要进去呀,外面有点冷了呢?”但是公爵没有动。“等我到了那儿,他来了。当然啦,他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少年模样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一个军官了。我一见到他就后悔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的所作所为。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我感觉他就只是想要跟我见面。他握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搂得紧紧的——不肯放手,直到我答应再去见他才放开。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他的举止那么古怪又那么热切,我实在有点害怕了,于是我就答应再去见他,然后就赶紧逃走——赶紧跑回家了——就是这样。今晚,随着约好见面的时间越来越近——当然我根本没打算去见他——我有点不安,怕他发现我不打算赴约之后会来家里找我,所以我实在睡不着。你怎么这么沉默呀!”
“我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那我们快进屋吧。你怎么一个人回来,连个随从都没带呢?”
“我喜欢这样。”
两人沉默着向里走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到一件事,虽然我也许不该跟你提。但他说,如果我今晚没去见他的话,他明晚会继续在那里等候。要不,明晚我们一起去山那边——去看看他还在不在那儿吧?如果在的话,你就好好地训斥他一顿,告诉他旧爱重燃的念头是多么愚蠢,而且不好好来府上做客却把我那样哄出去,是多么不合情理!”
“我们为什么要去看他还在不在那儿?”她的丈夫阴郁地问。
“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可怜的弗莱德!如果你好好跟他讲讲道理,再把我们俩真实的想法和立场告诉他,他会听你的劝告的。对一个显然是由于某种原因遭受了打击的人,我们这样做也只是出于基督徒应有的仁慈。他的神志似乎有点错乱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打了门铃等候。整个府邸似乎都在沉睡,但很快出来了一个仆人迎接他们,牵走了马,公爵同公爵夫人迈进了大门。
第三夜
这是没办法的事。老牧羊人离开以后,比尔·米尔斯必须得留下来看羊,今晚也一样,不然他就只有失去工作丢了饭碗。他想到魔鬼之门后面躺着的东西,尽量让自己勇敢一点,但是并不成功。所以当他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的身影,看到他们沿着下了霜的草地慢慢走上来时,虽然依然充满敬畏,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公爵夫人步履轻快地走在丈夫前面几码远的地方。
“我跟你说过了,他肯定觉得不值得再来一趟了!”公爵停下脚步,不愿意再继续走了。
“他很可能会来,而且会等一晚上的。让他再这么空等一次有点残忍了。”
“他不在这儿,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看起来确实不在这儿。我在想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万一出了事,我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公爵有些不自在地说:“哦,不会的。他可能有别的事要办。”
“那不太可能。”
“要么就是他觉得距离太远了。”
“那也不可能。”
“那就是他终于想通了。”
“是的,也许他终于想通了。其实,也有可能他一直都在这儿——就在恶魔之门后面的洼地里藏着。我们过去看看吧,说不定我们会吓他一跳,不过那也是他活该。”
“哦,他不在那儿。”
“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所以他正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呢。”她狡黠地说。
“哦不——不是因为我!”
“那就跟我来吧。亲爱的,我觉得你今天晚上就像是个不肯去上学的孩子,而且反应还那么迟钝!你是在嫉妒那个可怜的孩子,这样做太傻啦。”
“好吧好吧,我跟你去!别说了,哈丽特!”他们穿过了草地。
牧羊少年想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于是出了茅屋,弓着身子藏在那一片荆豆丛后面,打算悄悄靠近巨石牌坊再站起身来窥看。但当他穿过一小段空地的时候暴露了自己。
“啊!我终于看到他了!”公爵夫人说。
“看到他!在哪?!”公爵问。
“在恶魔之门旁边。你没看到那儿有个人影吗?唉,我可怜的‘恋人’表弟呀,这次你可要挨一顿骂了!”她半带怜悯地笑着说,“咦,你怎么了?”她转头问丈夫。
“那不是他!”公爵哑着嗓子说。
“啊,确实不可能是他!”
“不,不是他。这个太小了,是个男孩。”
“我也是这么想的!孩子,你过来。”
牧羊少年提心吊胆地走上前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看羊,公爵大人。”
“啊,你认识我!你每天晚上都在这儿看羊吗?”
“有时候在,公爵大人。”
“那么今晚或昨晚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公爵夫人问,“有人在这里等候或转悠么?”
少年沉默不语。
“他什么都没看见。”她的丈夫插话,双眼死死盯住男孩,眼神令人生畏,眼中似乎有火在燃烧,“好了,我们走吧。天气太冷不宜久留。”
他们离开后,少年回了茅屋,然后又去到羊群中,不像开始那么恐惧了——熟悉的环境逐渐占据了他的思绪,让他不再时刻想着附近埋着的那具尸体。但是他独处的时间并不长。待到从这里到抖森塔一个来回的时间过去后,抖森塔那个方向又出现了公爵壮硕的身影。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这位贵族的眼力似乎同牧羊少年的一样敏锐,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羊群中间的少年,然后径直向他走来。
“你就是我刚才问过话的那个牧羊孩子吗?”
“就是我,公爵大人。”
“听着。公爵夫人之前问你今晚和这几晚你在这儿看到过什么,而你没有回答。现在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不要害怕,老实回答。这几天晚上你在这里看羊的时候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事吗?”
“公爵大人,我是个粗心大意的穷小子,看到啥都记不得了。”
“我再问你一次,”公爵走近两步,“这几天晚上你看羊的时候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啊,我的大人啊!我只是个刚开始学放羊的小子,我爸就是给大人您种篱笆的,我妈就是您后院里头扫煤渣的!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是睡觉,我啥都没看见!”
公爵抓住了男孩的肩膀,逼近他的脸,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天哪,公爵大人饶命啊!不要拿刀捅我啊!”男孩哭喊着,跪了下来,“我没看见您在这儿走过,或骑马经过,或者埋伏等人,或者拖了个重东西!”
“嗯!”审问者森森地说,放开了他,“你没有看见过这些事情,这很好。那现在你是想看我做一遍这些事呢,还是想终生保守秘密?”
“保守秘密,公爵大人!”
“你确定你能守得住?”
“肯定,大人,您可以随便考验我!”
“非常好。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放羊?”
“一点都不喜欢。对喜欢热闹的人来说,放羊太孤单了。而且我还老是遭欺负。”
“我相信你。你还年幼,不适合做牧羊人。我得做点事让你过得更好。你会换下罩衫和粗胶靴,穿上真正的细布上衣和锃亮的皮鞋。你会被送进学校,学习你从未听说过的东西,度假的时候就打打球,你将被培养成一个男子汉。但是,你绝不能说出你曾经当过放羊娃,晚上在山上守过夜。因为没人愿意跟放羊娃交朋友。”
“相信我,公爵大人。”
“假如什么时候你得意忘形了,提起了你放羊的日子——不管是今年还是明年,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已经毕业,哪怕是二十年以后你坐在马车里——我对你的资助就会立刻撤销,你就会被打回原形,跟以前一样回来放羊。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你有父母?”
“只剩一个寡母了,公爵大人。”
“我会出钱供养她,让她过上舒适的生活,除非你说起——什么来着?”
“我放羊的日子,还有我在这儿看到的事情。”
“嗯。如果你真的提起了呢?”
“她也会被打回原形,跟以前一样当她的寡妇!”
“好——很好。不过这还不够。你跟我来。”他带着少年来到了巨石牌坊前,让他跪下。
“喏,这里曾是一个圣地,”公爵继续说,“这个祭坛是为供奉一个神明家族而建的。在人们还没听说过上帝的远古时代,这些神明就已被人们广为传颂,所以在这里立下的誓言会具有双倍的效力。现在你跟着我一起说:‘神明在上——天使、大天使、权天使和力天使做证,假如我跟别人提起我放羊的日子,或是我在马尔布里丘上的所见所闻,则必遭天谴!我将受尽折磨,无论在屋内还是花园,在田野还是路上,教堂还是礼拜堂,故乡还是他乡,陆地还是海洋。我将身患恶疾,无论是进餐还是宴饮,成人还是老朽,鲜活还是弥留,我身心都必遭苦痛,直到永远。我愿如此,此乃我愿。阿门,阿门。’现在,亲吻这块石头。”
男孩浑身发抖地重复了这些话,并亲吻了石头。
公爵松开了抓着他的手。那天晚上牧羊少年住在抖森塔府里。第二天,他被送去一个遥远的村庄上学,后来又去了一个预备学校,念完之后接着去了公学。
第四夜
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冬夜,曾经的牧羊少年正坐在抖森塔北翼的一间陈设得当的办公室里,穿着打扮看上去是个受过教育的普通办事员。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八到四十岁,但实际上并没这么大。当他偶尔抬起头,寻找放错地方的信件或文件时,那疲惫不安的眼神似乎说明他有些心绪不宁,虽然他四周环境都很祥和。他肤色苍白,完全不像个农人。他声称自己在写东西,却一字未著。他只坐了几分钟后就放下笔,将椅子推后,不安地把双手搭在扶手上,眼望着地板。
很快,他站起身离开了房间。他穿过一段走廊,经过一个八角形的中央大厅,来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一个虚弱而低沉的声音让他进去。这是个书房,里面只有一个人——他的恩主,公爵大人。
这么多年过去,公爵已不复当初的壮硕。他现在几乎只剩皮包骨头了,白发稀疏,双手几近透明。“啊,是米尔斯?坐下吧,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公爵大人。没什么重要的来信,也没有访客。”
“噢——那是什么事呢?你看起来有点忧虑。”
“往昔旧事重新复活了,有情况唤醒了它们。”
“见鬼的往昔旧事——你说的是哪些旧事?”
“二十二年前的圣诞周,已故公爵夫人的表弟弗雷德里克请求与她在马尔布里丘见面。我目睹了他们那次的会面——那天晚上就跟今天一样——而且我,您也知道,还看到了更多。她见了他一面,但再没有见过第二面。”
“米尔斯,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些话——有个放羊娃在那座山上立誓时说的话?”
“不需要。他一直信守着他的誓言和承诺。自那一晚以后,他从未有只言片语提起过他牧羊的日子——就连跟您也不曾提起。大人,您想不想听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了。”公爵愠怒地说。
“好的,如您所愿。不过,似乎时辰已到——也许已迫在眉睫——就算我守口如瓶,纸可能也包不住火了。”
“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个了!”公爵重复了一遍。
“您不必担心我会背叛您,”管家说,语气中颇有些苦涩,“我是您的人,您对我恩重如山——没有哪位恩主会比您更好了。您供我吃穿,送我读书,又让我在府里做管家为您效劳,我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是那又怎样呢?我守口如瓶,大人您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了吗?我觉得并没有。奥格本上尉的失踪引起了轩然大波,我一个字也没有说。他的遗体至今没有下落。二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想,您究竟把他怎么处置了。现在我知道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一件事迫使我回想起了当年。为了确定那一切都不是梦,我带着一把铁锹去了那里。我搜寻了一遍,看到了我想知道的事。在一个封闭的獾洞里,有东西在腐烂。”
“米尔斯,你觉得公爵夫人猜到了吗?”
“她从没猜到过,我敢保证,到死都没有。”
“你离开的时候把一切都恢复原样了吗?”
“是的。”
“是什么事让你非得今天下午上那儿去?”
“就是刚才大人您说您不想听的那件事。”
公爵沉默了。这个夜晚安静得出奇,远处响起了丧钟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他们耳里。
“这钟是为何而鸣?”这位贵族问道。
“为了我想来告诉您的事,大人。”
“你在折磨我——你就喜欢这样!”公爵大声吼道,“村子里谁死了?”
“最年长的人——那位老牧羊人。”
“终于死了——他多大了?”
“九十四。”
“我才七十岁,所以我还有二十四年可以活呢!”
“我在马尔布里丘上放羊的时候在那位老牧羊人手下当差。那件事的隔天晚上,也就是当我第一次同大人您说话的时候,他就在山上。他一直都在山上,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场——您也不知道。”
“啊!”公爵惊跳起来,“说下去——我让步了——你可以说出来。”
“今天下午我听说他已到弥留之际。这让我想起了过去——促使我去山上搜寻,正如我告诉您的一样。回来的时候我听人说,他提出要见牧师,说要忏悔并坦白一个他已经保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据他说是‘出于对公爵大人的尊敬’——是他在二十二年前十二月的一个晚上回去看羊时发生的事。我仔细地回想了一遍,那天晚上他把我留下看羊,但他通常都会中途突然回来,以免我睡着了出娄子。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到他,虽然他说了他会回来。他肯定回来过了,而且——因为某种原因躲起来了。一切都很明显了。另一件事是,牧师两小时前去了他的住处。除此之外我还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
“这已经够了。让牧师明天天亮时来见我。”
“做什么呢?”
“让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年里闭嘴——直到我跟老牧羊人一样在九十四岁入土。”
“我的大人——您命令我保持沉默,我就绝不说出去,哪怕要砍头我也不会说。我发誓为您效劳,我就会为您效劳。但是这样的坚持真的有用吗?”
“我说了,我要让他闭上嘴!”公爵喊着,口气里带着几分过去的粗鲁与强硬,“现在,你回家休息去吧,米尔斯,我自己来对付他。”
谈话结束了,管家起身离开。这个夜晚,正如他所说,就跟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正是那一晚发生的事让他从此无法再把这个时节看成一个欢乐与友爱的季节。他回到庄园边上自己的屋里,这些年他一直独自一人,无亲无故。十一点钟他准备就寝——但并未上床。他坐下,沉思了半天。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他望着窗外惨白的月亮,不知为何,突然起身戴上帽子走出家门。比尔·米尔斯走啊走,一直来到了马尔布里丘的顶端。他已经整整二十多年都不曾在晚上这个时间来这里了。
他估摸着当初小茅屋所在之处,尽量走近些。现在这里没有产羔的羊群了,当初粗暴待他的老牧羊人昨天也已经咽了气。但是巨石牌坊还一如既往地矗立在那里,反射着银白的月光。他穿过中间的草地走近牌坊,有些迷乱地将嘴唇贴在了石头上。虽然他内心充满不安与自责,但是想到当初在这个远古异教神庙前立下的可怕誓词,还亲吻巨石以示将永守誓言,他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的确一直信守诺言,但不是当作宗教誓言,而是当作承诺。他也因此获得了许多实际的好处,虽然并没有得到幸福。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的增长,他心中反叛的情绪逐渐滋长,以至于今晚听到的消息几乎让他如释重负。
就在他靠着恶魔之门思绪万千之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山丘上唯一的人。一个穿白衣的身影在他对面无声地迈着大步走来。米尔斯一动不动,等人影走近,他发现来人正是公爵本人,还穿着睡衣——很显然是在梦游。米尔斯不想惊动他,紧紧地贴在石头的阴影里。公爵径直走进了洼地,跪到地上,开始像獾一样用双手刨土。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来,沉重地叹了口气,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管家怕他路上伤到自己,但又不想惊醒他,于是便悄无声息地一路尾随。公爵准确无误地沿原路返回,进了庄园,走近宅子,钻进了一扇开着的窗——他大概就是从这扇窗里出来的。米尔斯觉得没必要惊动屋子里的人,于是便轻轻地把窗户关上,然后回到住处,等待着第二天一早真相被揭露。
不过,整个晚上他都感到心神不宁,不仅担心第二天即将到来的事,也担忧公爵的身体状况。他一大早就去了抖森塔。百叶窗还紧闭着,门房来开门时神色有些怪异。管家说想求见公爵大人。
门房压低了声音郁郁地回答:“先生,很抱歉,公爵大人过世了!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离开了房间,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回来时,上楼梯失足摔了下去。”
没等牧师开口,管家米尔斯就坦白了马尔布里丘上发生的故事。米尔斯早就决定,等到公爵一死他就要让真相大白。他可以欣然接受这么做给自己带来的后果,但他并没有因此活得更久。他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九岁,正在开普郡务农。
马尔布里丘品种的羊群依然闻名遐迩,看上去也跟从前毫无差别。但是现在这些羊经过了许多代繁衍,跟已故治安官讲述的故事中的那些羊其实已相差甚远。产羔角已经许久不做产羔之用了,虽然这个名字沿用至今。之所以弃用,部分是因为当时给牧羊人提供了许多便利的高大的荆豆丛被清除掉了。还有部分原因,可能跟另一件事有关。据当地现在的牧羊人说,在圣诞周的夜晚,巨石牌坊附近的空地上会看见有影子掠过,武器的寒光一闪,然后一个男人拖着一个重物走进洼地。不过这些都只是未经证实的传言罢了。
一八八一年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