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夏迹
商代发迹自东徂西的踪迹已在上一章大致条别清楚,向上推一步便是夏代,我们且看夏代的踪迹分布在何—方。
禹的踪迹的传说是无所不在的,北匈奴南百越都说是禹后,而龙门会稽禹之迹尤著名,即在古代僻居汶山(岷山)一带不通中国的蜀人,也一般的有治水传说(见扬雄《蜀王本纪》,臧氏辑本)。虽东方系之商人,也说“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明明以禹为古之明神。不过春秋以前书中,禹但称禹,不称夏禹,犹之稷但称稷,不称夏稷或周稷,自启以后方称夏后。启之一字盖有始祖之意,汉避景帝讳改为开,足征启字之诂。其母系出于涂山氏,显见其以上所蒙之禹若虚悬者。盖禹是一神道,即中国之Osiris。禹鲧之说,本中国之创世传说(Genesis)。虽夏后氏祀之为宗神,然其与夏后有如何之血统关系,颇不易断。若匈奴号为夏后之裔,于越号称少康之后,当皆是奉禹为神,于是演以为祖者。如耶稣教之耶和华上帝,本是犹太一族之宗神,故《创世纪》言其世系,而耶稣教推广到他民族时,奉其教之民族,亦群认耶和华为人祖,亚当为始宗矣。然则我们现在排比夏迹,对于关涉禹者应律除去,以后启以下为限,以免误以宗教之范围,作为国族之分布。
所谓夏后氏者,其名称甚怪,氏是族类,后为王号,何以于殷曰殷人,于周曰周人,独于夏曰夏后?意者诸夏之部落本甚多,而有一族为诸夏之盟长,此族遂号夏后氏。今将历代夏后之踪迹辑次如下。
(1)见于《左传》者
帝丘 僖三十一,“卫迁于帝丘……卫成公梦康叔曰:‘相夺予享。’公命祀相。宁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杞鄫何事!相之不享,于此久矣,非卫之罪也!’”杜云:“帝丘,今东郡濮阳县。”
殽 僖三十二,“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杜云:“殽在弘农渑池县西。”
穷石 此为夏之敌国,事见襄四年,本文及讨论均见下章。空桑又曰穷桑,见昭二十九年。穷石当即空桑之音转。至斟灌过戈鬲诸地所在,则杜云,“有鬲国名,今平原鬲县”;“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东莱掖县北有过乡,戈在宋郑之间”。
有莘 僖二十八,记晋文城濮之战,有云,“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晋师陈于莘北”。据此,有莘必去城濮甚近。有莘相传为夏诸侯,伊尹其一代之小臣也。
斟灌 斟寻 襄四,杜云:“乐安寿光县东南有灌亭,北海平寿县东南有斟亭。”按,《水经注·巨洋水篇》引薛瓒《汉书集注》云:“汲郡古文,相居斟灌,东郡观是也”。(段玉裁云,《经韵楼集》五今本《水经注》观讹为灌,而戴校未正)据此,斟灌仍在东郡,去帝丘不远。杜释此之误显然。此地既误释,其释斟寻之误亦可推知矣。
东夏 襄二十二,“晋人征朝于郑,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对曰……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杜云:“谓二十年澶渊盟,先澶渊二月往朝,以听事期”。按以二十年经传所载事,杜说不误。至澶渊所在,杜云,“在顿丘县南,今名繁污,此卫地,又近戚田”。按,卫为东夏,则夏之本土当在东夏卫地之西,但持此一条以证夏境不在东土,已充足矣。
又昭元年,“子相晋国,以为盟主,于今七年矣。再合诸侯,三合大夫,服齐狄,宁东夏,平秦乱,城淳于”。杜于“宁东夏”下注云,“襄二十八年,齐侯白狄朝晋”。
又昭十五,“文公受之,以有南阳之田,抚征东夏”。按,晋文东征者为曹卫,此又以曹、卫为东夏。
华夏 襄二十六,“子仪之乱,析公奔晋。晋人置诸戎车之殿,以为谋主……晋人从之,楚师宵溃,晋遂侵蔡,袭沈,获其君,败申息之师于桑隧,获申丽而还。郑于是不敢南面。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此指蔡沈及邻于楚北境诸国为华夏。
观扈 昭元,“夏有观扈”。杜云,“观国在今顿丘县,扈在始平鄠县”。此皆夏之敌国,当即夏之边境。
大夏 昭元,“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及成王灭唐,而封太叔焉,故参为晋星。’”杜曰,“大夏,晋阳也。”按,大夏与夏墟究竟在晋阳抑在翼,在地理书有异说(如《括地志》),近代学人有异论(如顾亭林、全谢山),二地相去亦数百里。然皆在汾水之旁,不关山东也。
钧台 昭四,“夏启有钧台之享”。杜云,“河南阳翟县南有钧台陂。”
仍缗 昭四,“夏桀为仍之会,有缗叛之。”杜于此不能指其所在,但云,“仍缗皆国名”,哀元年注亦然。《史记正义》引《帝王世纪》云:“奡之杀帝相也,妃仍氏女曰后缗,归有仍,生少康。”(此本哀元年传)《正义》于他地名几皆有说,于此亦无说。
夏墟 定四,“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品,命以《唐诰》,而封于夏墟。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此更直示吾人,晋为夏之本土。
涂山 哀七,“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杜云,“涂山在寿春东北。”按昭四有“三涂”之名,杜云,“在河南陆浑县南”。涂山或即三涂之一。
(2)见于《国语》者
伊洛《周语》上,“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按伊洛于夏,犹西周三川之于周,河之于殷,据此可知夏之地望以伊洛为本土矣。
崇山 聆隧《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聆隧”。韦云,“崇,崇高山也。夏居阳城,崇高所近”。又云,“聆隧,地名也”。按,韦以崇为嵩高。
有崇《周语》下,“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尧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据上节所引韦解,崇即嵩高。然《诗·文王篇》云,“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是崇国境当殷末在渭南。渭南之山境亦东与崇高接。又《左传》宣元,“晋欲求成于秦,赵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杜云,崇,秦之与国),吾以求成焉。’冬赵穿侵崇,秦弗与成”。然则春秋时晋秦界上犹有以崇为号之国,此亦可知崇在西土。
杞鄫 同节,“有夏虽衰,杞鄫犹在”。按,杞在春秋时由今杞县境东迁,鄫则杜云,“在瑯琊鄫县”(僖十四)。然《国语》记西周亡时事云:“申缯西戎方强,王室方骚……王欲杀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果鄫本在琅琊,势难与申西戎会伐周。然则鄫在琅琊,亦是后来东迁所至。
戎夏《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史苏占之……对曰:‘……戎夏交捽……若晋以男戎胜戎,而戎亦必以女戎胜晋……诸夏从戎,非败而何?’”此以晋为夏,与《左传》定四封唐叔于夏墟事合。
昆吾《郑语》,“昆吾为夏伯矣。”准以《诗·商颂》“韦顾既伐,昆吾夏桀”之说,昆吾当非诸夏之一,而别为一族,然与夏族当有若何关系。至昆吾所在,则《左传》昭十二楚子云,“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可知昆吾在许,即今许昌一带。
东夏《楚语上》,“析公奔晋,晋人用之,实谗败楚,使不规东夏。”韦云,“东夏,沈蔡也。”按此即《左》襄二十六事,彼处称华夏,此处称东夏。
诸夏《吴语》,“昔楚灵王不君……不修方城之内,逾诸夏而图东国。”韦云,“诸夏,陈蔡。东国,徐夷吴越。”此更明明证夏之不在东土。
(3)见于《诗》者
雅 雅之解说不一,《诗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此真敷衍语。《小雅·鼓钟篇》云,“以雅以南”,南是地域名(详见《〈诗经〉讲义》),则雅之一辞当亦有地名性。《读书杂志》:《荀子·荣辱篇》“君子安雅”条云,“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证。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传》齐大夫子雅,《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子夏,杨注云,正而有美德谓之雅,则与上下二句不对矣。”(阮元亦以雅言之雅为夏。)此真确解,可破历来一切传说者之无知妄解。由此看来,《诗经》中一切部类皆是地名,诸国风不待说,雅为夏,颂分周、鲁、商。然则国风之名,四始之论,皆后起之说耳。雅既为夏,而夏辞之大小雅所载,若一一统计其地望,则可见宗周成周文辞较多,而东土之文辞较少。周自以为承夏绪,而夏朝之地望如此,恰与《左传》《国语》所记之夏地相合(此说详见我所作《〈诗经〉讲义》,未刊,其略见《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安阳发掘报告》第三八五叶)。
(4)见于《周诰》者
区夏《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按,区字不见《说文》,薛综注《东京赋》云,“区,区域也”,然则区夏犹曰有(域)夏,犹曰夏域,即夏国也。文王造邦于西土,而云始造我夏国,则夏之在西土可知。
(5)此外见于《史记》《战国策》者一段(按《史记》所引杂乱,故不遍举,此节甚关重要,不可遗之)。
河洛 太华 伊阙 羊肠《吴起列传》:“起对曰……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按此语见今本《战国策》二十二。然彼处作“左天门之阴,而右天谿之阳”,虽亦谓左带水而右倚山,未如《史记》言之质实,故录《史记》。金鹗(求《古录礼说》八)据此以证夏桀之都在雒阳。今按,桀都正当雒阳否,另是一问题,然桀之国环洛阳.则依此语当无可疑。
据以上各书所记夏地,可知夏之区域,包括今山西省南半,即汾水流域,今河南省之西部中部,即伊洛嵩高一带,东不过平汉线,西有陕西一部分,即渭水下流。东方界线,则其盛时曾有济水上流,至于商邱,此便是与夷人相争之线,说详下章。最西所至,我们现在不知究到何处,汉陇西郡有大夏县,命名不知何本,更不知与夏后之夏有否关系。最南所至,我们也不知,《汉·地理志》谓汉水将入江时名夏水,今尚保存江夏诸名,或者诸夏不能如此南被。且《荀子·儒效篇》云,“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楚夏对称,自不能以楚为夏。楚国之最大版图中,尽可包含一部分诸夏,而诸夏未必能过荆襄而括江汉,或者此之名夏竟是同音异辞。陈、范记关羽据荆州北伐曹操事云,“威震华夏”,是汉末犹以华夏为三辅三河汝颍等地之专名,未尝括九州而言。我们现在知诸夏西南北三方所至之大齐,而以东夏之称,夷夏之战(此事详上章),确知夏之东界,则以古代河、济、淮、泗的中国全部论,夏实西方之帝国或联盟,曾一度或数度压迫东方而已。与商殷之为东方帝国,曾两度西向拓土,灭夏克鬼方者,正是恰恰相反,遥遥相对。知此形势,于中国古代史之了解,不无小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