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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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特性,自己的习俗,自己的道德准则。特兰岭及其附近地区的一些年轻妇女,轻佻到了引人注目的程度,或许,位于这一地区的“坡居”,占垄断地位的也是这种风气。该地还有一个更是由来已久的不良风气:那就是拼命喝酒。周围农庄上的主要话题,就是说攒钱没用处。那些穿着长罩衫的“数学家”,倚在锄头和犁上的时候,会通过精确的计算,来证明从区里得到养老救济金,要比一辈子从工资中积攒还要合算。

这些哲学家的最大乐趣,就是每逢星期六晚上干完活儿之后,上一趟切斯堡。这是离此地两三英里远的小集镇,在这儿,垄断了过去独家小酒店的酒商们,把一种叫作啤酒的奇特的混合物卖给他们,到了深夜一两点钟,他们才会返回,再睡上一个礼拜天,驱除喝了那种酒之后所产生的烦躁。

起初,有好长时间,苔丝都没有加入这种每周一次的闲游。但是,在那些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已婚妇女的压力下(因为庄稼人从二十一岁到四十岁挣的钱都一样多,所以盛行早婚),她最终还是答应去一趟。头一趟游玩,她就体验到了出乎意料的乐趣,过了一个礼拜的单调的养鸡生活之后,别人的欢笑对她产生了相当的感染力。于是她去了一回又一回。她优美雅致,富有情趣,再则,正处在一瞬即逝的含苞待放的阶段,因此,她一旦在切斯堡街头出现,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便偷偷地对她瞟来瞟去。尽管她有时也独自一人上街,但是在夜幕降临时,总是寻找伙伴一起回家,以便得到保护。

事情就这么进行了一两个月,后来,在9月里的一个礼拜六,赶会和赶集的日子碰到了一起,从特兰岭来的人因而在酒店里寻求双重的欢乐。苔丝由于忙碌,很晚才动身,所以她的伙伴们早就在她前头到达那里了。这是一个晴朗的9月里的傍晚时分,太阳刚要下山,黄灿灿的阳光和蓝幽幽的阴影一缕一缕地相互交织,大气不需要任何团体物质的协助,自身就构成了奇观异景,只有数不清的飞虫在空中舞蹈。苔丝慢悠悠地走在这片朦胧的暮色之中。

苔丝来到这里才得知赶集和赶会的日子碰在一起了,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她要买的东西很快就买好了。接着,像通常一样,她开始寻找特兰岭的村民。

一开始,她一个也没找到,后来,人们告诉她,他们大多数都上一户经营干草和泥炭的小贩子家里去了,到那里参加所谓的私人小舞会。这个常常跟他们有生意交往的小贩子,住在小镇上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苔丝上那儿找人的时候,突然发现德伯维尔先生站在街道的拐弯处。

“喂——我的美人,这么晚了你也在这儿?”他说。

她告诉他,说她不过是在这儿等同伴回家。

她拐进相反方向的胡同,这时他从背后冲着她说:“待会儿再见。”

快要靠近小贩子的家时,她听见从后面的屋子里传出小提琴所奏的双人舞曲,可是听不见跳舞的声音,这种情形在这些地方是极为少见的,因为在通常情况下,跳舞的脚步声总是淹没了音乐声。前门正开着,她能透过屋子一直看到后面的庭院笼罩在夜幕之中,她敲了敲门,但没人应声,因而她穿过屋子,顺着庭院里的小道,走向发出音乐声的外屋。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是用来贮藏东西的,一股股黄灿灿的雾气,从敞开的门里飘到外面的黑暗之中。苔丝起初以为这是被照亮的烟雾,走到近处才发现这是一团灰尘,被屋内的烛光照亮。这片弥漫着灰尘的烛光,还把大门的轮廓向前投射到庭院里的夜色之中。

她走到门口,朝里一看,发现一些模糊不清的身影扭来扭去。构成跳舞的样子,他们的脚步落地时,没有一点声响,这是因为总是踩在软绵绵的齐鞋帮深的尘埃之中。这是堆放泥炭和其他物品而剩下的粉末状的渣滓,这些东西被他们骚乱的脚步一搅动,就创造出笼罩整个场面的乌烟瘴气。泥炭和干草的发霉的渣滓,与跳舞者的汗味和热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人类和植物类的合成粉末。透过飘浮的尘埃,调低了弦的小提琴微弱地释放出乐曲,与狂跳乱舞者十足的劲头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大笑。那些急速旋动的舞伴,只有在光线较强的地方才能有所辨别,可是在昏暗微弱的光线中,他们犹如一群森林之神搂抱着一群林泽仙女,一大群潘神追逐着一大群绪任克斯[1],罗提斯想躲开普里阿普斯[2],但总是归于失败。

时而,也有一两对舞伴走到门口透透气,这时,尘埃不再笼罩着他们的身体了,于是半神半人的仙侣一下子就变成了她的普普通通的隔壁邻居。在两三个钟头之内,特兰岭竟能这样疯狂地变形!

人群中,有些西勒诺斯[3]坐在长凳上和墙边的草垛上,其中一个认出了苔丝。

“姑娘们觉得在‘百合花’酒店跳舞不太体面。”他解释说,“她们不太愿意让每个人都看出谁是她们的意中人。另外嘛,她们的筋骨刚跳活络,那酒店的舞厅有时就得关门了。所以我们就上这儿来了,并从外面弄来了酒。”

“可你们中间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人回去呀?”苔丝焦急地问道。

“马上——马上就要走了。这差不多是最后一支舞了。”

她等着。双人舞跳完了,有些人想动身回家了。但有些人还不愿意离开,于是另一场舞又跳了起来。苔丝心想,等这一场完了,总该散了。可是,一场又连着一场。苔丝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了,然而,既然等了这么久,再等一下也算不了什么,反正是赶会的日子,路上的闲人那么多,说不定会有人不怀好意呢。不过,她并不害怕可以觉察的危险,但她害怕不可得知的意外。若是在马洛特附近,她就会少一份惧怕了。

“我的好人,别着急嘛。”一个满脸是汗的年轻人一边咳嗽一边劝道,他的草帽推到了后脑勺上,让帽檐看上去仿佛是神像的光轮,“慌什么呀?明儿是礼拜天,谢天谢地,我们可以睡大觉打发时间啦。怎么样,跟我跳一轮好吗?”

对于跳舞,她并不讨厌,但她不愿在这儿跳舞。这会儿大家跳得更狂了,小提琴手站在被照亮的团团尘埃之后,不时地拉错地方,要么把反面当作正面,要么把弓背当成了弓弦。但是这也无关紧要,那些气喘吁吁的形体照旧可以旋转不停。

如果他们对原先的舞伴很满意,那么,也可以不换舞伴。若是更换舞伴,就说明其中的这个或那个不是满意的选择,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每一对都非常般配了。于是,狂喜和梦幻便开始出现,在这种狂喜和梦幻之中,情感是宇宙的物质实体,而物质世界则不过是外来的入侵者,大概是要在你想要旋转的时候,阻止你的旋转。

忽然,地上砰然一响,原来是一对舞伴跌倒在地,合成一堆。接着,另一对舞伴停不住脚,绊倒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在满屋弥漫的尘埃里面,又有团团尘埃升腾在跌倒者身体的周围,只见许多胳膊和大腿缠在一起,乱伸乱舞。

“哼,等着瞧吧,回到家里再跟你算账!”从人堆里发出了一个女人声音。她是那个由于笨拙而闯祸的不幸男人的舞伴,也恰巧是他结婚不久的妻子。在特兰岭,只要已婚的夫妇之间还存留着感情,一同跳舞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且,在后半生也很常见,这样可以避免与其他单身男女之间产生温情,从而造成他们的坎坷命运。

在苔丝的身后,在庭院里的幽暗之处,传来一声哈哈大笑,与室内哧哧的笑声连成一片。她掉头一看,看见了一支雪茄烟的红色火头:亚雷克·德伯维尔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他向她招了招手,她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嘿,我的美人,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干了一天的活儿,又走了很多的路,弄得疲惫不堪,所以只好向他吐露了她的难处:说她从先前遇见他起就一直在等着同伴一起回家,因为在夜间她一个人不太熟悉回去的路。“可是看起来他们没完没了,我真的觉得我没法等下去了。”

“当然不用等了。今天,我这儿只有一匹备了鞍子的马,不过,到‘百合花’酒店去,我可以雇一辆轻便马车,让你跟我一道回去。”

苔丝听了这番话,虽然感到高兴,但绝对没有消除她对他固有的怀疑。所以,尽管她那些同伴拖拖拉拉、没有动身,她却情愿等他们,与他们一起回去。于是她回答说,她非常感激他,不过不愿麻烦他。“我跟他们说过我要等他们,他们也一定希望我在这儿等呢。”

“那好吧,独立自主的小姐。请便吧……那么我就不必着急了……啊,天哪,你看他们闹成什么样子了!”

他并没有走到亮处,但有些人还是发现了他,因而稍稍停了一下,并且想到了时间过得很快。当他重新点燃一支雪茄烟走开了的时候,特兰岭人离开了其他村庄的人,聚到了一起,准备动身。他们的包裹和篮子也都收拾好了,半个钟头以后,当大钟敲了十一点一刻的时候,他们零零散散地登上了通往家乡的山道。

回去的路有三英里远,这是一条干燥、发白的大路,今晚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更白了。

苔丝在人群中有时和这个走在一起,有时和那个走在一起,她很快发现,那些信口喝酒的男人,叫清新的夜风一吹,走起路来就磕磕绊绊、东倒西歪了,还有几个比较随便的女人,也是步态轻飘、很不安稳了。这几个女人,一个就是黑泼妇卡尔·达奇,外号叫作黑桃皇后,直到最近,还是德伯维尔的宠儿,还有一个是她的妹妹南茜,外号叫作方块皇后,另一个就是方才跌倒在地上的那个刚结婚的年轻妇女。尽管以平平常常、没有魔力的眼光来看,她们的模样显得庸俗、笨拙,可她们自己的看法却完全不同。她们走在路上,仿佛觉得自己靠着一种支撑她们的媒介体,高高翱翔,并且拥有着独创而深奥的思想,她们和周围的自然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各个部分都和谐而欢快地相互渗透。她们像头顶上的月亮和星辰一样崇高,月亮和星辰也像她们一样炽热。

苔丝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已经经受了这种痛苦的体验,一看到他们这种状态,她在月光下行走所开始感到的乐趣便遭到了破坏。然而,由于刚才所叙述的原因,她仍旧紧跟着这帮人。

在宽敞的道路上,他们本是三三两两地行走,可是现在,他们得穿越一扇田地边上的篱笆门,走在最前面的人发现门很难打开,因而大家慢慢聚拢起来了。

这位领头的人就是黑桃皇后卡尔,她带着柳条篮子,里面装有为母亲买的杂品、为自己买的衣服,还有一个礼拜里所需的别的东西。篮子又大又重,为了携带方便,卡尔把它顶在头上。当她双手叉着腰走路的时候,篮子就在头上岌岌可危地晃动。

“哎呀,卡尔·达奇,是什么东西在你背上往下爬呀?”人群中有一个人突然说道。

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向卡尔。她的外衫是很薄的印花布做的,只见她的脑袋后面有一条绳子般的东西,一直垂到腰下面,像是一条中国人的辫子。

“是她头发披下来了。”另一个人说道。

不,那不是她的头发,那是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像溪流一般从她篮子里淌了出来,在冷清的月色下,它泛着光,像是一条黏滑的蛇。

“是糖浆。”一位目光敏锐的妇女说。

的确是糖浆。卡尔可怜的老祖母贪吃甜食。她自家的蜂窝里产的蜂蜜多得很,可她却见了糖浆就馋得要命,所以卡尔就给祖母买了这份意外的礼物。这位黑肤姑娘急忙放下篮子,发现盛糖浆的罐子已经在篮子里面打碎了。

这时,看到卡尔背后的古怪模样,人群中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哄笑。黑桃皇后一急,就不假思索地想了一个简捷有效的方法,不用嘲笑者的帮忙,就能弄掉在身上的糖浆。她激动地冲进他们就要穿越的田原,猛然放倒身子,仰面躺在草地上,先是平着脊背在草上旋转,接着又用胳膊肘支撑着,把身子在地上拖了一段,就这样竭尽全力地把上衣擦了一遍。

笑声变得更加猛烈,见到卡尔这场表演,大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有的靠着栅门,有的扶着柱子,有的抱着拐杖。我们的女主人公,直到方才都显得沉静,这会儿却也情不自禁地夹到大家中间了。

这真是不幸——从几个方面来说,都是不幸。黑桃皇后刚一听出比别人更低沉、更圆润的笑声,早就闷在心里的醋劲顿时就疯狂地爆发出来。她一跃而起,冲到她所憎恨的对象面前。

“你这个骚货,竟敢讥笑我?”她大声叫嚷。

“大伙儿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苔丝道歉地说道,仍旧哧哧地笑着。

“哼,你以为你比别人高出一头,眼下是他最宠的人,是不是?但是收敛一点,姑娘,别太逞能了!你这么两个加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来吧,咱们拼拼看!”

使苔丝震惊的是,黑桃皇后开始剥掉上身的外衫,由于上面弄脏,惹得人家发笑,她正乐得把它脱下来呢。到后来,她把丰满的脖颈、肩膀全都裸露出来,在月光的映衬下,她的身躯像蒲拉克西蒂利[4]的雕像一样光彩夺目、优美迷人,因为她是个强健的乡村姑娘,身体圆润丰满,毫无瑕疵。她紧握拳头,摆好要与苔丝打架的架势。

“我可不想跟你斗呢!”苔丝威严地说,“若是我早知道你是这号人,我绝不会这么下流,和你们这群娼妇走在一起!”

这句话的打击面实在太广了,从而导致来自其他方面的一片辱骂,全都泼向这个美丽而不幸的苔丝,骂得最厉害的要算方块皇后,她像卡尔一样,也被怀疑与德伯维尔有关系,所以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别的几个女人也插嘴恶狠狠地辱骂,若不是她们狂了一个晚上,她们中间谁也不会这么愚蠢,竟然骂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来。那些当丈夫的和当情侣的,看到苔丝遭到这么不公平的欺辱,就帮着苔丝说话,想把事态平息下来,结果,这一企图却直接导致了战火的增强。

苔丝又恼又羞。她再也顾不上道路多偏,时间多晚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甩开这一群人。她清楚地知道,她们中间较好的一些人,第二天一定会为此而感到后悔的。大伙儿现在都走到了田野里,苔丝慢慢落到后面,想一个人跑开,正在这时,一个骑马的人不声不响地从遮住道路的树篱的拐角处出现了,这是亚雷克·德伯维尔,他把大伙儿扫视了一遍。

“伙计们,你们究竟在这儿吵嚷些什么呀?”他问道。

没有人立刻向他解释,其实,他也用不着问。离他们还老远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而悄悄地向前骑了一阵子,已经很满意地得知事情的大致经过了。

苔丝离开众人,独自伫立在栅门旁边。德伯维尔向她俯下身子。“跳上来,坐在我后面,”他轻声对她说,“我们转眼间就能把这些尖声乱叫的猫子甩得老远!”

她觉得眼前的危机太急迫、太强烈了,因而差点晕了过去。假若在生平中的任何其他时刻,她都会拒绝这种殷勤的帮助和陪伴,就像她以前多次拒绝的那样,但是,这一次若仅仅是因为路途的偏僻,她也会照样拒绝的。然而,他这一次的殷勤却是献在节骨眼上,只要她的脚一跳,恐惧和愤慨就会转化为对她们的战胜,所以她听任自己的冲动,攀上栅门,用脚尖蹬着他的脚背,跳上了他身后的马鞍子。这两个人飞驰到远处苍茫的夜色之后,那些好斗的醉鬼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黑桃皇后也忘记了衣服上的污点,站在方块皇后和摇摇晃晃的新婚女人的旁边,三个人都直勾勾地望着马蹄声渐渐消失的那个方向。

“你们在看什么呀?”一个没看到这一事件的男人问道。

“哈——哈——哈!”黑肤卡尔笑道。

“嘿——嘿——嘿!”喝多了酒的新娘子靠在她心爱的丈夫的胳膊上,笑道。

“呵——呵——呵!”卡尔的母亲边笑边摸着嘴上的绒毛,简洁地说,“跳出油锅又入火坑喽!”

这些在野外待惯了的儿女,即使饮酒过量,也不至于长时间地发酒疯,这会儿他们走上了田间小路。当他们往前走着的时候,月光照在闪烁的露珠上,形成乳色的亮圈,围着每个人的头部的影子,跟着他们走动。每一个步行者只能看到自己的光环,这光环从不弃离头部的影子,不管它会是如何粗俗,如何古怪,也只能紧随着它,坚持不懈地美化它,直到这飘忽不定的运动好像成了光的固有的部分,他们呼出来的气也成了夜雾的组成部分,而景物的精神、月光的精神、自然的精神,也似乎和谐地与酒的精神融为一体。

注释:

[1] 潘神是希腊神话中的山林、畜牧神,常带领山林女神舞蹈嬉戏;绪任克斯是山林女神,一天她发现自己被潘神追逐,便在快被追上的时候,请求父亲把她变成了芦苇。

[2] 罗提斯是海神波塞冬之女,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和阳具之神。罗提斯被普里阿普斯追逐时,逃至水滨,化为荷花。

[3] 西勒诺斯是希腊神话中酒神的抚养者和伙伴。

[4] 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