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人生如梦,而那梦里的光华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此时也已不甚明了,只知道即便富可敌国,位极人臣,也换不回光阴一寸,留不住故人离散。
忘掉挚爱,岂是容易事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1]。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2]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3]。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4],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注释
[1]凄切:凄凉急促。
[2]都门:指汴京。
[3]凝噎:形容哽咽难语的样子。
[4]经年:指一年或多年。
寒蝉唱响了挽留的悲歌,一声比一声凄切。古道边,长亭外,总是伤心处,柳永回首望着京城那模糊的轮廓,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秋日的风物,刚刚下过雨,触目所及只觉萧瑟。一场秋雨一场凉,何况是被离愁笼罩的人呢?想必此时此刻更是心比秋凉。
在京郊长亭设宴,珍馐满盘,本应歌酒言欢,好好道一声“珍重”,无奈离别在即,仍是食不知味。船夫已在小舟上催促启程了,本故作镇定的他顿时一番心慌悸动,忙拉住对方的手,想最后再说些缠绵的情话,但话未出口眼泪先落。原来伤心到了深处,不仅眼泪不听话,连倾诉也力不从心。唯有握着对方的手,无语凝噎。就这样道别吧,不必再许归期,谁都心知所谓“归期”常常会变成清晰却又最渺茫的日子,最后不过是空耗了一段华年罢了。
遥想离别之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实是浩瀚景观。但词人将孑然一身穿行于这浩渺烟水里,如拣尽寒枝无处可栖的孤鸿,越是壮阔的风景,就越是落了寂寞。
柳永本就多情而敏感,离别时感受到的痛苦自比薄情者更甚,何况又是在这样一个清冷落寞的秋日离开。江上夜色苍茫,扁舟乘夜而行,柳永更是百般寂寥,唯有以酒解忧。待他酒醉清醒已是拂晓时分,被划桨声惊醒的一两只水鸟惊叫着从低空掠过,词人的心事也被唤醒——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和她隔了千山万水,情人身影难觅,他的眼前唯有对岸杨柳,晓风残月。刚刚离别,“今宵”就得靠醉酒才能度过,想到此去经年,无数良辰再无人共度,美景再无人共赏,遗憾便排山倒海而来。纵然有万千风月情怀,恐怕也再无人可诉,无人会如她知他心事。
《雨霖铃》之美,固然在于意境、音律等各方面的绝佳造诣,但其中若无动人情意,定然会失了光环。生离诚然是最悲伤的事情之一,结识新相知也确实值得欣喜,但在离愁未散、新人未识之前,想忘掉挚爱旧侣,岂是容易之事?
爱情的悲喜不分古今
张先《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1],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注释
[1]溶溶:水缓缓流动的样子。
独上高楼,凭栏远眺,这无尽的愁绪何时才能穷尽?清风吹拂着女子的长发,吹起的又何止是寸寸青丝,更是她心中无尽的怅惘。春日本来是充满希望的时节,但这满眼纷飞的柳絮,只会让女子的思念之情更加无法化解。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心爱的人策马扬长而去,只留下身后扬起的尘土,这一别,更不知何日再聚。
水中的鸳鸯依然是成双成对,但池塘边看鸳鸯的人却形单影只。就在这样无尽的遐思中,她伫立到黄昏,等回过神来,看着斜日映照的楼梯和画阁,便更清醒地意识到了离别的伤感。从此,无数个夜晚只有清冷的月光点缀着女子的相思,纵有百般怨恨,也只得独自承受。尚不如那枝头的桃花,可以在即将凋零之时与东风厮守,浪迹天涯。
这是北宋词人张先的作品,闺怨正是他擅长的题材。他总是能把女子独守空闺的心思刻画得细致入微,柔婉含蓄,而又情韵浓郁。“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看似无逻辑可循,却如清代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所言,具备了“无理而妙”的乐趣,把一个痴情女子的切切情意,表达得十分细腻。
女子思念郎君的细微心理变化,在张先笔下得到了生动而细致地展现。仿佛词人就是那思妇,孤独地伫立在阁楼上,满城春意融融,却暖不透一颗孤独的心。寥寥百字,如千言万语,勾画出一幅惨淡春景,在这风景里,融汇着浓浓苦情,将女子与情人分别后的孤苦和寂寞渲染到极致。
想来爱情的悲喜、聚散的无奈,都是不分古今的。张先的这首《一丛花令》,传达出来的何止是某一个女子的心事,以后也必定成为更多思妇情感的寄托。那女子登高远眺的背影,从来不曾消失过,更是历来饱受相思之苦的女子的缩影。
人生如梦,留不住离散
晏殊《木兰花·池塘水绿风微暖》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1]初见面。重头[2]歌韵响琤琮[3],入破[4]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注释
[1]玉真:道教中的仙人,此处代指佳人。
[2]重头:词曲术语。
[3]琤琮(chēng cóng):象声词,形容玉石撞击的声音或流水声。
[4]入破:唐宋大曲的专用术语。大曲每套有十余遍,入破为其中一个音乐段落的名称。
风景一如往日,池塘水绿,春风也似曾相识,只是凭栏观景之地,只剩下晏殊独自一人徘徊,酒后思绪泛滥如春水,心头一池波澜,更是惹得他满心惆怅。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如此美好的时节,他遇到了她。那时,她是歌舞伎,他为风流客。管弦声动,绿袖红裙,她舞姿曼妙,歌声动人。而晏殊必是懂得她每一次眼波的流转,每一个舞姿的回旋,否则他不至于对“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的景象如此记忆犹新。只可惜,她的舞姿早已隐没于时光深处。而今,晏殊故地重游,只见花月依然,故人却已不在。
若是以前的晏殊,写到“醉后不知斜日晚”时,就该破开这股沉重衰瑟,转入轻快放旷的表达了。可是写这一阙《木兰花》,晏殊却在末尾将离合悲欢的哀痛拖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这样的句子,任谁读了都要怅然。都说青春往事,老来悲叹,原来人到了暮年,便是连身边的人都不能点检的。一点检,就要生出悲凉。回首往事,尽是美好,醉人的花香在黄昏的风中弥漫,佳人的浅笑在缤纷的席间低回;看今日情景,却只余寂寥怀恋。昔日一起把酒言欢、玩赏风雅的宾朋们,如今安在?
此时他站在夕阳尽头,回望自己这一生,却发现眼底、手中、心间,竟是什么也没有留下。人生如梦,而那梦里的光华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此时也已不甚明了,只知道即便富可敌国,位极人臣,也换不回光阴一寸,留不住故人离散。
他的思念笼罩了整个梦境
晏几道《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晏几道与其父晏殊齐名,世称“二晏”。他出身官宦,锱铢京城,才华横溢却不作进士之语,人百负己却终不心怀疑怨。他的词总是被伤感覆盖,哀感而顽艳,这一首有关梦境的《蝶恋花》即是如此。
江南,千里烟波,小巷人家。它好像是由无数文人在梦里织就的。梦里有金陵美人,春燕衔泥,柳荫绕湖堤;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烟雨楼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晏几道也做江南梦,梦里却什么也没有。
那一晚,他梦到了江南。梦中的风景里,有氤氲水气,迷离烟雨,还有一条婉曲的小路,延伸到朦胧的梦的尽头。只可惜,风景入不了他的眼,他行遍江南,也只为了寻找离人的踪影。所以风景淡化成了背景,而他的思念便像江南的烟雨一般不消不减,笼罩了整个梦境。
是谁说分离的人梦中一定可以相逢?谁说想念一个人越深,那人就一定入得了这人的梦?晏小山怀念江南女子所写下的这一阕词,就不曾梦见佳人身影,醒来时,反而离情更重。
本欲寄一封相思信笺,却猛然醒悟了她根本无法收到。于是为了抒发别绪,只好翻作遣怀曲,移遍筝柱,却仍只奏出断肠声。他是梦里觅人无处,无处诉销魂,醒来却更是销魂。然而,梦中虽遇不见离人,总算还可以聊作安慰,若没有了梦,只怕相思之苦更无出口。
晏几道的这阕词,当是最动人的情书。他费尽了心思手段只想告诉她,风景在他人眼底,而他想的只是她。
与他相恋的女子想必也是位色艺双绝、倾国倾城的歌女,两人的缘分可能始于某次好友的盛宴,女子抱弦缓歌时,珠圆玉润的强调似春风拂面,轻易便醉了词人的心。这段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本会随时光流尽,淹没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但多亏词人多情,流转出千千心结,娓娓道来爱情故事,我们才能与他魂梦所系的爱情不期而遇。只是晏小山的爱情永远只存在虚幻的梦里。
浅薄的际遇,只能无疾而终
王安国《减字木兰花·画桥流水》
画桥流水,雨湿落红飞不起。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徘徊不语,今夜梦魂何处去。不似垂杨,犹解飞花入洞房。
世间最美的事,莫过于在锦瑟年华邂逅一个倾心的人。倘若对方也是柔情蜜意,愿将寸寸时光化作绕指柔,那便是命运最慷慨的赐予。王安国就是如此幸运之人。
词人并没有点明,那里是不是姹紫嫣红皆可开遍的江南,亦未曾说那时是否为草长莺飞柳浓时的三月,只是淡墨涂染,轻声相诉,如窗外的小雨般絮絮叨叨地讲述那一次偶然的相遇。画桥半弯,流水如缎,水声潺潺,落英缤纷,看到这般美景,任是铿锵铁骨也会酥软沉醉其中。更何况,这番景致还笼罩在清凉的月光中,更是如梦如幻,好似进入了仙境。
王安国写词向来清丽婉约,注重炼字,此处“落红”,因用“湿”和“飞不起”来修饰,并无狼藉状,既凸显出落花的晶莹洁净,又表现出绵绵细雨之下花瓣湿重的特点。且这些花瓣静静点缀于“画桥流水”之间,出现在“月破黄昏”之后,韵味尽显,朦胧毕现。
就是在这样一个滴答着小雨的时节,在落红满径的小路上,在月光倾洒的夜晚,他们相逢了。“帘里余香马上闻”,她散出的袅袅体香,从风掀起的帷帘中飘出,被他小心翼翼地捕捉到,再整整齐齐地收藏。尽管他未下马,她也未出轿,但心灵的交合,已替他们传递了万语千言。
然而,时光从不会因两个人的相遇而停驻,女子的馨香还未散尽,香车便已无处可寻。瞬间的美好,却要用余生的思念与徘徊作为代偿,这未免太过残忍,但古往今来深陷情渊的人,从不觉得这是一种苦,反倒乐此不疲地冲进这爱情的泥沼。
此时失魂丢魄的他,茕茕孑立地站在原地,回味着前一刻的幸福,品尝着此时的孤寂,在极大的落差间寻思“今夜梦魂何处去”。此时那小桥流水的风景,也在瞬间凋零。词人本已忧愁至极,那纷纷扬扬的柳絮还来添恨。杨花犹可随风潜入心爱人的闺房,他却只能孤零零地怅惘。
能相遇固然是种缘分,但就是这浅薄的际遇,在渐渐暗下去的时光中,无疾而终。
好景无常,沧海即为桑田
秦观《八六子·倚危亭》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1]尽还生。念柳外青骢[2]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注释
[1]刬(chǎn):同“铲”,用铲撮取或清除。
[2]骢(cōng):青白色的马。
离别的苦痛好似一种瘾,无论怎样挣脱,想要戒掉都是徒然。就好像明知独倚高楼,满目凄然,却还是幻想能站得高一点,或许就能看到那个始终在梦中萦绕的身影。萋萋芳草,尚且年年蔓延,为何她却一去不返,这不由得词人不“恨”。然而,这恨又何尝不是一种爱,恨绵长细密,爱也就缠绵不绝。在等待中,爱与恨,盼与怨,总是纠缠不休。
有些记忆,被时光湮没,交还给了岁月。但总有些故事,被流年冲刷得愈来愈清晰,拨开层层云雾,那窸窸窣窣的线索,依然如初。词人犹记得,相去离别之时,水边柳旁,骢青袂红,佳人依偎,而今萧索茕独,又怎不让人“怆然暗惊”?
词人也总是在想,既然命运的齿轮转到了他们相合的一齿,又为何让他们短暂相守后,没来由地离散?琥珀色的月华,曾偷偷窥去了她那堪与罂粟花媲美的娉婷之姿,又悄悄聆听了他们的款款誓约,还有那催醒整个花园与满树柳枝的春风,也曾静静记下了她的柔情蜜意。奈何,奈何,好景不长,倏然间沧海即为桑田。
一时相爱,却要用一生去缅怀。欢愉欣悦交付给流水时,一切皆成空。琴弦蒙尘,再不见佳人。就连蒙蒙残雨、片片飞花,也来敲愁助恨。正当词人凝愁时刻,又偏偏听到黄鹂婉转的啼声,透过帷帘一声声传过来,又一次跌进冰冷的现实,“怆然暗惊”。
秦观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作词清新妩媚,李清照曾在《词论》中赞其词曰:“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中乏富贵态。”这一首《八六子》便极尽艳丽语,就连离愁与相思都用美的意象串联起来。“危亭”“芳草”“柳外青骢”“水边红袂”“夜月一帘”“十里柔情”“片片飞花”“蒙蒙残雨”,无一不美,又无一不含愁。
真爱有时要的不是完美,而是完整。如若不历经千回百转,没有离别与相思的幽怨,则会少了刻骨铭心。敢于爱,就得敢于承担这些撕心裂肺的牵扯与疼痛。
繁华背后便是忧伤
周邦彦《忆旧游·记愁横浅黛》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螀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消。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1]。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注释
[1]镳(biāo):马具。
木叶坠地,寒虫夜泣,门外秋风秋雨,门里佳人憔悴懒梳洗。聊聊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幅经典的闺怨场景。只不过,在被诗化的忧伤之下,仍然看得出“画饼充饥”的痕迹。
在这幅感人的相思画卷里,又是泪乱红妆,又是因郎憔悴。明明是词人自身承受的相思之泪和风尘憔悴,却全被转移到佳人身上。只怕“迢迢,问音信”里的忐忑不安,才是词人的真实心绪。
周邦彦日思夜想的这位佳人正是正值青春年少,在风月场名声日隆的李师师。甚至连堂堂天子宋徽宗也爱慕佳人绝色。宋徽宗一直喜欢微服夜行,他白日与蔡京等无行文吏吟风弄月,晚上则踏月冶游,荒废政事。某天,这位风流天子听说汴京城里出了一位新花魁,便慕名前往,一见之后,便对她宠幸有加,“从此君王不早朝”。堂堂天子夜会烟花妓女,这香艳而荒唐的风流韵事很快成为北宋的社会话题。周邦彦回汴京途中,亦有所耳闻。
于是,词人才有了“旧巢更有新燕”的沮丧语。此句与全词并不连贯,前面都是以佳人的坚心固守铺演成文,此处却是羁旅行客的黯然独白。意脉的断裂,正道出词人步履踌躇、进退失据的内心。
在《忆旧游》的结尾,烟尘迷眼,东风中,桃花盛。汴京春光一如往日般妩媚,词人却倍感怅惘。也许繁花背后便是这路程的忧伤终点,故而全词到此戛然而止,周邦彦看着满树荼䕷,再不愿往前挪动一步。后人赞周邦彦,说他是“词家之冠”,王国维也说他“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此词恰体现这一美言。
相思与潮共生,绵延不尽
毛滂《惜分飞·泪湿阑干花着露》
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毛滂写小令,喜在词前添一小序,以补小令在叙事上的缺陷。此词小序点明所写的为别离之事,且将别离地点和所别之人都一一交代清楚,如此一来,词的内文便不用再分出笔墨交代事件,便于充分言情抒怀,由此可见小序之于词的作用。这首《惜分飞》胜在情长意挚,因出自真实经历,故不见分毫造作之语。
世人总是无法参透相遇与分诀的秘密,总以为共赏细水长流是情理中事。但命运的局,早在相逢的那一刻便布下,待人们一步步靠近。当离散之时来临,脸上微笑的弧度渐渐下拉,方才了悟,再绵长的爱情终也抵不过冰凉的光阴。
此地一别,后会无期,又怎么不惹人伤怀?说好的只送一程,却不忍挥手说再见,练习了数次的“珍重”,也因哽咽生生卡在了喉咙。于是,就再送一程吧,或许隔了山岳、隔了江海后,就再也记不清彼此的容颜。但这离别的过程一旦拉长,也就无端牵扯出瑟瑟的疼痛。从杭州到富阳百余里的途程,她脸上的泪珠从未间断,好似清晨带露的花朵;她如远山一般的眉黛也始终紧蹙不展。
他流浪四方,以天涯为家;而她不过是青楼中的烟尘女子,但爱情的萌芽与绽放,从不因两人地位不匹而停滞。但他们忽略了,花朵终会开至荼䕷,就算两人心心相印,亦无法免受离恨的折磨。说再多依恋的话也无法挽回这场别离,再怎么“执手相看”,也只看见彼此的“泪眼”,听到对方的“无语凝噎”。这沉默的啜泣,甚至比银瓶乍破水浆迸般的喧哗更为绝望。
天空中残云片片,小雨绵密如丝,细细地沁进人心底。断云残雨已让人心生凉寒,更令人惆怅的是露水姻缘的终止。此后,这一双璧人,朝朝暮暮都得忍受思念的煎熬。想必今日归去,词人定是无眠,无奈中也只好将一腔梦魂“分付”给潮水,让相思与潮共生,绵延不尽。
孤零零的夜里,寒意浸染
周紫芝《鹧鸪天·一点残红欲尽时》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帷。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爱情来过了一下子,有人就为此沉迷了一辈子。
窗外的更漏声惊破长夜,在不成眠的人的心头割开一道伤口。他就在这孤独的夜里,辗转反侧,独守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青灯,心思不知飘向何处。油灯将枯,灯火将残,幽幽一点烛光就好似他对她的期待,不明,不灭,照不亮黑暗,也不肯就此熄灭让他死心。除却求而不得,不得尚不死心才是爱情里更加恶毒的诅咒。
“残红欲尽”,夜晚也即将过去,而人尚未入睡,室内满是“乍凉”的“秋气”。这凉意本看不见摸不到,只因人满怀凄凉愁绪,才感觉满室生寒。却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雨打芭蕉固然是美的,却常常唤起世人的愁绪,有的人因事而愁,有的人因情而愁。周紫芝当属后者。隔着薄薄的窗纸听着细雨淋湿梧桐的声音,淅淅沥沥,就好像敲打在心上,点点滴滴唤起他对别离的感伤。
孤零零的夜里,寒意浸染,唯有在回溯时光中能捞取些许温暖。历数光阴,他记得最为清楚的还是那段明媚似锦缎的时刻。彼时,他与她一起抚琴调瑟,一起拨动炉中的燃香,使满室生香,暖意融融。两人一起吟唱的爱情曲辞,更将这番柔情蜜意烹调得香艳。但这你侬我侬的情意,却被无情地冠上“曾经”二字,这又何尝不让人红了眼眶?
回忆越鲜妍,就衬得当下越清寒。追忆温馨昔日,也就开启了今日痛楚孤寂之门。往昔因听美人唱清歌而垂泪,今日独处西楼,再没有佳人添香的美事,亦无清歌可听,更是泪落如雨。
南宋文人周紫芝喜欢晏几道的词,因而多有模仿。小山词多写与相识歌女“悲欢合离之事”,周氏的这首《鹧鸪天》亦撷取了“忆别歌女”的片段,虽是临摹,却添进了工疏有致、错落跌宕的笔墨,悱恻缠绵的情韵堪与小山词媲美。
赏花人不在,鲜花为谁开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曾与花争宠的李清照如今竟只做慵懒之态。狮子铜炉里的熏香早已燃尽,冷却的炉壁上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香烟,红色的锦缎绣被乱作一团地堆在床上,她无心去收。任尘埃爬满梳妆镜匣,任日上三竿照上帘钩,她懒得梳头,懒得装扮。
是啊,赏花人不在,鲜花为谁绽放?
心灰意懒的情愫开始蔓延,只为“生怕离怀别苦”。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她突然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没了兴致。分别只是暂时,或许下月就能团聚,但能对她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除了思念,恐怕还另有隐情,或许是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也是对对方情感的不确定,但这份隐秘心事不能明言,故而“多少事、欲说还休”。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聪明到懂得克制,既然留不下他,即使唱上千万遍阳关调又能怎样?只能扰他心神乱己心思。罢了罢了,与其徒劳悲伤,不如嘱他衣食冷暖、旅途安危。
故作坚强的人,常有比常人更深刻的伤心。“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一想到他已经离去,只剩自己独守空楼,伤心太盛,词人竟有些痴念了:“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流水本是无情物,怎么会“念”人的心事?也正是因为这样,词人凭栏远眺、终日盼归的身影映在楼前流水里,才显得更加孤独,让人怜惜。
结拍顶真,前后蝉联、上递下接,把词人愁的情绪推到了极致,却还像上阕一样表达得隐晦,那欲说还休的,应该就是没有点破的“一段新愁”吧。
不知道赵明诚有没有读过这首词,如果读过,又会做出怎样的回应,只知道流水旁重楼上,有位佳人长久伫立,凝眸远望。既是真心,虽有幽怨也要多年如一日地,等着盼着,守着望着。
人生若只如初见
辛弃疾《念奴娇·野棠花落》
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最怕的是他归来时,佳人无处可觅,最初的错过,终究化成永远的过错。辛弃疾再次来到东流村时,仍是在这个容易让人生情、伤情的清明节。同一地点,同一时节,独独不见当年那对璧人,物在而人非实在是令人忧伤。就连东风都不解风情,搅乱了他的一帘幽梦,寒气袭来更浸透了身前的云母屏风。如今越是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往昔便越猖狂凶猛地袭来。
曲岸、垂杨依然如故,而曾经离别的地方却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似曾相识的飞燕,在低声呢喃着无法重逢的惋惜。
此时的辛弃疾,已经不再年轻,寻觅过往也不过是想要在那段有人作陪的时光中,获取些许温存。然而,他走遍繁华的烟花巷,也未曾见到曾经执手的女子,更不曾唤回过去的岁月分毫。当年短暂相逢的旧恨,已如滔滔不尽的春江水,而重访未果的新恨,实在如千万叠云山屏障。
旧恨与新恨,都是恨,也都是爱。当初固执地认为梦就在前方,于是轻易说出离别,然再回到原点时,才知到头来不过是画了一个圆圈,属于自己的领地中,景致并未改变丝毫,反倒是空把岁月蹉跎,也生生弄丢了揾英雄泪的佳人。
井中月无法打捞,镜中花亦不可采撷,故而也不必期许日后会相逢。即便有相见之日,怕是佳人已依偎在他人怀中,再不复得。或许她也会吃惊地询问一句:“近来多少华发?”也未可知。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只是文人建构出来的理想状态,时光隧道从来都是单行线,岁月的手又怎么可能将“错过”改写成“邂逅”?
独木小舟,一人归去
程垓《渔家傲·独木小舟烟雨湿》
独木小舟烟雨湿。燕儿乱点春江碧。江上青山随意觅。人寂寂,落花芳草催寒食。
昨夜青楼今日客,吹愁不得东风力。细拾残红书怨泣。流水急,不知那个传消息。
白墙灰瓦交相掩映,小桥流水蜿蜒其间。牛毛细雨淡淡挥洒,染红了娇花的笑靥,滴翠了青草的眉目,沾染着点点离人泪,与相思一道氤氲在茫茫烟雨中。
如玉般温润的男子伫立雨中,看天边青山郁郁葱葱,览身后流水潺潺东去,观几只新燕于草间低飞嬉戏,春光春雨皆美景,唯有离人心难系。男子满目愁容,对一切风景都无心细细品味,于此地,他终究是个过客。
昨日,他还与情人在青楼中你侬我侬,甜情蜜意,今日却要独自离去。佳节美景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再停留片刻,身不由己,力不从心,这突然而至的离别让人分外感怀。他的愁绪太重,春雨载不动,徐徐掠过面颊的东风也无法吹散郁结的苦涩,唯有拾起一片落英,写下心里万千情思,求湍急的流水把它送到心上人的手里,让她聊以慰藉。但流水又怎会知道他的心意,又能将思念送至何方?
罢罢罢,离愁虽在,锦书终是难托。
程垓是婉约派词人,这首小令正能体现其婉约词风,倾诉了男女离别时依依不舍之情。全词感情真挚动人,描写精致细腻,谋篇布局更是一绝。
自古以来,写离别的词作里,柳永的《雨霖铃》堪称翘楚,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让无数人心有戚戚。离别的人手拉着手,深情望着对方,眼里尽是不舍的泪花,千言万语凝于心底无法言说,此中意境妙不可言。程垓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写“留恋处,兰舟催发”,而是写“独木小舟”一人归去;他没有正面描写泪水盈盈、依依不舍的告别场景,而是另辟蹊径,通过倒叙回忆,把前一晚与爱人的相聚与今日眼前的别离景致相结合,形成虚实与悲欢的对照。未直接写愁绪,却依然愁肠百转。
词人遣词造句时亦是煞费苦心,力求传情达意,言浅情深。“东风”一词早在《楚辞·九歌》中就有提及:“东风漂兮神灵雨。”李煜《虞美人》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李商隐《无题》中有“东风无力百花残”等名句,而在程垓笔下,能够吹开百花的东风已经无力承载离别的愁思,可见其愁之深、思之切。
温柔时光,原来也是带着刺的
杨慎《浪淘沙·春梦似杨花》
春梦似杨花,绕遍天涯。黄莺啼过绿窗纱。惊散香云飞不去,篆缕[1]烟斜。
油壁[2]小香车,水渺云赊。青楼珠箔[3]那人家。旧日罗巾今日泪,湿尽铅华。
注释
[1]篆缕:盘香的烟雾。
[2]油壁:古时女子乘坐的车辆,装饰豪华,因车壁用桐油涂饰而得名。
[3]珠箔:珠帘。
杨慎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以诗闻名,但词亦著称当时,胡薇元于《岁寒居词话》中评曰:“明人词,以杨用修升庵为第一。”这一首《浪淘沙》即显示出其高超的作词水准。
开篇便言相思成梦,回忆如柳絮杨花,轻轻盈盈又无根可依,在她脑海里终日萦绕不去。将她从梦里惊醒的是一声清脆的莺啼,“黄莺啼过绿窗纱”,她那一场念旧的梦,还是戛然而止了。她在梦里许是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又或是回到了那段朝夕相对的日子,却无奈被鸟鸣声唤醒,徒劳惹出愁绪,梦中情景如幻如烟,仿佛缠绵不去的流云和缭绕不散的斜烟,更让已清醒过来的人感受到失去之痛。
之所以会因失去而痛苦,必因失去的是美好的事物。那段或已泛黄的旧时光,实在是这女子回忆中最珍贵的桥段。这便也难怪,一去经年,她还清晰记得当日两人同游的欢乐事——那时候,她乘着油壁车而来,情郎许是同车,又或是骑着骏马相伴而行,谈笑晏晏,对视生情,千言万语只在眼神交汇中便已告知对方。可是,就如宋代词人晏殊在《寓意》里所写的那样:“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任是再恩爱的一对璧人,最终也落了两两散去的结局,甜蜜往事渺茫若水,缥缈如云,再不可追回。
旧约已不再继续履行,昔日所有美好的许诺都落了空,两情相悦时所赠的罗帕,本寄托着“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的深情,眼下却只能替她擦去今日惆怅的泪水,但即便如此,脸上的妆粉还是被浸湿了。结拍两句为了渲染女子的伤心,难免有夸张成分,但又总觉得,那些为爱洒下的泪水里所蕴含的感伤,远不止“咸涩”二字可以形容。
爱是场让人一沉睡就不愿醒来的梦,在这场梦里,欢乐总是被无限延长,醉在欢乐里的时日太久,清醒后的痛苦与遗憾就越锐利。那温柔时光,原来也是带着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