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冠子
春雨廉纤,一连已好几天。满天的湿云阁住了春晴,使人闷损极了。那天也正是春雨廉纤的一天,有一家亲戚在妙莲华庵中做佛事。上海的风俗,做佛事也像请人吃喜酒一样,邀请一般亲戚前去热闹。只须送些锡箔、香烛、草篓等类,便可去吃一天,玩一天。骨牌噼啪之声和钟鱼叮当声相应和,也正是佛门中的奇观啊。这一天我恰没有事,并且因亲戚的关系,不能不去叩一个头,因便随着母亲,同到妙莲华庵中。
妙莲华庵是个尼庵,地点很幽静。门前一条小河,宛宛地流着,也有几枝杨柳梧桐做那院子里的点缀物。此时春寒料峭,只有空枝筛雨,料想到了初夏初秋的当儿,定有柳丝梳风、梧叶蔽日咧。我们既礼过了佛,母亲坐在经堂中,和几位老太太坐在一起念“阿弥陀佛”,把锡箔折成一只只的锭儿。我空着身体没有事做,将大殿上的几尊佛像都看熟了,便闲闲地踱出去。好在庵中占地还不小,倒容我在前院后院中往来踱着。
我踱过了后院,见后院的背面还有一弓之地,种着些青菜,着了雨,绿油油地甚是可爱。在这菜田的一面,有一间矮屋,门口挂着许多面筋干菜,分明是厨房了。我沿着菜田踱过去,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厨房中探头一望,望见里面黑魆魆的,仿佛有一座灶头。灶上放着一个油盏,鬼火荧荧,晕作一丝丝的惨绿色,照见一个法衣破旧的老尼,正坐在一条矮凳上流泪。
这老尼分明是专司烧饭煮菜的,那件七穿八洞的法衣上,差不多被油垢占了一半的位置。此时只为伊正在流着泪,那前襟上没有油垢的所在,都被眼泪沾湿了。我借着门外的天光和灶上的火光,倒把那老婆子瞧得很清楚。估量伊的年纪,总已在六十以外,额上脸上,一道道都是皱纹,端为嵌着油垢和灰尘,便分外地分明了些。可怜伊一双老眼,日夜地烟薰火逼,又为的流泪太多,一半儿似已瞎了。
我瞧了这么一个独坐流泪的老尼,瑟瑟缩缩地伏在灶脚边,和外面那些法衣净洁、满面春风的女尼们截然不同,早就料到伊身上定有一段伤心史了。也许伊在年轻的时候,失意情场,爱心灰死,因此逃入空门,借着蒲团贝叶自忏么。要是并非逃情,那么为了遇人不淑,婚姻上的不幸,也往往逼得一般好女子抛却尘缘,借空门作归宿之地。我瞧这可怜的老尼,二者中必居其一了。只要是二者中必居其一,便大可供我做小说的资料。我心中这么一想,立时放大了胆,走进厨房中去。
那老尼听得了我的皮鞋声音,很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接着也就颤巍巍地从矮凳上站起来。我即忙满面堆了笑,走上去柔声说道:“老师太,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流泪,可是有什么不快意的事情么?”
老尼定了定神,便开口说道:“我这个半死的老婆子,只有挨骂受气的份儿,还有什么快意的事情?流泪也是我天天的家常便饭,不算一回事的。先生怎么不在前面殿院里坐地,却到这腌臜的厨房中来,关心到老身呢?”说时,伊那双朦暗的眼睛,直注在我的脸上,现出一种怀疑的神色来。
我忙答道:“没有什么,我只为闲着没事,满庵子地踱着。正踱过这厨房门口,恰见老师太流泪,因此动问一声。老师太可有多少年纪,出家怕已很久了么?”
老尼道:“先生,老身已是六十三岁的人了,出家却不过六个年头。唉,倘不是为了儿子不争气,那又何必出家,何必受这许多苦楚,不也像旁的老太太,那么安坐在家里享福么?就是我那老丈夫也尽可仗着薄产度日,为什么要撑几根老骨头,再出去像牛马般做事情,给儿子偿还余欠呢?”
我听到这里,暗暗欢喜,想这位老师太话匣子开了,以后定然大有可听咧。果然,那老尼不等我开口动问,先就接下去说道:“唉,先生,我那不肖的儿子,怕还比先生的年纪要叨长些咧。我三十岁时才生下他来,因为是个头胎,挨了两日两夜难产的痛苦。谢天谢地,总算下来了。生了他后,从此不再生养。我们夫妇俩对于独生之子,当然是疼得什么似的。他年幼时,身体单薄,不时地害病,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一百八十天是在病中过去的。我们好生着急,总是衣不解带地日夜看护他。那时家况不好,手头很拮据,也得当了钱或借了钱来给他延医服药。甚至把我们的衣食也节省下来,做他的医药费。好容易停辛伫苦,将这孩子抚养长大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咳了一阵子嗽。
我搭讪着说道:“是啊,我们立地为人,哪一个不是父母费尽心血、千辛万苦抚育起来的。不过令郎自幼多病,自不免更使父母多费些心血、多挨辛苦了。”
当下老尼又道:“我们爱这孩子,比无论什么都爱,真的是风吹怕肉痛,含在嘴里又怕融化。吃啊用啊,都不肯待亏了他。因此上把他娇养惯了,到十岁上才送他进学堂去念书。那时我丈夫经营布业,很为顺利,手头宽绰了不少。对于儿子的学业,分外注意,打算一步一步给他读上去,直读到大学堂,再出洋去。奈何我们那孩子和书卷不很近情,读到十七岁,由高等小学里毕业出来,就不肯再读上去了。他说,不识字的人也可以发财,何必多读书?我们不能勉强他,只索依他的主张。他逛了一年,似乎逛腻了,便要求他父亲送到一家金子店中去学业。我们见他自愿学业,欢喜得什么似的,以为他将来成家立业,光大门楣,更要胜过父亲十倍百倍咧。”
我又凑趣道:“可不是么,金子店本来是一种很有出息的营业,令郎投身其间,每年定能挣得很多的钱吧。”
老尼叹息道:“任他挣得怎样多的钱,我们做父母的可不曾看见半个,反把我们养老送死的本钱都断送了。唉,说来话正长,他先前原是学业,每月只有几个鞋袜钱剃头钱,到年底才有一笔花红。他在家里是吃惯用惯的,自然不够用,每月总向我要这么一二十块钱去,贴补他的用度。我还不敢给他父亲知道,只索把我自己名下的零用钱也给了他。”
“三年满师以后,他便升做了跑街,钱挣得多了,用得也厉害,每月仍要我贴补他。他本来住在店中的,如今住在家里了,每夜总是更深夜半地回来,说是为了店中事忙之故。我不忍先睡,总一个人伴了盏灯坐着,侧耳静听着叩门之声。听得他叩了第一下,便立时去开。因为我知道他性子很急,叩了三下,要是不开门,他就得发火了。我本来是个很胆小的人,夜半听得一些儿声音,总是疑神疑鬼,一颗心别别地乱跳。但我为了爱子之故,心中虽很害怕,也依然硬了头皮老等着。夏季大热的天气,倒还可乘乘风凉,只到了冬季,却很为难受。等到二三点钟,连两条腿也冻僵了。”
“那孩子做了好几年的跑街,我也做了好几年的守夜。他父亲虽有话说,我总是竭力替他辩护。后来亲戚们悄悄地告诉我,说你们的孩子在外边花天酒地,你们在家中可知道么?我兀自不信,摇着头,回说没有这回事,把亲戚们都弹走了。但每夜见儿子回来,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并且他的衣袋里,又常常发现女人的绣花帕子,一阵阵浓烈的香水香,直熏得脑都发昏。我于是也不得不有三分相信了,口头还不敢教训他,生怕他着了恼,反而赌气不回来。心想他既爱女人,不如快快给他娶一房媳妇,我们也好早日抱孙子。和我丈夫一商量,也很以为然,奈何那孩子偏又不答应,为了这婚姻的事,和我们闹了好几场,我们也只索罢了。”
我见那老尼好像开了自来水机括一般,滔滔不绝地讲来,虽很着意地听着,然而也已连打了几个呵欠,一边便懒洋洋地问道:“以后怎样呢?”
老尼长叹道:“唉,上海地方,真是一个可怕的陷阱。少年人陷落在这阱中不能自拔的,正不知有多少。我们那孩子,不幸也陷下去了。直到那八年前的一个春季,他生了毒病回来,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我方始相信先前亲戚们对我说的话,原是千真万确的。那时我可又忙苦了,一面既须瞒过他父亲,一面便四下里给他弄丹方,服侍他。末了还是仗着外国医生打了针,方始全愈。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劝告他,以后不可再在外边胡闹了。他赌神罚咒,说从此好好地做生意,决不再去胡闹,于是重又到店中去了。谁知贪嘴的猫儿性不改,背地里又轧上了姘头,打得一片火热。一礼拜中,总有二三夜不回来,累得我终夜坐守,眼睁睁地守到天明。到此我的心可真痛极了。”
老尼说到这里,早又泪下如雨,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忙又问道:“以后怎样呢?”
老尼含悲说道:“以后更闹出大事情来了。那年是七年前的一个冬季,忽然当天一个霹雳,直打到我们老夫妇的头上。说我们那孩子在金子店中亏空了十万银子逃跑了,我们得到这恶消息时,恰在风雪之夜,两下里急得没了主意,冒着大风大雪赶出去,很无助地到处去找寻那孩子。整跑了一夜,终于没有找到。我们俩却晕倒在雪中了。第二天早上,便有包打听和巡捕上门来,把我老丈夫带往巡捕房去。事后调查,才知道那孩子亏空了店中五万银子,另外又偷了银箱中五万现钞,带着他那姘头一同逃跑的。”
“那时我丈夫气瘫了半个身体,一颗心也早已打得粉碎了。当下他承认给儿子料理这件事,把布店和屋产田产全数变卖,一共得了八万银子,交给金子店中。还短少两万银子,却没法可想。金店主人苦逼着,非得到全数不行。我丈夫没奈何,便和他软商量,说我年虽老了,还可以做事,可能许我顶替儿子的职司,慢慢地挣出这二万银子来,清偿余欠。店主人见石臼中榨不出油来,也就答应他这么办了。”
“我丈夫经了这个变故,却把我恨得牙痒痒的,对我说道:‘你生儿不肖,平日间又处处瞒着我,纵容他做坏事,才弄到这个地步。算了,从此以后,我撑着这一身老骨头,给好儿子还债去。还清了债就死,你也自管走你的路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奈何,只得投身到这里庵中来。然而出家也是要钱的,我只为没有钱,因此老师太不喜欢我,也不给我念经礼佛,只派了我一个厨房里烧饭的职司。伊们又分外地难服侍,动不动骂我打我,六年来委实是吃尽苦楚了。料想我老丈夫此时,也一定没有好日子过,辛苦了这几年,多半还没有还清儿子的债。但那孩子是带着五万银子出去的,多半能吃饱着暖,不像我为娘的这般挨苦吧。唉,只要他不挨苦,也就罢了。”说完,抹着眼泪。
我听完了这番话,觉得没有话可说,也没有适当的话可以安慰伊。呆望着门外春雨廉纤,仿佛和慈母眼泪同流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