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小说集:情怨·恨不相逢未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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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旧恨

西湖上僧寺尼庵是很多的。梵贝声声,常腾在湖面清波之上,和那些轻舟荡桨声互相唱和。单表涌金门内,有一座尼庵,叫作正觉庵,庵中住持是一个老尼,叫作慧圆,今年已七十岁了。拜佛念经,已消磨了她五十个年头,湖上众尼庵中要算她资格最老,大家也知道她是个笃志的佛弟子,对于佛事是再虔诚不过的。

这一天是三月中暖和的日子,慧圆师太做了日常的功课,在院子里晒太阳,手拈佛珠,口中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接连也不知道念了几千遍。末后那太阳已在西天沉下去,一道道黄金色的光线照在院中几株白桃花树上,把那白桃花的瓣儿也染了黄色,仿佛在那里微微地笑。小鸟啾唧上下,啄那落下的花瓣,有时互相争啄,啾唧声便闹成一片。经堂上时有磐声,镗的一响仿佛打到慧圆师太的心坎上,使她忘却一切尘世的烦恼,就这一个院子,此时也像变作天堂的一角了。

但在半点钟前,慧圆师太却听得了一段很凄惨的话,所以她这时口头虽念着“阿弥陀佛”,心中却酸溜溜的,老大地不得劲儿。

原来前天庵中来了一个新披剃的小师太,拜她为师,法名叫作小慧。这小慧出落得花容月貌,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本来是城中黄公馆里的小姐,嫁与一家姓沈的,真个郎才女貌,再美满没有了。哪知天妒良缘,结婚不到一个月,她丈夫忽地害病死了,她心碎肠断,万念皆灰,抛下了锦绣衣裳、珠钻首饰,剪去了青丝,换上了袈裟,竟在这尼庵中留下了。任是她老子娘和翁姑们苦苦拦阻,全都没用。可怜这一枝艳生生的好花,从此就在蒲团经卷间讨生活了。

慧圆师太就听得了这么一段惨史,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些难受起来。这当儿她耳听着鸟声啾唧,眼瞧着斜阳渲染的白桃花,禁不住把前尘影事一起勾摄了起来。虽然隔了五十年,她心上还是清清楚楚的。可是五十年前,她也是一个红颜绿鬟的姑娘,活泼泼地享受那妙年时代应得的幸福,到得她情窦既开、识得情爱时,她也就蹈进情场去了。

她的意中人姓刘名唤凤来,那时刚经高等学堂中毕业出来,两下里只经得两度会面,就发生了情爱。他们的处境很好,情海中一帆风顺,毫无波澜,又经了两家父母的同意,彼此订婚了。他们都是苏州人,生长苏州,订婚后,凤来想,闲居在家可不是事,就挟了一张高等学堂的毕业文凭,到上海去谋事情做。

谁知上海地方竟像是青年的陷阱,心志不坚的,往往要堕落下去。凤来本是心志不坚的,到上海后,结交了几个无赖朋友,整日价狂嫖滥赌,不但不找事做,反常常寄信到家中去要钱。他父亲先还汇了几回钱去,末后知道他在外荒唐,也就置之不理了,他母亲托人到上海去找他回来,他却避走了。手头既没有钱,可就为非作恶,鼠窃狗偷。一天上海报纸的本埠新闻中忽登着一节新闻,说有苏州少年刘凤来流落在沪,前天因取了一家银行中的空白支单,向十多家商店中冒取货物,给包探查到,捉将官里去,判了西牢一年的监禁。

那时慧圆的父亲在茶馆中看见了这报纸,吓了一跳,回去便含着两包子的眼泪向女儿说,一边向刘家去退婚。慧圆一得这消息,伤心已极,就晕过去了,接着病了好久,病中兀是记挂着凤来,心想自己一生所爱的,除了父母以外,就是这一个刘凤来,一生希望也全在凤来身上,不料他竟堕落到这般田地。父亲虽向他家退婚,但我既专爱这人,更有何心再去嫁旁的人,于是打定主意,削发空门。那时她正在预备嫁时衣,便一起剪破了,病愈后竟趁着她老子娘不在家里时,一个人往杭州去,投身在这正觉庵中,剪下了万缕青丝发,寄回家去。她老子娘拗不过她,只索听她,不过时常来探望探望罢了。

从此以后,她就借着这尼庵四堵高墙,和那繁华世界隔绝,寂寂寞寞,过着无聊的岁月,把她的心儿魂儿全都贯注在经卷上,竭力忘怀她那件刻骨伤心的事。她既然自愿来做尼姑,要借这尼庵做个埋愁之地,对于拜佛念经这些事,自然比旁的尼姑勤恳得多,因此庵中住持最器重她,百事都得和她商量,末后住持死了,临终时就把这庵交给她。她进了庵十年,老尼姑都死了,刘家也早已割绝,没有什么消息,刘凤来更不知道哪里去了。

如今她在庵中已做了三十年的住持,仗着那些信佛的奶奶、太太往来得勤,香火十分旺盛,她吃饱着暖,倒也无忧无虑地过去,她的那颗心也变了个古井不波,再也不想起刘凤来了。只为今天听了小慧的一段惨史,不觉连带着想起自己的事来,心头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一时推排不出,当下便悄悄地自语道:“唉!小慧!还是你有幸,一抔黄土掩住了你丈夫的骸骨,那一缕幽魂可已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可怜我做了大半世的人,还不知道那人的下落咧!”说着,老眼中润润的,几乎滴下泪珠儿来。

正在这当儿,她忽地记起,前天妙灵庵中的住持来说,今天有一位法名静因的普陀山高僧到来,顺便参谒各庵,大约傍晚六七点钟要到这里来。眼看着斜阳将尽、暮烟欲燃,似乎正是这时候了。当下便立了起来,撑着拐杖向外边经堂走去,走不到几步路,却见那小慧匆匆赶来,说那普陀山的静因和尚已来了,先在经堂中礼佛,再来拜见师父。慧圆不敢怠慢,即忙到经堂中去,果然见一个白须、白发的和尚,正跪在当中一个蒲团喃喃念经。

听了那声音,慧圆的心中顿时一动,想这声音怎么很熟?十停中倒有六停,像那五十年前的刘凤来,不要我今天偶然想起了,耳朵便来作弄我么?到得那高僧念罢了经,起身回头时,四个眼睛忽在长明灯下碰了个正着,面貌虽有变动,这眼睛是变不了的。

那高僧低低地说了声:“咦?”退下了一步,似乎打颤起来。

这边慧圆却微微一笑,念了声“阿弥陀佛”,扑倒在面前一个蒲团上。

小慧即忙赶上去瞧时,见她师父已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