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救奇灾全家入水 得预兆江氏产子
民元至今,仅不过二十个年头,为时何尝久远,不知现代的人们,怎么竟会对于有清一代的政治沿革,社会状态,俨同隔上几十世,过了几百年一般。就是我们这班小说家之中,也有几位记载清末一切的掌故,仿佛视为代远年湮,没甚典籍可考,往往略而不详。例如“红羊”一役,清室方面,也曾出过几个中兴功臣,太平天国方面,也曾有过几个革命种子,如此一件空前绝后的大案,理该有几部极名贵极翔实的作品,流行世上,好给后之读者,明了当时的实在情形。岂知坊间此类书籍,虽如汗牛充栋,按其实际,大半都是各执成见,莫衷一是,甚有偏于太平天国方面的,动以“满奴功狗”等字样,加诸中兴功臣头上;偏于清廷方面的,复以长毛发逆等名词,加诸革命种子头上。其实好的未必全属甲方,歹的未必全属乙方,但在执笔之人,根据真相,依事直书,即是一部有价值的野史。
不才有鉴于此,敢以先世闻见所及,本身考据所得,即从“红羊”之事为始,清室逊位为终,既不抹煞双方之长,也不掩饰双方之短。他书已有记及的,不厌加详,他书尚未搜集的,不嫌其秘,事无巨细,一定和盘地托将出来。不敢就谓此胜于彼,只求生我后者,有部较为详尽的参考书籍可读,或不致再去坠入五里雾中,便是我辈做小说的天职。
论到清朝的中兴功臣,当然要推曾国藩曾文正公为首,因他除开平洪伟绩之外,还是一代的理学儒宗。当清兵入关的时候,有个名叫曾孟学其人,是由外籍迁入湖南湘乡县大界里中居住的。没有几久,旋又移居后来曾国藩诞生的那个白阳坪地方。这位曾孟学,就是曾国藩的七世祖,嗣后孟学生子,叫作元吉;元吉的仲子,叫作辅臣;辅臣之子,叫作竟希;竟希娶于彭氏,彭氏有子,叫作玉屏;玉屏别字星冈,娶于王氏。王氏生子三人:长名麟书,别字竹亭,娶同县江沛霖之女江氏为室;次名上台,早年夭折;三名骥云,娶于郭氏。
嘉庆十五年庚午,曾国藩的高祖考辅臣,高祖妣某氏,曾祖妣彭氏,都已先后下世,独有曾祖竟希,年虽六十有九,尚极健旺。
这年元日,星冈率领全家,去替老父叩岁,磕头之后,又诚诚恳恳地禀说道:“我们虽是一份半耕半读的人家,只是父亲的春秋已高,务求就从今天的一岁之首为始,不必再去躬亲垄亩;这座门庭,应由我们这班儿孙支撑才对。”
竟希听罢,暗忖儿子本懂医道;长孙已经进了秀才,人又能干,亲戚朋友里头,相打相骂,只要他去一讲,马上了结;次孙虽是老实一些,现在的家务,原是他在照管。他们既来劝我,总是一点孝心,似乎应该答应他们。
竟希默想一过,便把他那脑壳一连颤动几下,既不像点头,又不像打瞌铳,不过星冈等人是瞧惯的,早知道老人已允所讲,大家很觉快活。
这样的一混数月,星冈的医生收入,倒极平常;竹亭出去替人讲事,管管闲账,反而优于乃父。
原来前清有个陋习,大凡乡下土老,不论贫富,最怕见官。每村之中,总有几个结交胥吏、联络保正、专管闲账、从中渔利的人物。这等人物,俗名地蛀虫。一要人头熟悉,二要口齿伶俐,三要面貌和善,四要手段狠辣,五要腿脚勤健,六要强弱分清,七要衣裳整洁,八要番算来得,九要不惜小头,十要不肯白讲。
竹亭既承此之乏,自然未能免俗,因此他的谢礼越多,身体也就越忙。竟希、星冈、骥云三个,本是忠厚有余、才干不足的人物,只晓得竹亭在外,替人排难解纷,大有披发缨冠之风,借此得些事蓄之资也不为过,星冈索性除了医务之外,每天只是陪同老父,在那藤廊之中承欢色笑。
这天正是庚午年的端午节,星冈侍奉老父午餐之后,因觉天气微燠,还是那座廊下有株直由檐际挂到台阶石上,数百年的虬藤可以蔽住阳光,便扶老父仍到那儿,一把瓦壶,两柄蒲扇,恍同羲皇上人一般,父子两个开话桑麻。
竟希这天因为多喝了几杯酒,高谈阔论了一会,顺手拿起那把瓦壶,送至嘴边,分开胡子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呷上几口。刚刚放下茶壶,偶尔抬头一看,只见屋角斜阳照着那株虬藤深碧色的叶上,似有万点金光一般,不觉心下一喜,想起一桩事情,先用左手慢慢地捻着那胸前的一部银髯,又用右手的那柄蒲扇,向那虬藤一指道:“这株老藤,也有一二百年了。从前有个游方和尚,曾经对我说过,此藤如果成形,我家必出贵人。你瞧此刻这藤被风吹得犹同一条真龙一般,张牙舞爪,立刻就要飞上天去的样儿,难道和尚的说话,真会应在我们麟书身上不成?”
星冈听说,也觉喜形于色地答道:“但愿如此,只怕他没这般福命好。”
竟希还待再讲,陡然听得外边人声鼎沸,似有千军万马杀入村中的情景,急命星冈快去看来。
星冈刚刚立起,就见长孙媳妇江氏满面赤色地奔到他们面前,发急地说道:“全村突发蛟水,太公公快快避到媳妇们的楼上再说。”
江氏只说了这句,陡见一股洪水早已澎湃的几声,犹同黄河决口般地涌进门来。霎时之间,平地水涨数尺。那株虬藤首先浮在水面。那些瓦壶什物跟着氽了开去。星冈素来不知水性,连连抓股摸腮急得一无办法。幸见他的老父已经爬了起来,站立凳上,可是凳脚又被水势荡得摇摇不定。生怕老父跌入水去,此时只好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急命江氏驮着太公上楼。江氏素娴礼教,听见此话,神气之间,不觉略略一呆。
星冈恨得用力跺脚道:“此刻紧要关头,顾不得许多。”
谁知他和江氏两个早已半身浸在水内,刚才发急跺脚的当口,早又激动水势冲了过去,险些儿把那高高在上、站立凳上的一位老人,震得跌入水去。
此时江氏也知事已危迫,不能再缓,只好两脚三步,在那水中走到她太公跟前,驮着上楼。星冈、王氏、郭氏三个,也已拖泥带水地跟了上来。
竟希就在江氏房里坐定,一面正想去换湿裤,一面又去问着郭氏道:“你们大伯本不在家,你的男人,怎么不见?”
郭氏赶忙答道:“他去替太公买办菜蔬,怕是被水所阻,不能回来。”
竟希连把额头皮皱上几皱,不答这话,且把换裤的事情似已忘记,忙去推窗朝外一望:猛见一座白阳坪全村,竟会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汪洋,不但人畜什物漂满水面,而且一个个的浪头打来,和那人坠水中噗咚噗咚呼救的一派惨声,闹成一片。不禁激励他的慈善心肠,急忙回头将手向着大家乱挥道:“快快同我出去救人,快快同我出去救人。”
星冈本知父亲素存人饥我饥、人溺我溺的心理,不敢阻止,只好婉劝道:“父亲怎能禁此风浪,我们大家出去也是一样。”
竟希听说,大不服老,连连双手握了拳头,向空击着,跟着用劲喷开他那长髯,厉声地说道:“此刻就是有老虎在前,我也能几拳把它打死,何况救人!”
江氏接嘴道:“太公常在田里车水,懂得水性,公公不必阻拦。”王氏、郭氏也来插嘴说道:“我家现成有只载粪船只。快快坐了出去。”
竟希听说方才大喜,马上同了大家下楼,就在后门上船,江氏立在船头撑篙,直向大水之中射箭似的冲去。忽见竹亭、骥云兄弟两个不知如何碰在一起,也坐一只小船,急急忙忙地摇了回来。
竹亭一见全家都在船上,不觉大吓一跳,忙问江氏道:“你们一起逃出,难道我家已被大水冲塌不成?”
江氏慌忙简单地告知一切。竟希即命两孙一同前去救人。话犹未说完,突见一具尸身氽过船边,竟希正想自己俯身船外去救,亏得江氏自幼即知水性,又有几斛蛮力,她比竟希抢在先头,早将那尸拖上船头。星冈忙摸尸身胸际,尚有一点温气,急用手术,将他救活。
不料一连来了几个巨浪,竟将曾氏两船卷入浪中,立即船身朝天,人身落水。幸亏除了星冈一人,素在行医、未知水性外,其余的老少男女常在小河担水、田里车水,统统懂点水性;对于全村地势,何处高岸,何处水坑,又极熟悉,尚没什么危险。竟希站在水中,首先倡议,索性就在水中救人。大家自然赞同,连那星冈也在水中爬起跌倒发号施令,指挥儿媳各处救人。
那天恰是端节,日子还长,可以从容办事。又亏县官李公会鉴,得信较早,率领大队人马、多数船只赶来救灾。竹亭因与李公曾经见过几面,连忙赶去,趁此大上条陈。李公知道曾氏是良善人家,又见一班女眷都能如此仗义,忙请竟希同着女眷,到他官船之中休歇。竟希因见官府到临,有了主持人物,料定他的小辈也已乏力,只好答应。
哪知王氏婆媳三个因为单衣薄裳,浸在水中半天,弄得纤细毕露,难以见人,情愿坐了自家粪船,先行回家。星冈也说应该先行回去。只有竹亭一个,却在嘴上叽咕,怪着她们婆媳几个到底妇流,不识县官的抬举。王氏婆媳三个明明听见,不及辩白,径自坐船回家。
及至夜半,水始退净,大家方去收拾什物,整理器具,打扫水渍,一直闹到天亮,竟希祖孙父子四人方才回转。
竟希不问家中有无损失,又命竹亭出去募捐施赈,星冈出去挨家看病。后来救活数个人命,因此得了“善人曾家”之号。
又过月余,已是三伏。有天晚上,王氏因见翁夫儿子都已出去乘凉,方在房内洗上一个好澡,洗完之后,便叫江氏进房,帮同抬出澡盆,去到天井倾水。江氏抬着前面,王氏抬着后面,江氏只好倒退着抬出王氏卧房。刚刚走到天井,一眼瞥见那株虬藤,陡然变成一条腰粗十围、身长数丈、全身鳞甲的大蟒,直从屋檐之上挂将下来,似在阶上俯首吃水。只把江氏吓得顿时心胆俱碎,砰的一声,丢去手上澡盆,拖了她的婆婆,就向大门外面飞逃。
王氏未曾瞧见那蟒,自然不知就里,一边被她媳妇拖着奔跑,一边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着媳妇:“如此慌张,究竟何事?”江氏此时哪有胆子答话,忙向门外跑去,不防对面恰巧走来一人,正和江氏撞了一个满怀。
江氏一见那人正是她的丈夫竹亭,连忙低声说道:“那株虬藤,真个变成了一条大蟒,你快不要进去。”竹亭性子素刚,不及答话,早已一脚奔入里面,仔细一看,何曾有条大蟒,只有那株虬藤映着月光,正在那儿随风飘荡,且有一股清香之气送到鼻边,正待唤进母亲妻子,江氏因不放心,早已蹑足蹑手悄悄地追踪跟入,躲在竹亭背后偷眼一看,那蟒忽又不见,忙去扶进婆婆。尚未立定,竹亭已在向江氏发话道:“你在见鬼吧。何处有条蟒蛇。下次切切不可再像这样地造言生事。”
江氏不愿辩白,自去提起澡盆,送回王氏卧房。等得竟希等人回来,王氏告知江氏瞧见大蟒之事,竟希听了点首出神,星冈、骥云听了疑信参半,竹亭仍不相信。
江氏以后虽不再提此话,可是她一个人再也不敢近那虬藤。王氏已知其意,即命江氏单在楼上缝纫全家的穿着,中馈之事改由郭氏担任。
原来曾家的宅子本只三楼三下,还是历代祖上相传下来的老屋。竟希生怕改造正屋伤了那株宝贝的老藤,因此只添馀屋,所以自己也住在靠近虬藤的楼下单屋。对面西屋,给予星冈夫妇居住。楼上东屋,给予竹亭夫妇居住。西边,给予骥云夫妇居住。
江氏安居楼下之后,身体较为清闲,即于次年,就是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那天的亥时,不声不响地安然产下一个头角峥嵘、声音洪亮的男孩,此孩子即是曾文正公。
这年竟希恰巧七十,因是四世见面,自然万分高兴。便又记起产母曾见大蟒,料定此子必有来历,便将官名取作国藩二字,也是望他大发,好替国家做事之意。接见国藩满月之后,满身生有鳞癣,无论如何医治,不能有效,又以涤生为字、伯涵为号。
又过几年,江氏续生三子二女。那时竟希业已逝世,即由星冈将他次孙取名国潢,字叫澄侯;四孙取名国荃,字叫沅甫;五孙取名叫国葆,字叫事恒;两个孙女,长名润姑,幼名湄姑。又因次子骥云也生一子,取名国华,字叫温甫,排行第三。
国藩长至八岁,满身鳞癣之疾愈加厉害,还是小事,最奇怪的是,两试掌上,并无一条纹路。非但曾氏全家个个莫明其妙,就是一班相家都也不能举出什么例子,只有混而沌之说是大贵之相罢了。这年国藩已在村中私塾念书,有天散学回家,把他一张小嘴嘟得老高。江氏爱子情切,未免一吓,忙问这般样儿,为着甚事。
国藩方始愤然地答道:“今天先生的一个朋友硬说孩儿手上没有纹路,不是读书种子。孩儿和他辩驳儿句,他又挖苦孩儿,说是要么只有前去只手擎天,若要三考出身,万万莫想。”
江氏听毕,一把将国藩抱入怀内,笑着抚摩他的脑袋说道:“这是我儿的一个预兆,将来果有这天,我儿还得好好地谢他。”
国藩听了母亲教训,以后真的万分用功。哪知一读十年,学业虽然有进,可惜每试不售。直至二十三岁,道光十三年的那一年,有位岳镇南学使按临到来,方才进了一名秀才。同案欧阳柄钧,钦佩国藩的才学品行,自愿将他胞姊欧阳氏配给国藩。星冈父子因见门当户对,也就应允,即日迎娶。那时国藩正当青年,欧阳氏又是一位少妇,闺房之乐,异乎寻常,郎舅二人,也极情投意合。
有一天,柄钧匆匆地自城来乡,要约国藩进城,替他办桩秘事,国藩当即答应。及至入城,柄钧即同国藩走入一个名叫鄢三姊的士娼家中。国藩曾在县考的时候,已由几个窗友陪他到过几处,都因不是上等名花,难入才人之目,因此淡了游兴。
及到此地,虽未看见主人,但见一切的陈设幽雅,已合那副屋小于舟、春深似海的对朕,不禁一喜,便笑问柄钧道:“你把我没头没脑地拖来此地作甚,此地又是什么所在?”
柄钧轻轻地说道:“此家有一对姊妹花,姊姊叫作春燕,妹妹叫作秋鸿,秋鸿和我已有啮臂之盟,因她的生母,视鄢三姊为一株摇钱之树,我又不是王孙公子,量珠无术,特地请你来做一位说客,千万不可推却。”
国藩尚未答话,只听得远远的一阵环佩声喧,跟着一派香风吹至,使人肺腑一清。就在此时,帘幙启处,果然走出两位美人,柄钧即指一个较为丰硕的美人,对着国藩道:“这位便是我的爱人秋鸿。”又指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说道:“她是我的姊姊春燕。”春燕不待柄钧说毕,偷眼睨了国藩一眼,忽将一张妙靥微微地一红,半露羞涩之容,半现垂青之意。国藩本来没有迷花浪蝶的经验,一见春燕对他如此情景,不禁也把他的蛋脸一红,似乎比春燕还要加倍害臊。
春燕此时已知国藩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子弟,不便撩拨过甚,便向柄钧一笑道:“这位可是你的令姊丈曾涤生相公么?”
柄钧含笑点首答应道:“他正是我的姊丈,我此刻急于要和你们妹子商量几句紧要私语,就请春燕姊姊陪我姊丈在此闲谈一会。”柄钧说着,也不再管春燕许可与否,便和秋鸿二人手挽手地踱入里面而去。春燕一见左右无人,方和国藩寒暄起来,起初是春燕问十句,国藩只答一句;后来问几句答一句;最后是问一句答一句了。二人谈得渐渐入港,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春燕忽又懒洋洋地瞄上国藩一眼道:“我的妹子,有君来做说客,大概可以如她之愿,终身有靠的了。”说着又以绣巾掩口,嫣然一笑地低声问着国藩道:“君的尊夫人,究竟娶了多少日子,可否请君见告,我还有几句私语,要想和君细说。”正是:
方羡有情成眷属,
不期无福待神仙。
不知国藩怎样答法,且见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