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小遇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以为自己长相难看。母亲从小就告诉她要节制饮食,否则长大之后肯定会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胖女人。那时候,母亲的体重已经快到二百斤了。每天起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镜子前的人体秤上,看自己是不是又长胖了。母亲虽然这么在意自己的体重,但这并不妨碍她毫无节制地吃东西。
每天清晨,何小遇和姐姐吃完饭去上学之后,母亲总是会坐在饭桌前继续吃。不管剩下多少饭菜,母亲总是能干净利落地把它们一扫而光。在何小遇的记忆中,母亲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吃东西。除了一日三餐之外,还有数不清的饼干、话梅、瓜子和各式各样的甜食炒货之类。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远近出名的美人,但父亲却在何小遇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便去世了。因此,有关父亲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模糊不清的,母亲也很少提起他。
母亲和父亲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那时,母亲已经二十七岁了。虽然各家门口的话匣子里整天教育大家要响应政府号召,提倡晚婚晚育,可小镇上的人家差不多还是按以前的老规矩,自家的女儿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找婆家。像母亲这样的年岁还没有嫁人的,在镇上并不多见。
按说母亲长相秀丽,还在镇里的文艺宣传队唱过戏,是远近数得着的漂亮人,原本是不愁出嫁的。上门提亲的也不少,可不知怎么都没有成。于是,镇上便有人悄悄说起了闲话,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的继母嫌贫爱富在中间作梗,想借机敛财。
继母开始的时候还不怎么在意,可听得多了,心里也忍不住有些着慌。要是在平时,继母是绝不会看上父亲的。可就因为父亲的条件太差了,反倒让她有些放下心来。于是,继母决定带着母亲一起去相亲。
继母虽然早就听媒人介绍说父亲是个货车司机,家境并不富裕,可他的那副寒酸相还是有点把她给吓住了。继母只说了几句闲话,便拉着母亲想走。母亲那天不知怎么却有些异样,见继母的脸色不对,便很坚决地又坐了下来。
与母亲的那些追求者们相比,父亲看起来实在是太普通了。纤瘦的细高个儿,身上穿的虽然是新衣服,可因为太新了,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哪里借来的。而且衣裳也过于短小了些,于是手脚便显得有些大得过分。嘴巴习惯性地半张着,看起来就像是在对什么人讨好地微笑。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短处,却又对这些短处无可奈何,于是便有些羞惭和歉意,本能地想把自己藏起来似的。
见她们要走,父亲有些着急,想留她们,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微微弓着背尴尬地微笑着。不知怎么,父亲略显谦卑的笑容忽然让母亲的心中一动。继母还在一旁冷着脸催她走,母亲忽然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轻笑一声,然后便热辣辣地盯着父亲的眼睛,说你怕什么?坐下来说话。
父亲听了,吃了一惊。不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很顺从地坐了下来。母亲的亲热让父亲感觉很意外,也有些感动,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发温存起来。继母见状,在喉咙里低低地骂了一声,“啪”的一声摔门离开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了。两个人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客气地说了几句闲话,便沉默起来。母亲平时就不怎么爱说话,面前的这个男人看来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桌子上的一只马蹄表嘀嘀答答地响着。
母亲忽然感觉有些厌倦起来,因为这个男人,也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他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男人,虽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但却可以肯定绝不会是眼前的这个人。她留下来只是想惹恼继母,想让她生气,现在这个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就该离开了。
母亲正思忖着该怎么和父亲说。然而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绕到了母亲的身后,忽然伸出手拥住了她。母亲吓了一跳,心忍不住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以前母亲的那些追求者们从不敢如此造次,他们在她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即便是眼睛里能流出火来,却从没有动手动脚过。没想到这个外表看起来老实得近乎畏葸的男人,竟然如此大胆。
母亲站起身,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走。继母虽然被她气跑了,但肯定没有走远,说不定就躲在屋子后面偷听里面的动静。要是母亲这时候离开,显然就趁了继母的意。一想到继母,母亲的心里便忍不住一噤,于是又咬着嘴唇坐了下来。
父亲见状,又悄悄靠了过来。
父亲的手很粗、很厚,落在身上却有一种意外的温暖。手掌心里的温度隔着一层薄棉袄,热热地传过来。母亲能感觉到父亲隐藏在心里的许多没有说出来的内容,热情、感激和欣赏,还有点羞涩的说不出口的欲望。这让母亲的心也一点点地热了起来。在这只手的提示下,母亲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身体。
以前母亲也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但那多少是从别人的眼睛里发现的。因为那些艳羡和充满欲望的目光,母亲总是不自觉地绷紧了面孔,就连身体也像是盹着的。现在,母亲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的妖娆生动。现在,母亲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不仅一点也不讨厌,反倒有些令人依恋了。而且,母亲第一次有了胜利者的感觉。一想到继母的那张愤怒而无奈的脸,母亲便忍不住有些兴奋。
见时候差不多了,母亲这才推开父亲的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低着头红着脸对父亲说,你回家准备婚事吧,我会嫁给你的。
母亲上学晚,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为了帮继母带弟弟,又辍学过一年。因此,在班上算是年龄比较大的。虽然母亲的学习成绩并不好,但是因为长相漂亮,就连班上的老师也客气着,对她和对别的学生总有些不一样的。
初中毕业后,母亲便不再去上学了。镇上那时只有一所初级中学,要上高中就要到二十里外的县城中学去读,而且也不是谁想去就去得了的。每年镇上只有不多的几个推荐名额。事情是明摆着的,要想继续上学就要托关系走后门。而且到县城上高中就要住校,学杂费、吃穿用、每个星期来回的车费之类的,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继母对这件事不热心,母亲也不好多说什么。镇上的女孩大都是初中毕业后便开始谋出路,母亲也没有理由一定要继母让她继续读书。
恰好这时镇上要组建文艺宣传队,正在四处招人。县里还专门派人下来帮忙指导。以前上学的时候,学校里虽然连专职音乐老师都没有,但偶尔搞点什么活动,母亲都是理所当然的主角。于是,便也去报了名。
考场就设在镇上的文化站里,几个人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围成了一个圈。母亲站在那个圈的中央,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捏着辫梢唱了两首歌。唱完之后,那几个坐着的人中便有人问,会跳舞么?母亲咬着嘴唇笑了笑,摇了摇头。
母亲唱歌时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却十分纯净。虽然不会表演,但是长相漂亮,低着头扭着腰肢站在那里,倒也清秀可人。桌子后面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人点了点头,于是母亲便被留下了。
宣传队那时除了唱样板戏之外,也会排些小歌舞,配合当时的宣传需要。大都是采用当地的戏曲小调,再配上些时兴的唱词,多是破除迷信、移风易俗、割资本主义尾巴之类的。演员们的脸上抹出红彤彤的腮红,再穿上鲜艳的彩衣,在二胡、笛子和锣鼓的伴奏下边唱边表演。舞台上只竖着两只功率不大的话筒,因此演员们需要扯着嗓子大声地唱,有时唱岔了音,常引得底下看戏的人一阵阵哄笑。
即便如此,只要有宣传队的演出,镇上的人还是忍不住追着看。在宣传队里,母亲的唱功虽然不算好,但因为扮相秀丽,倒也十分引人注目。穿着粉红色戏服扎着黑色金丝绒围兜的母亲一出场,原本十分嘈杂的场子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母亲在简陋的舞台上曼声呤唱着,一双清亮的眼睛与衣服上的那些亮晶晶的饰片一起在灯光下闪烁流转,常引来一阵阵的喝彩声。
宣传队的驻地就设在镇革委会大院里,镇上的领导自然经常会过来。革委会主任是一名转业军人,刚从县里派下来,老婆孩子都还留在县城,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镇上。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主任便常常会来看宣传队排练。
主任那时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平常总见他穿一身半旧的绿军装,虎着脸训人。下班之后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经常在院子里背着手闲散地踱着步子。见主任来了,大家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紧张。但主任看起来却十分随和,只是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也不怎么说话。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了。
但是,每次轮到母亲排练的时候,主任不知怎么却总要忍不住上前说上几句。仔细地对母亲的唱腔、身段提出些要求,有时还会亲自过来指导一番。主任捏着母亲的手指,扶着她的腰肢,告诉她手要举到怎样的高度,腰要扭到什么角度。因为紧张,母亲常常做不到主任提出的那些要求。主任似乎也不生气,只是笑一笑,摇摇头。每次宣传队演出结束的时候,领导照例要到舞台上与演员们握手。与别的演员握手的时候,主任只用一只手握。与母亲握手时,却总要伸出双手,而且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久些。
大家都能看出来,主任似乎是喜欢母亲。虽然谁也没有见过他们在一起亲热过,但宣传队里几乎每个人都在怀疑,主任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大概不太正常。很快,母亲便感觉宣传队的人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异样。那是艳羡、嫉妒、淡漠等等复杂的情绪融合在一起之后形成的一种含混而暧昧的目光,就连一贯对她有些看不入眼的宣传队的指导员,似乎也有点刻意讨好她的意思。这让母亲忍不住有些暗自得意起来。
虽然她与主任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让他们这样怀疑着,倒也感觉不错。于是,下一次主任再来指导她的时候,母亲便会让自己的身体与主任贴得更近些,有时还会把手指在主任的掌心里俏皮地弹几下。母亲能感觉到主任忽然而至的慌张与退让,这让她觉得十分有趣,心也忍不住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母亲的紧张与不安很快便传递到了主任那里。主任忽然一下子镇静下来,伸出手轻轻揽住母亲柔软的腰肢。于是母亲的身体便在主任的手掌下轻轻摇晃着,像是忽然被施了魔法,怔住了。一股陌生的甜蜜从母亲的心底慢慢浮了出来,就像是冬日的午后在大太阳底下睡了一觉醒来,虽然有些红头涨脸的,却连每个关节都是松弛打开的。母亲睁开眼睛,看见主任的脸上也洋溢着异样的光彩。
继母似乎也听到了些风声,对母亲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在家里,母亲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家务了。就连继母看她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小心,有点巴结她的意思。母亲虽然低着头装作看不见,眼睛里却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
很快,母亲便发觉自己有些期待主任的到来了。每天到主任惯常要来的时候,母亲总有些心神不宁,要不就是莫明其妙地亢奋,面色潮红,两眼放光,就连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的。要是哪天主任有什么事没有来,母亲便会有些失望,人也有些发愣,不是忘了唱词,就是跳错了舞步。宣传队的人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母亲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的。
见主任来了,宣传队的指导员常常会不露痕迹地支使手下人做这做那。很快,排练场上便只剩下主任和母亲二个人了。母亲忽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虽然把脚弓勾在练功杠上,仍然在下腰踢腿,心却忍不住一阵阵怦怦乱跳。母亲胆战心惊地期待着,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事。虽然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事,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可是,总要发生点什么吧?这却是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
但是,主任却只是背着手远远地在排练场的边上站着。直到主任忽然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母亲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又做错了什么。主任的手碰到母亲身体的时候,母亲越发慌乱起来。主任见状,忽然抽手打了她一个耳光。这耳光打得不重,却也不算轻,母亲捂住脸一下子愣住了。但是,还没等母亲反应过来,主任却早已经转身离开了。
在这之后,母亲吓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又不敢把这事告诉别人,只是胆战心惊地等待着。母亲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主任到底要对她怎么样?他这是真的喜欢她,还是恨她呢?母亲在心里一点也拿不准主任是不是喜欢她,但是,似乎也不应该恨她的吧?母亲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主任,他为什么一定要恨她呢?
下一次,等到排练场上又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主任忽然伸出手扯了扯母亲的小辫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母亲转过脸看着主任,等待着。可就在这时,排练场的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了。革委会的勤务员忽然因为有什么事来找他。勤务员在主任的耳朵边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话,主任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只是冲着母亲点点头,勉强微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便匆匆地离开了。
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见到主任。之后,主任不知怎么忽然不到宣传队来了。那时候,宣传队正在赶排新节目,要参加县里的文艺汇演。主任没有来,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宣传队的指导员因为领导忽然不再关心他们了,不免有些失落。
大家在私下里纷纷猜测着,是不是母亲因为什么事把主任给得罪了?或者是主任又另有新欢了?镇上广播站的女播音员是个没有嫁人的老姑娘,那时正整天伺机拍主任的马屁。按说女播音员无论是年龄还是长相,都不应该是母亲的竞争对手的。于是大家便在私下里悄悄猜测,一定是母亲年龄太小不解风情,这才输给了女播音员。
母亲一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说,主任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她也弄不清到底出的是什么事,只知道是很严重的事。很快,县里便派来了调查组。开会摸底、内查外调,几乎把小镇翻了个底朝天。宣传队原本是要去县里参加文艺汇演的,也被临时取消了。母亲和女播音员都成了重点调查对象,当然主要是调查她们与革委会主任之间的关系。母亲甚至还被带到医院里检查过身体。
调查持续了半个多月,虽然最后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但是母亲在宣传队里却有点待不下去了。恰好这时宣传队因为没有演出任务,临时放假休息。等到放假结束重新组织排练时,却没有人通知母亲。母亲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宣传队开除了。虽然在暗地里悄悄大哭了一场,母亲却并没有去找什么人理论这件事。这毕竟是丢人现眼上不了台面的事,也有些让人说不出口的。
这时,母亲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可由于在宣传队的那段经历,名声却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境地。宣传队以前也传出过有女演员与哪个领导的关系不正常的闲话,但那些女人后来并没有受过什么处分,却大都被安排了体面的工作,风光地嫁了人,让许多人羡慕不已。不像母亲,只是给小镇人带来了许多想象,却最终又回到他们身边。而且,据说母亲竟是清白无辜的,这越发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假如母亲真的与那个主任乱搞而受到惩罚,倒也让人无话可说。可像现在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呢?
每逢听见有人议论这事,继母总是会把镇上的一干人骂得狗血喷头,大声说他们胡说,母亲是被冤枉的。大家总是静静地听着,只是偶尔附和几句。继母当然知道,他们其实根本就不相信她说的话。而且,他们对母亲是否真的清白无辜也有些怀疑。
要是果真如此,宣传队为什么又不要她了呢?其实连继母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母亲,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要是母亲与那个主任真的有一腿,她多少应该沾些光才对。现在不仅什么光都没有沾上,反倒莫明其妙地受到牵连,这让继母忍不住越想越生气。
家里也曾托人给母亲找过工作,不知怎么却都没有成。小镇就这么巴掌大块地方,原本就没有几家单位。母亲又是有些坏了名声的女人,越发无处安置。无奈,母亲只好在家里吃起了闲饭。
每天清晨,母亲仍旧穿着在宣传队时发的练功服去菜场买菜做饭。鲜艳的练功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褪色了,宽大的裤脚却依旧在风中呼啦啦地飞扬着。小镇上的人们用复杂含混的目光看着她。这个美丽而孤单的年轻女人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起来既落寞又神秘。母亲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伸出手挑选蔬菜。白净秀气的手指习惯性地翘成兰花形状,在蔬菜堆里上下翻飞着。
常有人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她。于是,母亲便在他们的注视中从裤兜里掏出零钱,交到卖菜人的手里,再拎起蔬菜转身往回走。母亲当然知道有人在看她,脚下的步伐几乎有些像舞台上的圆场步,轻快而婀娜,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对于这个年轻女人,小镇上的人们几乎一点也弄不懂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可是,母亲毕竟在宣传队里唱过戏,这又模糊地让他们有些敬畏,觉得高攀不起。
自从母亲从宣传队回来之后,继母的脸便一天天变得冷淡起来。对继母的失望与伤痛,母亲其实都看在眼里,她很想解释一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她没和主任睡过觉,甚至连手都没摸过几次?说她是清白无辜的?可她知道,继母倒宁愿她真的与主任乱搞过。一想到继母的冷漠无情和自己现在的艰难处境,母亲的心便一点点变得生冷起来。
可是,日子总还要一天天地过下去。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一团糟。比如,镇上的男人们其实都在暗地里喜欢母亲。每到傍晚的时候,总有人偷偷站在母亲家的屋子后面,悄悄地等她出门,然后觑着机会大着胆子上前搭几句话。以前母亲在宣传队的时候,这些男人虽然也对她动过念头,可是却没什么机会接近她。而且,他们都知道,那时的母亲是属于革委会主任的。他们虽然可以在舞台上看见她,却从没有幻想过可以得到她。因为那时的她和革委会主任一样,都是属于离他们很远的另一个世界。
但是现在就完全不同了,母亲每天就生活在他们身边,与他们朝夕相处。母亲的一举手一投足,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内。表面上看起来,母亲与镇上的那些普通女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但是小镇的男人们却是警觉而敏锐的。母亲虽然被开除了,但她的身上仍然笼罩着在宣传队时的光环。在他们眼里,她仍然是属于宣传队的,是革委会主任的女人。
但是,母亲每次总是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继母从小就教她这么做,虽然母亲心里并不愿意听继母的话,但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即便不愿意听,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因为不知所措,虽然心里不愿意,最后也总是别别扭扭地照着继母的意思去做。
继母自然是把她的别扭看在眼里,所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母亲十分温顺,继母仍旧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母亲也十分生气,这生气既是因为继母,也是因为自己,是为自己的顺从而生气。于是,窝着一肚子火的母亲便把气撒到那些男人身上,自然对他们一脸的倨傲和冷漠。
母亲早就知道继母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悄悄指望着能通过她赚一大笔钱。母亲在宣传队的时候,继母的愿望原本是有机会实现的。但没想到这机会就像是一条灵活而机敏的鳗鱼,从手掌心一滑便哧的一下溜走了。母亲虽然表面上一声不吭,其实心里早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偏不给继母这样的机会。于是,对那些男人自然越发地冷淡。后来,这渐渐地竟变成了一种习惯,即便真的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总是冷着脸不给人家机会。
在这些男人们中间,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是母亲喜欢的。于是,便放下架子犹犹豫豫地跟人家约会。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母亲也总是别扭着。明明心里喜欢,脸上却摆出万般不情愿的样子。很快,那男人便有些灰心了,终于狠狠心放弃了。
母亲直到这时才开始后悔起来,却又不习惯解释什么。而且,又该如何解释呢?这样的事情,对自己都说不清楚,对别人就更说不明白了。于是,只好听之任之。这样几次下来,那些热情洋溢的追求者们便纷纷败下阵来,各自散去。
这时候,母亲的年龄已一天天大了起来。身边的人都有点为她着急,继母更是急得厉害。不停地告诫她不能这么脾气大,要学会哄男人开心。还悄悄地暗示母亲,哪些人应该一口拒绝,哪些人是可以认真交往的。母亲原本并不讨厌那个人,可就因为继母这么暗示她,倒要刻意地拒绝了。
以前,母亲和继母的关系虽然不好,倒也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两个人平日里都客气,小心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现在,既然母亲这么不识抬举,继母便有些忍不住了。有一次,继母终于找了个机会和母亲大吵一架。继母把手里的东西砰的一声摔到了饭桌上,冷笑道,做出那种样子给谁看?一个烧饭的柴火丫头的命,难不成真把自己当成了金枝玉叶?
见继母这样冷嘲热讽,母亲的眼睛里虽然忍着泪,心却变得更硬了。即便是遇到条件相当自己也喜欢的人,就因为继母也赞成,便硬着心肠一口回绝。因为这件事,母亲与继母的关系终于彻底变坏了。
继母早就放出话来,再不管她的事了。但是,却又多少有些不甘心。当年丈夫死得早,撇下这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吃辛吃苦地养了这么多年,容易吗?而且,后妈哪是容易当的?什么事都还没有做,便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了。为了不担上恶名,就是心里不喜欢,也一直不露痕迹地忍耐着。在一大群孩子中间,只有对她是客气的。对那几个自己亲生的,反倒要刻薄得多。
但是,母亲却似乎并不领她这个情。在母亲看来,继母对她的客气,其实就是说不出口的生分。从小到大,母亲从不认为自己是这个家中的一员。不光是继母,就是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妹们,似乎也从不拿她当自家人看。与他们发生点什么冲突,继母对她从不说一句硬话。倒是对弟妹们,只要稍有不从,抬手就打,还骂他们不懂事,只知道给她惹麻烦。母亲知道,那些受了委屈的弟妹们在私下里少不了是要嫉恨她的。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母亲的心里总是忍不住火辣辣地痛。继母的巴掌打的虽然不是她,但每一掌都像是掴在她的脸上。因为内疚,母亲在家里总是抢着多做家务。开始的时候,继母的目光中还有几分感激。但天长日久之后,她的勤快倒像是变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要是哪次因为什么别的事情耽搁了做家务,一家人的脸上便有些异样。别人还没有说什么,母亲自己便有些讪讪地了。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孤苦无助,母亲常常忍不住暗自垂泪。对这个家,她已经没有任何留恋,早就想离开了。可是,她能到哪里去呢?
她的文化水平低,没读过几句书。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得早,而且就是活着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出去找工作远走高飞吧,又因为以前在宣传队里的事坏了名声,几乎成了妄想。好在自己还有几姿色,想来想去就只剩下结婚嫁人这条路了。可是,那些围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都是继母看好的人,跟他们好,就等于是趁了继母的意,这却是母亲最不愿意看到的。而且,母亲也有点弄不明白,他们当中又有谁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呢?
现在,为了与父亲的这桩婚事,继母与母亲又大吵了一顿。继母说,我早就打听过了,他家两代人里有三个光棍,穷得叮当响。他自己又是挣不下几个钱的货车司机,到时候恐怕连彩礼钱也拿不出。你到底图他什么?
母亲先还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任由继母在一旁唠叨着。后来见继母一副不依不饶、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这才冷笑一声,说,我就是因为他穷才要嫁他的,听明白了吗?这是我愿意!
继母恨道,既然你这么无情,就别怪我无义,到时候我一分钱嫁妆都不会给你。母亲又冷笑一声,说不给就不给,我从来就没有指望过。
母亲结婚的时候,镇上正在搞移风易俗,提倡革命化婚礼。父亲家本来就穷,自然积极响应。那时候虽然政府反对,可一般人家娶媳妇,还是要私下里悄悄送些彩礼的。除了礼金,再扯上些粉红色的确良布和深蓝色卡其布,给新娘子做件贴身衬衣和小翻领的外套。
女方的家里也会根据男方给的彩礼钱和自家的经济实力,送些陪嫁。这陪嫁大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大衣柜,小到床单、枕套,抹脸的护肤品,洗手的肥皂盒之类的。镇上的人家表面上似乎真的在响应政府号召,不在乎这些东西,私底下却总喜欢悄悄议论着到底是谁家的排场大、面子足。这样的议论平常是继母最津津乐道的,现在却只能装着听不见。
结婚那天,母亲只是带了点随身衣物便嫁到了父亲家。既没有陪嫁,父亲家也没有摆酒席。两家之间的距离原本就不算远,母亲连自行车都没有坐,一个人步行到了父亲家。为了这件事,镇广播站还特意派人做了采访,在广播里把两个人的先进事迹表扬了一番。继母听了,虽然仍旧有些脸红发窘,倒也不便多说什么。
母亲如此匆忙地把自己给嫁了,让不少追求者失望万分。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被拒绝的,虽然母亲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既然是被拒绝了,当然就一直记挂着母亲的好处。母亲的美丽和骄傲因为没有得到而变得分外珍贵。可是,现在她竟然把自己如此匆忙地嫁了。而且,那个意外地交了桃花运的男人又是那样窝囊平庸,这多少让他们有些愤愤不平。
直到结婚生了孩子之后,还有人偷偷向母亲献殷勤,暗地里打她的主意。当然,现在的追求者与当年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母亲还在低着头红着脸琢磨他们话里头那些大胆而惊悚的挑逗时,他们却早已经觑着机会向她伸出手来,像揉摸一只熟透了的甜瓜似的在她的胸脯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这几乎把母亲给吓住了,赶紧一转身跑开了。
晚上,母亲一个人悄悄回忆着已变得日渐稀少的爱慕的眼神,不由又想起从前那个革委会主任,心里忍不住有点怜惜起来。要是自己当年真的做了主任的情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母亲知道那个主任喜欢她,那他一定会好生待她的吧?那么,即便是后来真的受到连累,也不会觉着冤枉。而且,即便是受连累估计也就是像现在这样吧?
母亲后来一直都没有弄明白,那天主任到底是要和她说什么呢?假如没有被勤务员叫走,他会说些什么?是要向她表达爱意吗?要是果真如此的话,母亲简直拿不准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是拒绝还是接受呢?在黑暗中,这样的猜想总是会让母亲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母亲一直确信,要是那天晚上主任没有被勤务员叫走的话,她的命运一定会是另外一副模样。但是,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这却是云山雾罩,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的。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开始偷偷与向她表示爱慕的人约会。母亲每次总是战战兢兢地解释自己怎么身不由己,怎么不值得别人对她好。可母亲越是这么说,倒是越发吊起了那人的胃口。于是,大胆地上前拥住了母亲的腰肢。
那是镇上一个一直垂青于母亲的男人,很久之前便做过要娶她回家的梦。过去,母亲的美丽和她身上的宣传队的光环多少有点把他给吓住了。现在,虽然母亲看起来依然很漂亮,但却不再是黄花闺女了,而且早已离开了宣传队,因此男人的胆子便大了许多。
男人那时也已娶妻生子,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害羞、笨手笨脚的毛头小伙子了。母亲在男人的怀里挣扎了一会儿,见挣不开,便叹了口气,不再动了。
男人的老婆是个泼辣的悍妇,能干又能生养,男人的心里却一直有点耿耿于怀。现在,虽然终于把心仪已久的女人弄到手,圆了当年的梦,可毕竟今非昔比,那感觉完全不对了。男人在黑暗中忙乱着,忽然抬起头质问道,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母亲听了吃了一惊,只是沉默着。停了一下,忽然在黑暗中笑出声来,说,不说他了,你那时真的喜欢我吗?男人说,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怎么会至今还念念不忘地丢不下你?
母亲把男人推开一点,别过脸去,努住嘴唇。下嘴唇上有一小块皮脱落了,母亲伸出舌头慢慢地舔着,不一会儿便舔出了血,风一吹丝丝地痛。母亲叹了口气,说,你既然喜欢我,那时为什么连碰都不碰我一下?倒是那个人,第一次见面就又摸又弄的,第二次便把我给睡了。男人这才醒悟过来,连呼后悔,说你那时候眼睛都长到额骨上去了,谁能想到你喜欢这个?早知如此,我哪里会等到今天?
因为新奇,也是因为感激,母亲与那个男人偷偷来往起来。可是,男人总是又凶又狠的,每次都急火火想吃人的样子。母亲在生拉硬扯中抗拒着,妥协着。这样的时候,母亲常常会觉得男人和她在一起并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报复,或者只是为了讨债。可是,他想报复什么呢?只是因为自己当年拒绝过他吗?但是,她几乎拒绝了所有人。难道就因为这拒绝,便不再会有爱了吗?
母亲禁不住有些害怕起来,每次与男人约会之后总是赌咒发誓要断了这层关系。但下一次只要那个男人对她勾个手指头,便又身不由己地来了,就像中了毒瘾似的。
后来不知怎么,这事让父亲知道了。父亲除了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私下里却开始悄悄地跟踪母亲。等母亲和那个男人约会完回家之后,父亲这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问她刚才去哪儿了?
母亲见状,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于是,便转过脸来对父亲飞了个媚眼,然后伏在他的耳边咯咯咯地笑着,说你真想知道我刚才去哪儿了吗?我跟别的男人睡觉去了。
父亲没想到母亲竟然这么无耻,这倒让他忍不住有点羞惭起来,红着脸低着头不吭声,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捉住似的。母亲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下一次,母亲出门的时候,父亲依旧远远地跟在后头。这一次,等那个男人刚离开之后,父亲便叫住了母亲。母亲转过身来,发现自己的丈夫正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母亲原以为丈夫会冲上来把她暴打一顿,谁知他竟然“呼”的一声蹲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丈夫的哭声低得几乎听不清,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伤痛哽在里头。就像是正在吃饭的孩子,忽然受到了母亲的训斥,因为委屈透顶,于是便含着大半只包子伤心欲绝地哽咽着。
母亲见了,心里一沉,却也忍不住有些释然起来。母亲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过来,伸出手去,想安慰一下面前这个伤心不已的男人。但是,父亲却躲开母亲的手,站起身径直走开了。
父亲当年能娶到母亲,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父亲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因为凭空交了好运,多少有点心虚气短,欠了别人什么似的。在私下里,父亲一直觉着有些对不起母亲,因为嫁给他而觉着自己欠了她永远还不完的情。因此,平日里遇上点什么事,总是顺着母亲,很少违拗过什么。现在,就是遇上这种有辱尊严的事,父亲竟然也没怎么吵闹过。
母亲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厚道的父亲竟然背着她悄悄到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书。交完离婚申请之后,父亲便出车去了。而且跑的是长途,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回不来。
母亲在惊慌失措中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男人。没想到那男人听了,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反倒是母亲安慰他,说没事,大不了离婚就是了,离婚了我就自由了,也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母亲的勇敢似乎有点把那个男人给吓住了,男人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段时间里,母亲忽然变得少有的安静。整天坐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件事到底会怎么发展。母亲虽然从没有爱过父亲,可两个人毕竟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还生有一双儿女。父亲是个体贴周到的男人,平日里对母亲从没有说过半句硬话。
与那个和她在外面约会的男人相比,自己的丈夫虽然窝囊无能,却是最让人放心的。而且,母亲也知道,那个与她约会的男人虽然表面上情意绵绵的,实际上只不过是拿她当玩物。要是真离了婚,是根本就指靠不上的。
然而,还没等法院发出传票,父亲却在跑长途的时候意外出车祸去世了。因此,离婚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不知怎么忽然变得洁身自好起来。那个曾经情意绵绵的男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忽然消失了,就连以前对母亲充满欲望、蠢蠢欲动的那些人也全都一下子变成了正人君子。开始的时候母亲还有些不相信,依旧在寂寞与失望中苦苦地等待着,但那个男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母亲安安静静地等待了半年。在这半年里,母亲经常会忍不住痛哭失声。随便一点什么事,都能让她落泪。美丽而寂寞的少女时代,那些因为毫无意义的骄傲和抗拒而悄然流逝的好时光,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让母亲泪水涟涟。与继母之间的那些细碎的冲突,也总是让母亲感慨万千。
现在,当年那个给了她许多磨难的继母早已经去世了。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当初为什么一定要与继母作对了。而且,现在看来,继母的意见虽然十分势利,却也是为了她好。但是,她却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一遍了。
还有那个像梦一般消失了的革委会主任,据说也早已经平了反,后来还在省里做了很大的官。母亲不知道那个主任现在还记得她么?当年那个扎着小辫子在宣传队跳舞的女孩,在他的怀里甜蜜而无助地颤抖着,这一切他还记得吗?
母亲甚至产生过到省里去找他的冲动,她相信他只要一见到她,肯定就能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或许,他们还能回到从前。这个计划已经在她的心里酝酿很久了,但却从没有真的付诸实施过。
母亲在周围人的眼中忽然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以前,人们多少有些狐疑。这么漂亮周正的女人怎么会嫁给那样一个窝囊无能的男人?还有,母亲私下里与那个总是在晚上才悄悄出现的男人之间的关系,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没有说破而已。因此,多少有点等着看笑话的意思。
但是现在,他们却看到了母亲实实在在的悲伤。面对这样一个被忧伤击垮了的漂亮寡妇,男人们感觉十分宽慰,在心里却不免有几分怜惜。母亲当然早已经读懂了他们目光中的内容,为了印证给他们看,那悲伤不免又加重了几分。
孤独忧伤的母亲独自坐在家门前,半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人正站在远处悄悄注视着她。在这些人中间,说不定就有从前垂青于她的人。或许,那个男人就站在他们中间。这多少让母亲感觉有些欣慰。但是,让母亲失望的是,他们终究没有再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
母亲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是一个尖锐而冗长的误会。当年和革委会主任、和死去的丈夫,现在想来总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母亲坐在午后院子里的树荫下,忍不住感觉有些愧疚起来。这愧疚因为隔着漫长的时光,早已经模糊变形,面目全非了,但却依旧新鲜如初。就像是许多年前扎在皮肤里的一根硬刺,表面上看起来已经与皮肉长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了。但是,摸上去却忍不住隐隐作痛。
现在,这刺痛又一次哽在了母亲的胸口窝,让她痛苦不安,呼吸困难。于是,母亲便捂住脸酣畅淋漓地痛哭起来。母亲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是似乎只有哭,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不知从哪一天起,失望透顶的母亲开始迷恋上了美食。原本对做菜毫无兴趣的母亲,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乐趣。等到两个孩子去上学之后,母亲便独自到菜场买菜,然后照着菜谱配菜、烹饪。以前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几乎不怎么做饭。父亲跑长途回家,母亲偶尔下厨房,也只是炒几个简单的家常菜。父亲是那种好脾气的男人,有人做饭给他吃便已经十分满足了,更何况是像母亲这样美丽的女人,自然不会再挑剔什么。
因为贪吃,母亲迅速地胖了起来。体重一下子增加了几十斤,原本秀气的五官完全走了形。现在,走在大街上的母亲看起来就像一只发过了头的肉包子,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掩饰不住那些无处依傍的厚肉。因为胖,血压和心脏都敲起了警钟。医生早已经警告过她,不能再继续胖下去。开始的时候母亲还能控制着不吃,可总是扛不住饥饿。
等到两个孩子出门之后,家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些吃的东西就摆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母亲坐那里,嗅了嗅鼻子,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昨晚新蒸的热馒头,这会儿虽然早已凉了,吃在嘴里依然有一种柔韧的力道。蓄饱了口水咽下去,腹中立时腾起一阵轻微的战栗,舒服而熨帖。几乎没有意识到,一个馒头已经吃下了肚。于是,母亲又很坚决地拿起了第二个。
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母亲才是平静的,那些食物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母亲惊奇地发觉,她与那些美食之间是如此相爱。她爱它们,而它们也爱着她。在享受美食的时候,母亲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享受甜蜜的爱情,享受着陌生而温暖的抚慰。那些不同的美食就像是不同的男人,她爱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期待着与他们每一次不期而遇的约会。因为幸福和满足,母亲的眼睛里禁不住浮起一层薄薄的泪花。
发了福的母亲终于彻底告别自己的调情时代。现在,当年的追求者们早已经绝了迹,再没有哪个男人的目光愿意在她的身上停留,她对男人们也完全失去了兴趣。母亲开始一心一意地过起家庭主妇的生活,每天在厨房里忙着煎炒烹炸,操持家务。母亲把从前的照片全都撕掉了。因为一看见它们,便会扎心扎肺地意识到现在的不堪。看不见,也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肥胖丑陋了。
过去的生活似乎也随着那些旧照片一起,悄悄地消失了。偶尔,母亲还会想起从前的事,那些已经离她而去的让人怀念的好时光。母亲常常会忍不住不相信,那些好时光真的曾经是属于她的么?甚至就连自己是否真的苗条美丽过,也是一件难以确定的事。于是,无所事事的母亲常常会忍不住对着镜子疑惑:从前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照完镜子之后,母亲便开始炒菜做饭。母亲忽然发现,每个菜名都是那么亲切、体己,让人难以忘怀。葱油金银丝有点像是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小伙伴,清淡却持久,带点知己知彼的率真。糖醋里脊是热恋中的情人,酸甜火爆,味重腻口。就像是说不尽的情意,诉不完的相思,是恨不能要把两个人生吞活剥了的。但是因为热烈得过了头,早晚会有厌倦的一天,最后总是少不了要分开的结局。而家常鲫鱼,就有点像是过了许多年的夫妻了。酸、辣、咸各种味道都有一点,却不过分,是可以常吃而不腻口的。
母亲独自享受着这些美味,然后坐在沙发上咯吱咯吱咀嚼着那些五花八门的零食。等到实在吃不下去的时候,母亲便独自在空旷的屋子里大声地唱歌。
歌声软绵绵地从母亲的嘴巴里飘出去,碰在远处的墙壁上,再颤巍巍地折回来,继续在屋子里蹒跚地奔突。既像是快乐,又像是忧伤和寂寞,喝醉了酒似的趔趄、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