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凉风轻拂,草木皆淡,大巴开了足足六个钟头才到树水镇。
夜晚就这样来临了。
整个城市暗了下来,我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清冽的湖水,昏暗的树木,隐在这一片蔼蔼的暮色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在那个夜晚,我第一次见到了祈诺,当时我想起了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定定地站在镇长的身旁,提着一盏紫色灯笼,身穿白衣黑裤。我从大巴上下来,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他看到我,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没有搭理他,低着头跟在继母身后。
来接我们的是树水镇的镇长,他穿着黑色的长衫,像民国的教书先生一样。他把头发梳得整齐光亮,在月色下都能看到那些光。他的样貌颓丧,浑身酒味,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牙齿上有很黄的牙垢。
继母说:“怎么这么黑?连灯也没有!”
镇长笑着说:“树水镇的电厂发电不稳定,经常断电,不过不要紧,打上这萤火灯笼就不怕了,摸黑也能走进镇里。”
爸爸说:“算了,凑合着走吧,树水镇常年都这样。”继母皱眉看我,我也看她,她的眼眸发黑,看我的时候眼里全是怨恨的光。她不善待我,这我一早就知道了。
我不与她说话,从来不,自两年前我的亲生妈妈病死,她成了我的继母之后,我就没有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
镇长拉过祈诺给爸爸看:“这是勒祈诺,安林的孩子,镇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今年刚考上景安中学。”
爸爸慈爱地看着祈诺,摸着他的头说:“你就是勒祈诺?五年前我回来你才半大,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唉,如果你爸爸没有去世,看到你这么聪明该多高兴啊!”
我听到这个消息,蓦然抬头看了祈诺一眼,他的目光有些惨淡,我知道他不喜欢别人提这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喊了一声“叔叔好”,然后就走到我面前把灯笼递给我,说:“你拿着灯笼,要不等会儿看不见。”
我摇头,再摇头。
爸爸说:“祈诺,小末已经有半年没说话了。”
祈诺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确实半年没有开口说话了,自从我的右手掌在八个月前被工厂的机器绞得变成一个肉球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我在家待了半年,吃很少的食物,一直听歌睡觉,终日关着门,来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我不说话的病。我知道,这是心病,用什么药都无法根除。
直到爸爸说:“小末,我要去趟树水镇,你去不去?”
我知道那个地方。妈妈生前一直念叨那个地方,她说她怀念那里的炒糖糕,怀念那里的安眠曲,怀念那里的萤火虫,怀念那里的榕树……她说她曾经在那里许过很美的愿望。
她说,小末,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了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不知道那个真正的我到底在哪里,我想知道,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了的时候,我是不是能找到原来那个笑容甜美的罗小末。
进镇子的山路有些崎岖,爸爸和镇长在前面谈话,他此行的目的是来捐钱修路的。爸爸和妈妈都是从这个镇里出来的,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爸爸在景安开了工厂,赚了大钱,然后就接妈妈出去过上了好日子。妈妈在世的时候每次要带我去树水镇,我都嫌远嫌偏僻不肯去,现在想想,后悔已晚。
我一直站在祈诺的身旁,夜里树林里有萤火虫在飞,它们飞到我的身边,飞到祈诺的萤火灯笼上。祈诺伸手抓了一只放在我眼前,说:“给你。”
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却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音节,萤火虫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少年干净又漂亮的脸,他的五官精致,眼睛清澈。
我伸出左手,打算接过他的萤火虫。
继母在边上说:“小末的手残废了,接不住你的萤火虫。”
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刺耳得像是一根针刺进了我的耳朵里,换作以前,我是怎样也不会在意这件事的,可是今天我却怕祈诺知道,虽然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祈诺笑了,他说:“那有什么啊,我帮她拿着也行。”
天色沉沉,他笑起来像一个漂亮的小娃娃,树林里刮起了很大的风,继母说:“怎么风这么大,也不知道有什么鬼怪!”
我的心里有些害怕。祈诺看出来了,他转头对我说:“罗小末,别害怕,我们镇晚上出没的鬼怪专门吃那些坏心的女人。”
看到继母的眼神变得有些不自然,我笑了起来。爸爸转头的时候看到我正在笑,他说:“你看,小末笑了,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
我这才发现我笑了,连我自己也惊讶这样的改变。月光照在路上,我的手依旧放在口袋里,祈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握着送我的萤火虫。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地射在祈诺的脸上,绿色的光让他的脸看上去那么透亮。我想,他是不是那个代替妈妈来带我走的人呢?尘世给我的痛苦那么多,祈诺是不是会给我带来一些快乐呢?
这个夜太美好,我开始相信妈妈告诉我的关于树水镇的一切了。
当整个树水镇的灯都暗了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相信祈诺和我一样,当整个镇的灯都暗了,我们才会变成真正的自己。
十二岁,树水镇的夜晚,我第一次遇见祈诺。他在快到树水镇的半山腰上时对我说:“罗小末,树水镇是受萤火虫庇佑的镇,它能消除你所有的烦恼。”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爱,在见到的第一次,就注定要羁绊一生,就注定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在心里,生生世世。
2
我睡了一个安稳觉,镇长家破旧的木制小阁楼上是祈诺的房间,他拿着萤火灯笼坐在阁楼的楼梯上,说:“小末,你快睡吧,有什么事就喊我。”
我看到他把萤火灯笼挂在房间屋顶的挂钩上,爸爸来为我掖了掖被子。
我把被子盖好,薄薄的绿色小被,阁楼里散发着草药和木屑的混杂气味,还有老鼠的“吱吱”声,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透过门缝看到靠在楼梯上的祈诺,他安静地闭着眼,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我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我好久没睡过那么安稳的觉了,妈妈去世后我常常做噩梦。
我从来不知道有树水镇这样一个青山绿水、简朴安逸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能让我安定和安心,仿佛只要看到他,全世界就会跟着安静下来。
我睡了好久,睡到了次日下午。我醒来的时候,祈诺已经出门了,夏日最热的阳光落进阁楼里。
我走下阁楼,整个房子里都没有人,想必爸爸他们是去商量修路的事了。我在这个古老的房子里来回地走动,想寻觅一些吃的,在客厅的桌上,我看到一碗盖着盖的小米粥。碗底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小末,醒来后记得把粥喝了。
祈诺的字写得很好看,他说话的口气和写字的语调都不像和我只见过一次,仿佛我们很早就已经熟稔般。
我坐在高木椅上喝粥,下午的阳光是蜜糖的颜色。粥是甜的吧?我想是的,否则我的嘴角为什么都是上扬的呢。当我喝下半碗粥的时候,看到祈诺回来了。
他穿着绿色的短袖衫,黑色的短裤,手里还抓着一只野兔,他对兔子说:“让你跑,让你跑,晚上就把你烤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从门外走进来,他笑的时候,眉眼间带着不羁的调皮。老房子大厅里的水缸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我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想他在白天第一次看到我会说什么话,他还会不会和昨天晚上一样熟稔得像我失散已久的亲人。
他抬头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用疑问的语调说:“罗小末?”
我点头,走到他面前,拿出纸巾帮他擦汗,他的头发乱了,和昨天那个整齐干净的祈诺不一样。
他的脸红了,面带窘色地对我说:“你没出门?”
我摇头。
他把头一偏,然后又将头转了回来,接着低下头看了看我,突然笑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狡黠。
“那我带你出去玩,顺便把兔子杀了。”
我看着兔子,又摇了摇头。
他挠挠头:“那送给你吧,我抓了一下午,也怪累的。你摸摸它,它还挺可爱的。”
我突然想起昨天的那只萤火虫,不知道它飞走没有,不知道它还亮不亮。我又想起昨天被祈诺看到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我把手伸出来给他看,两只手,一只完好,一只成了肉球。
我看到祈诺的眼睛瞪得像个球那么大,他害怕了吧?这是很正常的,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只手的时候,也感到惊恐害怕。
我转过身朝阁楼走去,我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当迈出第七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清澈的声音说:“上楼多没意思,我带你出去玩吧。”
我回过身来,祈诺抱着野兔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眸还是那么干净。他并不计较我的手,这让我很高兴。我快速地跑下楼把野兔抱在怀里,小小的生物躺在我的怀里,可爱乖巧。
祈诺说:“走吧,去晚了天就要黑了。”
我点头,笑了。我发现我又笑了,这让我在路上高兴了很久。
树水镇有很多萤火灯笼。明黄色的纸,细竹条做架,糊成一盏一盏的萤火灯笼挂在家家户户的门口。
祈诺说:“这萤火灯笼是平安的好兆头,家家户户都要挂的,树水镇长年供电不稳,所以糊这萤火灯笼方便夜晚出来走动。”
我和祈诺绕过那些萤火灯笼,一路上他都在说话。
“罗小末,你不喜欢说话,还是你根本就不会说话?”
“罗小末,你笑起来很漂亮哦,你为什么不多笑笑?”
“罗小末,城里的孩子都像你这样耍酷吗?可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小姑娘就活泼得很啊!”
……
他在我的旁边不停地说话,像只小鸟,和昨天那个文静的祈诺判若两人。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树林里,他在一棵大古树上挂了一根绳子,说:“好了,这个算不算秋千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他确实只是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爱玩又好动。
他说:“你别不信,我荡给你看。”
他一坐上去,树枝就断了,他摔在地上,弄了满身的泥。
“怎么回事,昨天玩都好好的,估计是昨天玩得太久,这树被弄残废了。”他边解释边自己爬起来。
我抱着小兔不禁又笑了。夕阳下,微弱的阳光照在树林里,呈现出一片绿色的光影。
祈诺自言自语地转过身去:“你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我又何尝不想和他说话呢?只是太久没有说话,仿佛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这让我很苦恼。
祈诺在试秋千的时候,有一条绿色的蛇爬了过去,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小心”,但那条蛇却迅速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口。顿时,他瘫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我把兔子一放,立刻跑到他身边。他的嘴唇变白了,伤口开始红肿。
他有气无力地说:“完了,罗小末,我要死了。”
我弯下身去吸他腿上的毒,他一把推开我:“你找死啊,如果你也中毒怎么办?!趁我现在还没事,你快带我去青糖街,那儿有一家医馆。”
我要扶他起来,可是手却使不上太大的力,最后我们双双倒在地上,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很微弱了。
他说:“罗小末,我不想死,我才认识你,怎么能这么快就死呢?”
我坐在草丛里,眼睛瞪着他。他真的会死吗?“死”这个可怕的字眼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摇头,过去抱他。
祈诺说:“你干吗抱我抱得这么紧?我要喊非礼了。”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却还要说话逗我开心。
我突然开始大哭,张着嘴大喊:“勒祈诺,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半年来,我第一次开口说话。我哭得如当初妈妈去世一样,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才刚刚有了一点点光亮,这点光亮就被扑灭了,这太突然了,我承受不起。
我听到他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拍着我的肩膀说:“罗小末,我终于听到你说话了。可是,我不喜欢你说的这句话,你说错了,你换一句……”
祈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昏倒了,我摇着他,把他拖出那片树林,我彷徨失措,不知要怎样做,我大喊着“救命”,喊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终于有一个路过的好心人发现了我们,好心人急急地背起祈诺赶到了青糖街的医馆里。
3
我坐在医馆的门边哭成了一个泪人。今夜树水镇没有停电,祈诺被抬进去的时候我害怕得直哆嗦,我怕他像我的妈妈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头,蹲下身子来和我说话。
他问:“小末,你怎么在这里?”
很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抬起头,看到祈诺好端端地蹲在我眼前,我奋力地抱住他,又开始大哭。
“没事就好,我看你被蛇咬了,怎么叫都不醒,我好怕你不会醒来。勒祈诺,我好怕你再也不醒来了。”
祈诺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一直都好好的,刚刚听说祈言出了事,才从家里赶来的。”
我回过神来,擦干眼泪看着眼前的祈诺,他还是穿着白衣黑裤,浑身干干净净的。他和下午和我一起出门的那个祈诺真的不一样,他们虽然有相似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一个活泼开朗,一个安静沉稳。
我用手指了指里面:“那里面的那个?”
祈诺说:“那个是祈言,我们是双胞胎,他一直住在我们自己家的老房子里没过来。今天下午我有事,所以叫他先带你出去玩。”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祈诺拉起我走进医馆里,医生正在给祈言清洗伤口。祈言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罗小末,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个傻瓜居然能把我送到医馆来。”
我狠狠地瞪着祈言:“我还不信勒祈诺居然有一个这么差劲的双胞胎弟弟呢!”
他看了祈诺一眼,说:“被你发现了,都不好玩了。”
祈诺严肃地说:“天天就想着玩,让你回家的时候照顾小末,你倒好,带她去树林。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夏季青竹蛇出没得最厉害,你就是不听,还好有路过的好心人把你救了,不然看你怎么办!”
他不以为然地偏过头去:“我死了不是更好,给你省了不少麻烦。”
这个祈言真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一定让祈诺操了不少心。我在心里想着。
当我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风吹了进来,一个身穿黄色长裙的女生冲进来,扑在祈言的怀里:“祈言,你没事吧?你好可怜啊,脸色这么难看。谁把你害成这样的?”女生转头看到我,便用手指着我,“是不是她?”
“不关小末的事。”
祈诺和祈言同时开口说这句话,正在给针筒消毒的医生笑着说:“第一次看你们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同一句话。”
祈言说:“我现在很好啊,苏灵珊你就别大惊小怪的了。”
医生插了句话:“灵珊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才大惊小怪啊,你这小子真没良心。”
苏灵珊羞怯地低下头:“医生,你别说祈言了,是我自己大惊小怪了,他没事就好。”
医生摇了摇头:“祈诺你评评理,这回倒成我不是了,这年头好人真是难做啊!”
苏灵珊,从她的穿着打扮中我看出她家里一定很富裕。她穿着黄色连衣裙,头上戴着一个粉色发箍,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一种大小姐的气势来。
她冲进来的样子,像极了我在景安的好朋友夏朵雪,同样风风火火,自信满满。
祈诺说:“这是苏江叔叔的女儿,她比你早来两天。他爸爸、我爸爸和你爸爸曾经是好友,这次都是来祭拜我爸妈的。前两天是祈言去接她的,所以她和祈言格外亲。”
我隐约地记得爸爸以前提过苏江,那是妈妈还在的时候。苏爸爸之前和爸爸一起做生意,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和爸爸闹翻了,自立了门户。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他在景安有一定的名望,不过现在与爸爸已经不再来往了。我还听人提到过苏灵珊,说她是坐跑车去上学的,一个很风光的人物。
苏灵珊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谁?”
祈言说:“这是罗小末,罗叔叔的女儿,昨日刚到。”
“人家昨日刚到你怎么今天就带她出去玩了?我找了你两天,你看到我就跑,你什么意思啊你?”苏灵珊颇为不满地说。
祈言说:“我的姑奶奶,你别闹了,明天我就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行不行?”
苏灵珊这才笑了,她拉着祈言的手说:“行。”
我们把祈言放在木板车上,祈诺拿了床小被子垫在车上。祈言说:“祈诺你怎么这么娘们儿,爷们儿用什么小被子?”
不等祈诺说话,我就狠狠地敲了一下祈言的头:“我说你这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呢?你给我乖乖地坐好!”
祈言一瞬间就安静了,我想是我说话的声音压制住了他。
我用双手帮祈言把小被子整齐地铺好。我两只手的协调性不好,可是我想我可以慢慢改变。
苏灵珊看到我的右手,大喊了一声:“啊,好可怕!”
树水镇的灯在她喊完这句话之后就暗了,祈诺从医馆门前取下萤火灯笼点燃,他说,人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就再也不会有害怕的事情了。
他把灯笼递给我,像昨天一样。今天我没有摇头,我自然地伸手去接灯笼,他的脸在灯笼的照耀下是金色的,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如此喜欢这个颜色,隐秘又有点神秘的颜色。我低下头来抿抿嘴,吸了一口气,夜晚的树水镇,连空气的味道都是甜的。
祈诺推起木板车向前走,祈言没有再说一句话,苏灵珊也乖乖地跟着。镇上的水塘里,荷花冒出了头,我在黑夜中渐渐地看到祈诺的脸,我想,他一定就是那个代替妈妈给我温暖的人了。我如此坚定,哪怕我伸出的是没了手掌的右手,他也一定不会惧怕,他也一定会安然地握住。
我需要这样一个人,一个给我温暖和勇气的人。
我相信祈诺是,我相信树水镇那个传说,他们说,只要在榕树下许下一百个一样的愿望,并诚心地磕一个头,这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我在走之前一定要许这个愿望,一定要。
4
我们没走多久,苏爸爸就派人来接苏灵珊回去了。她抱着祈言不肯松手,祈言轻轻地哄她:“灵珊乖,先回家。”最后,她才依依不舍地和祈言告别。
她是一个敢想敢做的女生,换成是我,绝对不敢那么做。
苏灵珊走的时候我看了看祈诺,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他是不是在笑祈言有如此的艳福呢?我们两个人,他推着木板车,我提着灯笼,一左一右地走着,我们周围有如星星般闪耀的萤火虫。我多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让我们一直走下去。
我开口说话了,最开心的人是爸爸。我在客厅里喝祈诺给我热的鸡汤,鸡汤是镇长从别人家买来的。我喊了声“爸爸”,爸爸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他在客厅里欢快地走来走去,他孩子气的做法气得继母脸色发黑。
爸爸说:“祈诺真是个好孩子,我就知道这次来树水镇一定会有收获。我要修路,以后可以常来,我还要收养祈诺,我想他一定可以给小末带来快乐。”
在爸爸说完这些话之后,我口中还没咽下去的鸡汤喷了出来,祈言从木板车上摔了下来,祈诺炒青果的手停了下来。
继母说:“祈诺赶快来谢谢你罗叔叔。”
镇长说:“这是好事,祈诺你的苦日子到头了。”
我是欢喜的,但又惊喜过了头,我看了看祈诺,他继续一边炒他的青果,一边平静地问:“那祈言呢?”
爸爸没想到祈诺会问这个问题,他看了看祈言:“这……”
祈言摆摆手:“我好得很,你走了我就不用老是被人拿来和你比了,这也挺好的。放心,我会和镇长大叔好好过日子的。”
我知道祈言的心里是有些焦虑,又有些悲伤的。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我也曾经这样掩饰过自己的悲伤,可是我知道悲伤是掩饰不住的。
祈言一拐一拐地走上楼,我上前去扶他,他甩开我的手,说:“罗小末,最开心的人是你吧?”
祈言说完这话就笑起来,他的背影是那样哀伤,用整个夜晚的黑暗都不能掩盖。
夜里我路过爸爸的睡房时,听到了他和镇长的谈话。爸爸说:“我只能领走一个,至于祈言,我只能说抱歉了。”
镇长说:“你别看祈言平时调皮捣蛋,其实他也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没有好好学习。”
爸爸说:“可是我看得出小末比较依赖祈诺,所以还是想领养祈诺。”
……
我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又担忧起来,依祈诺的性格,他怎么会让祈言一个人留在树水镇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走到祈言的房间门口,因为祈诺把他的房间让给我住,所以这段时间他和祈言住。他正在帮祈言包扎伤口,祈言却收腿把纱布丢掉了。
祈诺说:“你别闹脾气,以后腿残了就不好了。”
祈言赌气说:“不要你管!你都是要去景安的人了,还管我那么多干吗?!祈诺,我烦透了你这个样子,烦透了你从小就乖巧懂事,做出一副好哥哥的模样来。”
我把门一推,冲进去拿起药直接按在祈言的伤口上。
祈言大喊一声:“罗小末,你要草菅人命?”
我把纱布从祈诺的手中拿过来:“痛死你活该,你对你哥哥是什么态度?”
祈言说:“我就这态度,你看不惯就别看!”
我气极了,把纱布勒得紧紧的,说:“你看我这么不方便都帮你包扎伤口,这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还对我凶什么凶?”
祈言说:“我这几世修来的福气估计也没几天了吧?”
祈诺拿毛巾帮祈言擦汗。看着祈言被我包扎得乱七八糟的伤口,我对祈诺说:“你重新包扎一遍吧,我看我这种包扎法,他会死得更快。”
祈言突然把脚收起来:“我不要重新包扎,我想死快点。”
他这句话把我和祈诺都逗乐了。祈诺笑着拿水盆去楼下了,我坐在祈言的床边看着他,他也一脸倔强地看着我,他安静的样子和祈诺没有差别。可是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祈诺呢?一定是祈诺身上的某种气质吸引了我。
祈言说:“罗小末,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勒祈诺。”
祈诺安静又稳重,祈言比较调皮,又爱恶作剧。下午的时候,祈言大概是想告诉我他不是祈诺吧,可是他又想捉弄我,于是就冒充了祈诺。
我突然想起他荡秋千时出糗的模样,他那么活泼好动爱说话,和祈诺大不相同。最要命的是,他有一个臭得要死的脾气,真让人受不了。
正当我在思考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上动,我睁大眼睛一看,一只黑乎乎的大老鼠正趴在我的腿上,我大叫一声,站起来把老鼠推到祈言的身上。他笑着说:“一只老鼠有什么害怕的啊!”说完,他又把老鼠丢到了我的脚边。
“勒祈言,你这个小混蛋!”我尖叫着跳上木板床。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在我跳上木板床的瞬间,木板床的木板被掀翻了,我摔了下来。
当然,一同摔下来的还有原本躺在床上笑得脸都变了形的祈言。
祈言严严实实地压在我身上,阁楼上发出很猛烈的响声,楼下的人都惊慌地上了楼。我浑身疼痛,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大喊:“痛死了,祈言你这个混蛋,还不快点从我身上爬起来!”
祈言趴在我身上说:“你以为我爱趴在你身上啊,我的腿受伤了,怎么动啊?”
第一个跑过来的人是祈诺,他赶紧把祈言拉起来。接着,爸爸、继母和镇长也跑过来了。
“小末,你有没有事啊?”爸爸急得把我抱在怀里。
“她自己怕老鼠跳到床上来,床板不稳我们就一起摔倒了。”祈言说。
我惊魂未定地拼命哭着,爸爸拉着我下楼,并小声对我说:“以后别和祈言玩了,我看你每次跟他在一起都怪吓人的,不是遇到蛇就是摔倒,以后你跟着祈诺就好,那孩子做事我放心。”
我点头,刚走到楼下就听见祈言在大喊:“罗小末,等我腿好了,再带你去荡秋千啊!”
我靠在爸爸的怀里骂他:“不和你玩了,你就会欺负我。”
继母说:“你看小末又会哭又会闹的,这挺好啊,我看这个祈言倒是很有本事。”
我转头看了祈言一眼,他正靠在门口坏坏地冲我笑。祈诺对他说:“祈言,快进去把腿重新包扎一下。”
我停止了哭泣,坐在客厅里吃祈诺炒好的青果。青果是一种像饼子一样的东西,炒的时候加一种草进去,炒好之后就是绿色的,有薄荷的味道,还有香油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有祈诺的味道。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然后兴高采烈地吃起来。
爸爸在一旁摸着我的头,我抬头看着他。我不说话的那段时间,爸爸没有开心过,我从未见过他脸上有像现在这样轻松的表情。
哪个父母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能哭能笑能闹地活着呢……
我夹了一块青果塞到爸爸的嘴里,问:“爸爸,好不好吃?”
我看到他的眼睛红了,赶紧站起来抱着他的脖子,说:“爸爸,你这是为了我而高兴得哭了吧?”
爸爸说:“是啊,爸爸希望小末永远快乐。”
5
那天晚上,我在厨房坐了很久。
爸爸和继母都睡了,祈诺在祈言的房间里照顾他。深夜,我悄悄地从房间里走下楼,周围一片寂静,客厅的顶端有一块地方是露天的,月光一点点地从天空中洒落在客厅里。我走到厨房,拿了一张小木凳坐在烧火的灶前。
几个小时前,祈诺在这里炒青果给我吃,他在听到爸爸要收养他的消息时只是很平静地问,那祈言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消也消不掉。
后来镇长来了,他坐在我的旁边,拿着火柴点了支烟,然后开始和我讲祈诺和祈言的故事。
祈诺和祈言的父母从小就让他们在镇上的医馆学医,希望他们以后能治病救人。他们俩也很争气,一直都学得很好。可谁知道,他们的父母在半年前的交通事故中死了。他们的尸体被抬回来后,两兄弟哭了一个晚上,谁劝也没有用。第二天,他们就再也不哭了,两个人开始动手清洁父母的尸体,所有人都站在一旁掉眼泪。从那之后,祈言就再也没有到镇上的医馆去学医了,他天天在镇上和别人赌钱,成绩一落千丈。只有祈诺还一直向前,他不但成绩优异,还认真学医。
镇长抽着烟,说:“其实他们俩都是好孩子,你别看祈言平时嬉皮笑脸的,什么事都无所谓,其实他比谁都固执。他父母死后,我让他们两兄弟搬来和我住,祈诺来了,可祈言却说什么也不肯来。我知道,他特别舍不得离开他们一家人生活过的那栋老房子。”
我想起祈言的一言一行,他不过是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却要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他一直在强颜欢笑。
可是祈诺呢,他要担负起做哥哥的责任,整个家的责任。他不能像祈言那样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他知道在这样一个没有选择的情况下,除了让自己更加坚强,别无他法。
那天我是靠在门边睡着的,我记得睡着前,镇长对我说:“小末,如果你就是那个让他改变的人……”
那句话太模糊,我听得不很真切。
早上的时候我是被祈言叫醒的。他说:“你好的不学学坏的,祈诺最坏的习惯就是靠在门边睡觉,为什么你才用一天的时间就学会了?”
我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你觉得这是缺点,可我觉得这是优点。”
祈言刚想反驳,苏灵珊那震撼的声音就在大门口响起了:“祈言……祈言……”
我和祈言互看了一眼,突然,他倒在我身上,假装虚弱无力。
我说:“你装什么尸体,快起来!”
祈言说:“罗小末,快帮帮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灵珊就冲上楼来,一把把我拉开。她扶着祈言,说:“你怎么还这么虚弱?毒还没有清除吗?”
我说:“对啊,他还需要人参才能康复,苏灵珊,你快让你爸弄一些来吧。”
苏灵珊冷冷地说:“你这个机器猫丑八怪,谁要你插嘴了?”
我像被泼了一盆凉水一样,直直地站着不动。
祈言闻言脸色一变,直起身就说:“苏灵珊,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错看你了!”
苏灵珊愣住了,随后她扑上去打祈言:“你为什么这样替她说话?”
我摆摆手说:“她只是说事实而已,你别凶她啦!”
我说这话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点都不难过,也不自卑,我很讶异自己的这种改变。
随后,我看到了苏灵珊的爸爸,那个在景安经营药材生意,并且很有名的苏老板。他和爸爸寒暄,看得出来是两个生意人表面上的虚假迎合。他们都是树水镇的骄傲,苏灵珊的爸爸上过大学,娶了有钱太太,生意做得很大。而我爸爸是白手起家,创办了一个材料加工的工厂,也算不错。
至于他们之前的仇怨,我也不太清楚。
而这次,他们却同时为了修路而来,这也算是为树水镇做了件好事。
6
我在树水镇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夏天,没有烦恼,没有噩梦。白天,我陪祈诺去医馆,有时候帮他捣药,有时候看他为病人诊脉。祈诺替人看病的样子非常严肃,他一丝不苟地端坐在那里为病人诊脉,然后熟练地抓药。自从我的右手残废后,我就再也没有写过毛笔字了。那段时间经常有人感冒,我常常用左手帮祈诺抄写一份治疗感冒的药方,他有些惊讶我的左手也能写出那么娟秀的字来。有人看到我和祈诺在一起,便会开玩笑地问:“祈诺,从哪里拐了一个童养媳来啊?”
我坐在一旁笨拙地笑,而祈诺则干巴巴地解释:“不是,她是我爸爸的朋友的女儿。”
有时候祈诺带我去听戏,镇上从南方来了一个唱越剧的戏班,戏班在茶馆里搭了个台唱戏。我和祈诺去听过一回戏,那时我们喝了两口茶,嗑了一斤瓜子,我们俩都沉默着。每次和祈诺在一起,我都无比沉默,生怕有声响扰乱了这宁静的氛围以及我来之不易的安心。
有时候我会在镇上的赌场里看到祈言,他在赌场里大喊大叫,苏灵珊陪在他身边。
因为祈言的腿受伤了,所以他也搬到镇长的房子里来了。每天晚上换药的时候,他都像个大爷似的赖在床上大喊:“罗小末,快上楼来帮我换药,要不我残废了你要负责啊!”
我生怕他腿残了赖上我,立马就端着药上楼了。可是我上药的水平实在是不行,每次都弄得他大喊“救命”。
镇长整天笑眯眯的,大家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说:“小末来了之后,家里热闹多了,也有生气多了呢!”
祈言插话:“明明是闹腾多了。”
我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脚,他皱着眉头对祈诺说:“勒祈诺,罗小末又踢我,你快告诉她,我是病人啊!”
我说:“你别装病人了,我都伺候你那么长时间了,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我认为祈言的腿伤早就好了,因为他每天都跟着我在家里、树林里、小溪边跑来跑去。
而苏灵珊就赖着他,每天她都从镇子的北边跑到南边,再从南边架着一辆马车回来。
苏灵珊真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们谁都不许和我抢祈言,这辈子,我就跟定他了。”
我来到这个镇上已经有二十七天了,离我们返回景安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我们祭拜了祈诺和祈言的父母。他们的墓在很高的山上,黄天厚土,青山翠竹,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在山路上走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祈诺和祈言的生日。
8月27日。我提着萤火灯笼从青风桥走到紫絮桥,途中路过二十七户人家,有二十七盏萤火灯笼在高高地挂着。
我站在榕树下许愿,我从未这样虔诚地许过愿。祈诺帮我提着灯笼,苏灵珊也好奇地许着愿,爸爸和苏爸爸站在榕树下什么话也没讲,只是都一脸的迷茫,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的双手合不拢,只能用左手掌包着右手。
祈言说:“女孩子就是麻烦。”
我看着祈诺,说:“就一分钟,你们等我一分钟。”
我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耳边是清晰的风声和虫鸣。我在心里默念,我只希望祈诺能一直待在我身边。
萤火虫飞了过来,围绕在我的身边,我看到它们闪着的绿色的光,一点点微弱的光。
天空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镇上的灯又暗了,灯笼也亮不了了。镇长说:“最怕又没灯又下雨,路也不好走,我走前面,大家在后面跟着,别走丢了。”
黑夜里每个人的样子都模糊了,大雨里每个人的身形都辨认不出。苏灵珊一把拉住祈言的手,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动作。祈诺的眼睛很亮,他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右手,那只残废了的,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习惯碰触的残废了的右手。
他说:“跟紧我,别走丢了。”他的声音是轻柔而又温暖的,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心里。
夜那么黑,像浓重的泼墨画,我们如同深陷在画中,如此不真切。祈诺的手很温暖,将我残缺的右手包裹住了。一行人在黑夜的小镇上冒雨快速地行走着,萤火虫都躲雨去了,我旁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少年。
可是,我流泪了。我有一种预感,他要离开我。
我如此难受。
7
要回景安的前一天晚上,我从我房间窗户的缝隙中看到祈诺走进了祈言的房间。他是要去和祈言告别吗?我趴在那儿,静静地看月光洒在客厅的那个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祈诺从祈言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坐在楼梯上,表情惆怅。然后,他看到了我,接着神色慌张地起身走掉了。
我拉紧窗帘,开了风扇睡觉,那个晚上我做了许多梦。我梦见祈诺提着萤火灯笼朝我走来,又提着萤火灯笼离开了我,随我怎么叫他都没有用。早上起床后,我看到祈诺安静地坐在桌子旁吃饭,我安慰着自己,可能是自己过度紧张了。
出发的时候我没有看到祈言,镇长说他大概赌气待在房间里了。祈诺一直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讲。
我们按原路返回景安,祈诺一句话也没和我讲,我觉得很奇怪。半途中,大家下车去上厕所,只有我和祈诺在车上坐着。我拿水给祈诺喝,他向我道了谢。他轻轻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一束阳光从车窗外照到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没有流露出那安定又温暖的光来。
也许我第一次会认错,而经过这三十天的相处之后,我是怎样也不可能会认错的。
我惊诧地用手指着他:“勒祈言,你搞什么鬼!祈诺呢?”
同样惊讶的祈言迅速用手捂住我的嘴,说:“罗小末,你小声点。”
圣诞夜 遇见你
有一天我和你再次遇见
雨和天都会看不见
灯和亮都坠了眼
我想和你数一数
我们在一起过的时间
那是我喜欢你的岁月
也是我们走不回去的昨天
——勒祈诺·离开你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