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渊明的家庭生活
陶潜,字渊明,一字元亮。又有人说:名渊明,字元亮。晋、宋时浔阳柴桑人。浔阳是当时候的郡名,柴桑当时候的县名,在今江西九江县西南。
渊明的故居在柴桑栗里村,今江西星子县虎爪崖下。后来因为遭了火灾,复迁居南村,今星子县西七里。栗里有渊明醉卧时的大石,又有栖隐寺,为五柳先生的故宅。这都是渊明的遗迹,可以供我们凭吊景慕的。
渊明的故居,在著名的庐山和彭蠡湖之间,云峦烟水,浩渺萦带,如此湖山,真不愧是我们大诗人的故乡。
他的家庭,在那时候,是所谓“故家”。他的曾祖父,叫陶侃,字士行,为晋朝的大司马,封“长沙郡公”。不但是晋朝的名臣,且是中国历史上的名人。他有一个运甓的故事,值得我们说一说。这故事大略如下:
陶侃,平居无事时,辄运百甓于斋外,暮复运入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恐不堪事!”
他这样的勤勉,宜乎为史传所称赞,为后人所景仰。
渊明的祖父,名茂,为武昌太守。父名未详,母姓孟氏,是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嘉的第四女。孟嘉也有一件著名的逸事,流传于后世,常为文人所引用。
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属僚毕集,风吹嘉帽落,嘉不之觉。温敕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之,嘉还答。
这一件很平常的事,但是能充份的表现出孟嘉不修边幅的神气。孟嘉的生平,渊明有《孟府君传》,说得很详。中间有几句说:
行不苟合,言不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
这几句描写孟嘉品格的话,和这两个孟嘉的逸事,也很可以看得出孟嘉的胸怀旷达,志趣冲淡。
这样的曾祖父,和这样的外祖父,虽然不能说他们的人格能给多少影响与渊明,但也不能说毫无关系。
前面说过,渊明的父亲名字事迹不详,但是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上面说:
(渊明)父姿城太守,生五子,史失载。
如照李氏所说,渊明父为姿城太守,而且渊明还有兄弟。然李氏的话毫无根据。《渊明集》中的诗文,也没有说起他有兄弟,姿城是甚么地方,也无可考。李氏的话,是不足信的。
渊明父早卒,他父卒时,渊明年才十二岁,见于他的《祭程氏妹文》。文云:
谁无兄弟,人亦同生。嗟我与尔,特迫常情。慈妣早世,(梁启超考定“妣”字系“考”字之误。)时尚孺婴。我年二六,尔才九龄。爰从靡识,抚髫相成。
父既早卒,所以事迹不详。渊明有没有兄弟,实无可考。有妹,嫁程氏,比渊明先卒。渊明有《祭妹文》。
渊明生于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三六五年),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四二七年)。
渊明少年时代的家庭生活,大约是家居奉母(?)。他虽然是在少年时候,已经是胸襟旷达,超绝尘俗。他的宅边有五株柳,他就自号五柳先生,作《五柳先生传》,替自己写照。《传》道: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赞曰:“黔娄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这一篇传,已经写出他自己的人格。这文一经传出,在当时候的人读了,都以为他写得真切。就是我们读了,也能十二分了解他的志趣,而决不疑心他是个忘不了功名富贵的人。
虽然他后来曾出去做官,自从为江州祭酒起,至为彭泽令止,自二十多岁至四十岁左右,过了好多年仕宦生活;但这决不是他的本志,大约因为家贫亲老,不得不出去找点事做做,赚几个钱供给家用罢了,所以丧母以后,便不久恋仕途了。
渊明二十岁丧妻(?),继娶翟氏。昭明《传》云:
(渊明)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
《南史》本传云:
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
这可见他夫人的志趣和他一样。
渊明有五个儿子。长名俨,次名俟,三名份,四名佚,五名佟。又各有小名,叫阿舒、阿宣、阿雍、阿端、阿通。长子为前妻所生,以下皆为后妻所生。渊明有《责子诗》,又有《与子疏》。前者有不满于他儿子的话,后者有期勉他儿子的话。因此,后来有人说他的儿子是不肖。《责子诗》云: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念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这一首诗,照表面看起来,他的五个儿子没有一个好的。不过后人又另有两种看法:一种人说:渊明的儿子未必不好,不过他期望过殷,督责过严,故这样的说,正是严父教训儿子的常态。又一种人说:渊明这首诗是戏谑诙谐的口吻,是和他儿子相戏的笑话,并不是沈下脸来骂他的儿子。
这两种说法,以后一说比较的好。一来因为他如果要沈下脸来骂儿子,就应该老老实实的骂,不应该把骂儿子的话来做成诗。既做成诗,可见他骨子里还是和儿子相戏。二来因为这样的口吻,和渊明的胸襟很相像。末二句“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尤可想见他老人家的旷达。三来他做这首诗时,最大的儿子阿舒,还只二八(就是十六岁),最小的儿子阿通,还只九岁,都只算是小孩子,不能把他们当成人看待。阿通九岁,只念梨与栗,乃是当然的事,毫不足责。阿舒大约是懒惰些,然也不至于像他的诗的所说的“懒惰无匹”。“匹”字是为著押韵才用的,读诗的人怎能以辞害意呢?
总之,渊明的五个儿子,只是平平常常的,没有甚么过人的地方,这是真的。一定说他们是怎样的不好,却也未必。渊明此诗,带一点诙谐口吻,是不错的。
《与子俨等疏》道:
告俨、俟、份、佚、佟: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独能免。子夏有言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妄求,寿夭永无外请故邪?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等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范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这一篇,前面可以说是他老人家的自传,后面是期望儿子的话,是期望他们兄弟们要和睦,纯然儒者的口吻。我们读了,只觉得他和蔼的态度,真挚的情感,能感动我们。当然,兄弟不分家,不能算是美德,而且是一种不良的习惯,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在这里不应当批评他的见解陈腐,只觉得他的情感真挚,而态度和蔼。
从来读古文的人,只知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为著名的文学作品,却还不曾知道有这篇文章。
陶渊明的家庭生活,大概如此。让我们再说他的县令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