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学视域下的明清温州地域社会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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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酬神:悠久而执着的地方神信仰

在温州地方文献中,多有瓯俗好巫敬鬼,俗以神为戏事的记载。下面即对温州因地方神信仰而进行的戏曲演出活动,进行梳理、分析。

温州地处中国东南沿海,作为东瓯国故地,早在东瓯国时期,就已有好巫敬鬼的地方神信仰文化传统。弘治《温州府志》卷一“风俗”条记载:

三代以前,东南荒凉为甚。汉东瓯王敬鬼,而瓯俗多信鬼,乐巫祠,是其为俗尚未变也。[1]

清道光鲍台撰《古鳌陈十四圣姥宫记》记载:

东瓯俗尚鬼,山椒水涯多淫祀。[2]

因为敬鬼乐巫,所以温州人修建了大量祠庙进行供奉。徐兆格在《平阳怀溪乡垟溪宫“五显爷庙会”》一文中,描写了怀溪乡的神庙分布情况:

有山即有寺,有村即有庙,全乡的寺庙庵堂有如星罗棋布。[3]

又,弘治《温州府志》卷十六“祠庙”条记载:

神祠几遍于境中,有合祀典者,有戾祀典者。……近世良有司,怀狄仁杰、胡颖之志,间斥其淫祠而毁之,毁之诚是也。而民锢惑于祸福之说,且将为赡拜游憩之所,伺其隙而复新焉,则又劳民而伤财矣,为政者奈之何哉![4]

从史料记载可以看出,无论是怀溪乡,还是温州全境,确实建有大量神祠。而且在受到地方官府的拆毁打击后,一方面因为信奉“福祸之说”,另一方面因为将神祠作为“赡拜游憩之所”,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恢复重建。虽劳民伤财,地方官亦无法禁止。足以说明民众对地方神信仰的执着。

关于温州地方神信仰的执着情况,明弘治十一年任永嘉知县的汪循[5]曾写有一篇《唐将军庙碑记》:

温俗好鬼,多淫祠,凡市集、乡团居民,或百馀家,或数十家,必设立一鬼以祀之。其有水旱疾病患难,即挣操豚蹄,挈壶浆祭祷以祈福,虽渎不厌。每遇官府举行朝廷简汰之诏,辄匿其像僻室中而掩以土谷、神位,伺长人者防范少懈,复出祀之,其敬信如此。至于聪明正直之鬼著在祀典者,漫不加敬,而亦不之信也。

循始莅官谒神,见神庙多不治,喟然叹曰:“敬天事神,为政之首务。今庙若是,可但已乎?”既而,以事过所谓广惠庙者,工极侈丽,中无所有,见牌书“土谷之神”,怪而问之曰:“土谷之神,社稷也,亦既有坛矣,奚以屋为?”从者告其故,乃白于太守文侯宗儒,相庙陋之尤者,相与舁唐将军龚公之神以乘之,于以杜其窥伺之心,使知即正弃邪以示风教,亦重慎财力,用以纾吾民也。呜呼!予岂拂民之性者哉,不得已也。

抑考粤人勇之昔言:粤人信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东瓯王敬鬼而寿长,乃命粤巫立粤祝而以鸡卜。然则温之好鬼,其来也尚矣。习俗之难变,愚夫之难晓,一至此极也,可胜叹哉!使鬼果有灵,莫灵于天地、山川、五祀、祖袮与夫忠臣烈士。有功德于民如龚公者,皆阴阳之正气流行于两间。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与我相为流通者也。我能敬事之,则其福我也宜矣。然所谓事之者,存其心,养其性,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耳。粢盛褚币云乎哉!《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此之谓也,若夫依草附木之妖,需祭求食之鬼,气已不正,而于吾体了不相涉矣,岂能祸福哉!然则瓯王之所敬而能寿者,亦必当祭之鬼耳。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淫昏之鬼,孰有大于天者哉!循惧岁月漫灭,谨请于今守邓侯安济,纪之于石,而意拳拳如此,为吾民者尚鉴之哉![6]

汪循作为在温州任职的地方官,主要从政府官员的立场,分析当时民间多敬巫好鬼而不信天地正祀的现象。当时民众不仅信仰地方神,而且每当被官府斥为淫祀禁毁时,往往通过藏匿塑像、用正祀掩饰、伺机恢复的方法与官府周旋,以坚持自己的信仰。对此,汪循作为地方官十分无奈。恰恰说明了温州民众对于地方神信仰的执着。

为了得到所信奉地方神的护佑,信众会尽力讨取神的欢心。至于讨神欢心的方式,就像选择谁作为自己的信仰一样,靠的是信奉者本人的主观意愿。他们觉得看戏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娱乐方式,认为被供奉的神灵也会喜欢,所以其酬神的方式之一,就是在一些固定的日子里演戏。这充分展现出地方神信仰及其供奉方式的民间性、随意性、功利性等特点。

关于演戏酬神,在温州地方文献中多有记载。如唐顾况[7]的《永嘉》诗:

何处乐神声,夷歌出烟岛。[8]

“乐神声”一语,表明早在唐朝时,温州就有歌舞娱神的习俗。北宋许景衡[9]《横塘集》之《献王祠》写道:

列国提封倚乐亭,九河分处见孤城。池台钓罢人何在,邱垄春来草自生。遗像丹青皆旧物,斯民箫鼓漫新声。谁能特表平生事,祝史从官得币牲。[10]

又,南宋叶适[11]《水心集》之《永嘉端午行》写道:

岸腾波沸相随流,回庙长歌谢神助。[12]

从这两条史料“斯民箫鼓漫新声”“祝史”“回庙长歌谢神助”等描述,可以看出两宋时演戏酬神习俗的存在。

《东瓯逸事汇录》卷五“古迹上·忠靖王[13]庙”条记载:

忠靖王庙,一在八仙楼巷,元延祐间建;一在华盖山下,明洪武初建。……今每年三月初,民间必请王出庙,巡行城内外以驱瘟疫。两庙之神轮出……巡行一周,必需一二十日。遇雨,即暂住各庙。归殿即无定期。至归殿以后,各里纠纷搭台演戏数本,名曰“平安戏”。靡费钱财,累百盈千,在所不惜。倘逢歉岁,赛会偶不举行,民间多疾,必归咎于神不出巡。习俗相沿,有司不能禁止也。[14]

忠靖王作为驱疫禳灾之神,在温州有着忠实的信众基础。即使遇到年景不佳,迎神之赛会一般也会尽力举行。如果“偶不举行”,再遇到“民间多疾”,结果“必归咎于神不出巡”。说明在时人的心目中,忠靖王每年的例行出巡与自己的生活平安之间,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当地酬神的方式之一,就是每年三月初,请神出巡驱疫后演戏。不仅各里均演,而且演出的数量是数本。虽然整个过程耗费钱财甚巨,但信众们毫不吝惜。目的是使神通过看戏心情大悦,然后能够佑己平安。其痴信之程度,连官府也不能禁止。

又,《东瓯逸事汇录》卷二五“神仙·陈杨二神”条记载:

陈、杨二神,不知由来,其说荒唐无征。邑人多崇祀之,凡城郭街衢及山谷间,率以砖砌小亭,设炉以供香火。大者建祠三楹,雕塑神像,定期而祭祀,演剧报赛。神亦时有灵应,故人益敬惮之。[15]

虽然陈、杨二神来路不明,但依然得到从城郭到山野的普遍供奉。只是被供奉的规模参差不齐,有“三楹”的大祠,也有路边的简陋“小亭”。其中建祠、塑像供奉者,是定期祭祀、演剧以酬的。

温州地方文献关于演剧酬神的记载,还有很多,如光绪十六年(1890)《关帝庙碑记》的记载:

俟开垦以后修租之日,酌议演戏叁台,以昭诚敬。[16]

孙同元《永嘉闻见录》记载:

昔东瓯王信鬼,其风至今未替,故俗获病祈禳演剧酬神之事终年不绝。[17]

温州演戏酬神之风,至民国未变。如民国《平阳县志》记载:

合村立一社庙,每春二月二日祈福于庙,曰太平愿,亦曰谢太岁,亦曰春愿。秋冬于庙演剧酬之。[18]

通过上述内容可以看出,温州自东瓯国时就有好巫敬鬼的地方神信仰之文化传统,并伴随着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演戏酬神的行为。这种风气至民国,一直相沿不辍,足见其执着。《瓯海民报》1935年3月13日登载的一则戏曲演出告示,证明演戏酬神依然是温州戏曲演出的重要市场需求,即《“江南春儿童昆剧社”男女合演特别启事》的记载:

本社重金礼聘著名昆剧教师,悉心教演唱做,业已有年,现在对于昆曲中著名剧本,演唱均日趋纯熟。近日又特别派员到上海、温州各埠,采办全新款绣服装,定四月六日开台,十七日在宜山街正式开演。各地如有迎神赛会欲求定演者,向下列各处接洽可也。恐未周知,特此通告。

永嘉纱帽河大厅11号周志承先生处

平阳鳌江黄大义绸庄周恒卿先生处

宜山陈日新广业号陈如升先生处[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