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献世家开山手——许豸
许豸(?~1640),字玉史、玉斧[3],号平远。明崇祯二年(1629)加入复社。崇祯四年(1631)进士,历任户部主事员外郎(榷浒墅关)、浙江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政。曾师从竟陵派领袖钟惺,与当时文坛名流谭元春、张溥、吴伟业、杨廷枢等,以及名臣黄道周、祁彪佳、周亮工等都有交往。因时常奖励后进,提拔新人,明清之际一些著名文学家如李渔、毛奇龄、董说等,均师事之。
崇祯二年(1629),许豸与同郡曾异撰、张利民等入复社[4]。曾异撰(1590~1644),字弗人,祖籍晋江(今泉州)。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中秀才,崇祯十二年(1639)中举。性耿介,以文章、气节闻名乡里,地方官知其才德,欲荐举为官,他力辞之。著有《纺绶堂集》。亦工书法,草书笔势豪放。张利民(1598~1663),字能因,侯官(洋里乡田垱村)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安徽省桐城知县,治行推为天下第一。崇祯十四年(1641)福王立南京,征入朝授户科给事中。未几,南京失守。唐王入闽,复授兵科右给事中兼刑、工二科,转礼科左给事中。翌年,进都给事中兼吏科左,寻迁太常寺少卿。同年八月,唐王败于汀州,利民削发雪峰寺,自称田中和尚,绝口不言时事。清顺治二年(1645),鲁王至闽,以左迁都御史召,不赴,数年后病逝。许豸与曾、张二人应是早年结识。复社是崇祯初年由太仓人张溥、张采等发起的带有政治团体性质的文社,经常举行社集游宴、诗酒酬唱活动。许豸曾在杭州西湖与复社领袖张溥、吴中诗人吴伟业、杨廷枢等泛舟游湖赋诗,他与张溥、吴伟业有同年之谊。许豸与周亮工也有交往,周亮工《尺牍新钞二集》中收有一篇《答许玉史》:“生平谓战胜之业,只有章法。此中山川前后排列于其间,鬼神奔走趋候于其际。一声号召,水行石立,电走霜飞,莫不争至,万举而万当焉。世谛茫昧,造作语句,群儿饼饵,馋嚼相矜耳。”因不见许豸去信,故难以参透此信含义,似谈文章之法。今暂录之,待更多资料发现时详考。
许豸政绩颇丰。中进士后除户部主事员外郎,“榷浒墅关,以羡镪筑塘,民德之”。[5]浒墅关位于苏州西北,为明朝全国七大钞关之一,直接隶属于户部。浒墅关在太湖、长江水域航线上征收船税,扼控往来商船与水路要道乃至沿海港口,因此发展成为吴中第一大镇,被誉为“江南要冲地、吴中活码头”。而榷关主事的权力也颇大,诱惑颇多,为避免贪污,任期一般较短。许豸任职不过一年,却平物价,修石塘,颁义田,廉洁勤政,为当地做了不少贡献,受到百姓称颂,更为道光七年(1827)版的《浒墅关志》列入《名宦》。“后擢宁绍道,增筑郡城,歼海寇陈奇老等。改督本省学政,时有权珰镇浙,豸抗不为礼,士有迎珰者,立挞之。”[6]其干练与刚正可见一斑。崇祯十三年(1640),许豸殁于武林(今杭州)任上。
许豸在浙江为官期间,时常奖励后进,提拔新人。许豸对李渔可谓有知遇之恩。李渔(1610~1680),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笠翁。生于雉皋(今江苏如皋)。明末清初文学家、戏曲家。18岁时补博士弟子员。明代中过秀才,入清后无意仕进,从事著述和指导戏剧演出。后居于南京,把居所命名为“芥子园”,并开设书铺,编刻图籍,广交达官贵人、文坛名流。著有《凰求凤》《玉搔头》等戏剧,《十二楼》《无声戏》等小说,与《闲情偶寄》等书。明崇祯八年(1635),二十五岁的李渔到婺州(今金华)参加童子试,受到时任浙江宁绍道提学副使的许豸的赏识,许豸还特意将李渔的五经试卷刻印成专帙,到州县视察时,常常将专帙示人,并赞说:“吾于婺州得一五经童子,讵非仅事!”时隔四十年后,康熙十三年(1674),许豸次子许宾亦到浙江为官,遇见李渔,提起往事,并取出专帙,邀李渔为《春及堂诗》作跋。李渔深受感动,恭设灵位哭祭,并作《春及堂诗跋》云:“盖春及堂主人非他,乃予一生受德最始之一人也。”又在《与许于王直指》中称:“某受先夫子特拔之知,四十年来报恩无地。……夫子诗文,从无门人作序之例,以序比弁首,是加履于冠之上也。不得已而应命,其惟跋乎。敬草一通呈上,乞严改而痛削之。”[7]恭谨之态、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李渔,董说也对许豸的赏识感念不忘。董说(1620~1686),字若雨,号西庵、月函、漏霜老人,浙江乌程(今吴兴)人。明末清初文学家。明亡后改姓林,又名林胡子。幼年聪颖,曾受业于张溥,后加入复社。一生好学,多才多艺,其诗清淡荒远,擅长草书,通晓经学。一生著述繁富,有一百多种,然今多不传。行世而影响较大的是他创作的小说《西游补》。董说《丰草庵诗集》卷五《阅许有介米友堂集感书》:“身是君家弟子员,喜看绝藻又空群。新裁钓笠酬知己,曾著青衫论古文。斗酒未浇南越土,瓣香遥礼海天云。只应地下还怜我,丰草千篇拟自焚。”自注曰:“玉史先生往督学两浙,余以古文见知。”诗中明显可见董说对许豸的怀念、尊敬与感激之情。董说长于古文,颇受许豸赏识。崇祯十三年(1640),许豸就曾命董说代作《王按台两浙观风录序》。
毛奇龄少时曾从许豸问学。毛奇龄(1623~1716),与兄毛万龄并称为“江东二毛”。原名甡,又名初晴,字大可,又字于一、齐于,号秋晴,又号初晴、晚晴等,以郡望西河,学者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经学家、文学家。明末诸生,清初参与抗清军事,流亡多年始出。康熙十八年(1679)荐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馆纂修官。数年后病假归不复出。治经史及音韵学,著述极富。所著《西河合集》分经集、史集、文集、杂著,共四百余卷。康熙十九年(1680)他来福州就住在许豸之孙许遇的紫藤花庵,并作《客福州访许不弃郡丞园居蒙留饮数日即事书壁》四首收入《西河集》第一百七十二卷。
许豸诗书画皆擅,对于许氏一门的世家繁荣,有着开山之功。许豸在当时有一定诗名,王渔洋誉其诗为“温文尔雅”。黄文焕曾称其诗:“五律声调委婉,趣味澄幽,诵之如流水平桥,佳趣自在。”[8]如《建州逢陈德辉》:
已分别离久,何期此地同。西城山路近,南浦野桥通。
信宿情何极,他乡岁欲终。维舟无限意,相对有飞鸿。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分别时的思念、对家乡的依恋,都在诗中真情流露而出。尾联的“维舟”与“飞鸿”更是表现出绵绵不尽的情思。再看两首送别诗:
送友之琼州
匹马珠厓路,须防瘴岭云。蛮童青箬笠,黎女绿蕉裙。
潮有东西候,时占朔望分。临岐还把臂,不敢说离群。
春日送客
春光初荏苒,客路惜分携。露湿莺花重,风吹燕麦齐。
孤灯茅店里,残月柳桥西。别思千峰外,猿声不住啼。
两诗都用字工整雅致,前一首通过对朋友将要前往的琼州作了一番想象,表达出对朋友的担忧与挂念,尾联欲语还休地道出离别意,耐人寻味。后一首先细致描绘了分别时的景象,用明媚的春光凸显离别的忧伤,而后想象离别后的情景,用“孤灯”与“残月”的凄冷意象表达了作者孤独落寞的情思,尾联更进一步地表现出作者的依依惜别之情。
许豸年轻时曾在石林读书,喜欢那里清幽的环境。出仕后用官俸买下石林南部的一片地,开始构筑别墅。他在石林刻有“松岭”二字,又以草书刻诗一首:
荒畦随意构,爽嵦顿开颜。缺径凭花补,回窗倩竹关。
烟容凝石浅,山色到门闲。徙倚危阑畔,潮来浦几湾。
从诗中可以看出,石林别墅此时还在初创阶段,许多建筑还很简陋,但丝毫不妨碍作者享受山林之乐。买下石林,也算是许豸一遂宿愿了。另,其《登名山室》也显见对自然山水的热爱:
梅花历乱在岩扉,鸟道幽深转翠微。
满院白云禅榻冷,半山残雨水帘飞。
猿盘古树窥僧灶,叶落香坛点衲衣。
不用虎溪遥送客,庐山高士已忘归。
名山室在永泰高盖山下,又称“名山寺”“名山院”,始建于唐朝文德元年(888),为福州著名的胜迹。作者生动而细致地描写了梅花盛开、苍翠幽微、细雨迷蒙、猿猴活跃的山寺景象,最后用“虎溪三笑”的典故,表达出自己对自然美景流连忘返之情。虎溪在庐山东林寺前,相传东晋名僧慧远居东林寺修行,三十余年不下山,送客不过溪。一日陶渊明与道士陆修静来访,谈笑甚欢,相送时不觉过溪,山虎吼叫不已,三人大笑而别。后人于此建三笑亭。这是后人杜撰的故事,用以表现儒释道的融合。许豸采用这个著名的传说,又以“庐山高士”自比,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从山水与佛理中若有所得的心情。
许豸有一首怀古诗也写得不错:
越王台怀古
雄图消歇暮潮西,烟浸长桥柳叶齐。
废井草生龙已去,荒台花落鸟空啼。
江喧钓碣闽关险,雨暗穹碑汉篆迷。
千载登临遥极目,海天空阔雁行低。
越王台又称钓龙台,位于今福州市城南大庙山上,高高屹立于闽江边,自然景观甚佳。相传古越王余善曾在此处钓得白龙,并以此为祥瑞,于该处建筑坛台,又大造舆论,以真龙天子自居,自称东越“武帝”,恃强据险,公开与汉武帝分庭抗礼。钓龙台旁还有一钓龙井,《闽都记》载:“庙故有井,通江潮,其深叵测,有龙居之,祷雨屡应。”相传山上庙里的和尚用新置的水桶打水,往上拉时感到越来越重,霎时天空乌云翻滚,和尚以为天要下大雨,则赶紧把水桶往上拉,这时吊桶里有一条粗大的铁链变成一条龙冲上空中,而后云散天开,和尚才醒悟。许豸站在越王台上,思绪翻涌,联想到古代众多的历史与传说,不禁感慨万千:余善与武帝抗衡的“雄图”早已“消歇”,钓龙井里的龙早已飞走,留下荒草丛生的废井,而越王台历经千年岁月早已荒置,唯有花鸟在此停留,闽江滚滚,碣石耸立,仍可以为天险,但记载了历史的汉碑久经风雨却已文字漫灭,千年来唯一不变的,大概是海天空阔,大雁低飞。诗中描写了历史的沧桑变幻,感慨兴衰,富于情韵,风格雄浑沉郁,缅古思今自然交织,又带有几分耐人寻味的哲理意绪。自古以来,许多诗人都曾登临过越王台,写过怀古诗,而许豸此篇足以超越大多数作品,成为难得的佳作。
梁章钜称许豸诗:“格调平稳,集中诗多类此。然往来唱酬者率皆名流。”[9]这个评价还是比较公允的。
许豸擅书画,许氏的诗画传统和他的影响是离不开的。梁章钜评《许玉斧草书轴绢本》云:“福州以许姓为文献世家,本朝瓯香、月溪、铁堂、雪村诸诗人皆衍其门风,累世擅三绝之誉,闺房亦工诗画,至于今未艾,风流文采,蔚于海滨,实以玉斧为开山手。此幅行书七言截句一首,后题曰仙桥柳色。盖亦自写所作,用笔如天马行空,毫不依傍宋四家门户。在明季书品尚就张二水、王孟津之右,惜书家著录均未之详也。”[10]张二水即张瑞图(1570~1641),字长公,又字无画,号二水,别号果亭山人、芥子、白毫庵主、白毫庵主道人等。晋江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著名书画家,时人将其与邢侗、米万钟、董其昌并称为晚明“善书四大家”。对日本书坛影响甚大,日人称其书法“气脉一贯,独自风格”。王孟津即王铎(1592~1652)字觉斯,号嵩樵,又号痴庵,别署烟谭渔叟。河南孟津人。明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累擢礼部尚书。入清官至大学士。其诗文书画皆有成就,尤其书法独具特色,世称“神笔王铎”。梁章钜将许豸与此二人相提并论,可见其对许豸书法推崇备至。另有不少史籍记载许豸善画松石,然今许豸书画作品皆不见传世,难以评价,殊为可惜。许豸在书画艺术方面的才华也为后人所承袭,终于成就了许氏的“累世擅三绝之誉”。
许豸是许氏累世昌盛的奠基人。他的兴家之道,即科举入仕。这是其后人,也是隋唐以来中下层知识分子建功树业、获取名利、光宗耀祖的最有效途径。尤其在明清时期,一般文人的学识、才华要得到社会的公认,科举入第几乎是唯一的机会。因此,为了跻身仕宦,为了实现个体价值,为了提升自己和家族的社会地位,广大士子苦苦研习举业,大多数家族教育都以科举为导向。在许氏家族中,也体现出这一点,我们在许氏诸人的诗文中屡屡见到他们寒窗苦读、“公车北上”的科举之路。许豸的成功入仕为后人树立了楷模,许氏绵延数代的文化盛况都是沿袭了许豸的成功之法,最后许氏没落的重要原因也在于科举失利。也可以说,许氏是明清时期许多文化世家的缩影。
此外,许豸喜好交游,这一性格特点也融入许氏的基因。许氏诸人好宾客,好交游,延请各地友人在宅第园林中雅集,游历各地广交诗友,频繁的文学活动丰富了他们的创作,促进了文学交流,也提升了许氏家族的文学地位与影响力。
许豸邀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为家宅许厝里题“笃叙堂”匾额悬于大堂。而许豸购置的乌山石林别墅,经几代子孙许友、许遇、许鼎的不断修缮、扩建,规模越来越大,成为福州著名的文学雅集胜地。而且,许友和许宾,孙许遇、曾孙许鼎和许均,玄孙许良臣和许荩臣等,都在石林读书,留下许多诗作,传为佳话。所以,许豸的文艺修养和生平经历,给许氏一门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他本人对许氏有着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