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心灵的现实转向:晚清报刊阅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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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出版繁华:上海与京城的阅读与交往

1897年,被舆论排挤到上海的孙宝瑄,或有因祸得福之感,“沪渎今桃园,名贤若繁星”。确实,与京城略显沉闷的空气不同,上海的氛围自由开放许多,尤其是出版市场以及相应的新思想,比北京不知繁盛多少。

身处文化中心,阅读是须臾难离的活动。与甲午期间消息来源的不甚明朗相比,维新期间的孙宝瑄,广泛接触各类新式报刊,特别热衷于记录世界各国地理、人情以及时事,类似“览诸报,印度西北境乱民起,英兵渐次削平之。埃及内地不靖,英、法皆派兵往,各治其界内事。古巴自主事犹未定也”[17]之类,屡有摘录。此种世界知识的横向扩张,是1894年以前未曾有过的现象。

不过,对喜好评论和穷理的孙宝瑄来说,同时代人在报刊上发表的各种议论文字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诸如,“阅第十八册《时务报》,有瑶林馆主论俄人国势酷类强秦,前后比证颇确”、“览《知新报》,粤东所出,论笔固佳,选译亦精,尤胜《时务报》”、“览《湘学报》,极粗浅而有用”、“见《农学报》,有图说,皆译西国要法”[18]之类,星罗棋布,布满日记全篇。

上述评价,还以泛泛而谈居多,并未指明何种观点切合心意。1898年二月初七,《国闻汇编》介绍的“群学”思想,终于让他觉得“语极精透,不可不亟录之以备忘”:

览《国闻汇编》,严又陵述斯宾塞尔《劝学篇》,论群学不可缓……今于论事之学往往忽之,以为甚易,不加推较,遂欲武断,不知政教之大,曲折奥博,关系尤重,未有不事其学,不通其方,而能是非然否于其间也。[19]

心高气傲的孙宝瑄,对同时代人的议论向来吝啬赞美。可严复此文,却引起他由衷的钦佩。此中原因,在于该文提出一种异于传统、令人耳目一新的思想学说,使他意识到在政教的背后,隐藏着深厚的知识原理,绝非一般报馆主笔所能理解。不过,维新时代的报刊,还很少能提供像“群学”这样的深层刺激。所以,阅读当时最新出版的西书,如《天演论》、《交涉公法论》等,确实转移了孙宝瑄的大部分注意力。

不过,报刊亦有书籍不能企及之处,除时事和议论建构的符号空间外,报刊还营造出一个实体性的交往空间,成为许多趋新人士的聚集地。孙宝瑄偏爱此类空间,上海的“时务报”、“苏报”、“蒙学报”、“亚东报”以及天津的“国闻报”各报馆,都曾留有他的足迹。

其中,最频繁光顾的是“时务报”和“蒙学报”两馆。此外,他还多次到《亚东时报》馆与日本人展开笔谈,了解到“东人至今痛诋德川氏,然德川当日爱士恤民,较中国今日胜百倍”等知识。[20]此外,由于报馆常常兼具书刊代销处的功能,他在那里收获颇丰,日记中“诣《苏报》馆,购得李傅相马关受伤后映像二纸”、“诣《时务报》馆,携不缠足会之《女学歌》数册归”、“诣《蒙学报》馆,晤浩吾论教,携赫胥黎《治功天演论》归,即严复所译者”、“俄至《时务报》馆,购得《国闻汇编》”[21]等记录,也时常出现。

穿梭于符号和实体的双重空间,读书人的日常交往,因为报刊的存在,而充满了对当下现实的关切。光绪二十四年(1898)闰三月二十四,孙宝瑄与宋恕(1862~1910)的一段对话,能够看出其时读书人的思虑所在:

燕生过谈。近之谭时政者,莫不以科举宜减中额,庶杜滥取之弊。而燕公谓:宜增加中额。骤闻若无理,而实有深意焉。盖凡各省、府、县,其地多绅士,则地方官不敢肆然为非,而民得少安。试观江、浙与滇、蜀,其官吏之仁暴,盖相悬焉。何也?吴、越公卿不绝于朝,而滇、蜀通显者盖罕,是故其民之望吴、越如天人,宜也。绅士之多寡,皆视举人进士之多寡,故中额宜增,亦所以潜扶民权,而为今日救弊之权法也。[22]

“时政”成为当时读书人的主要思虑,“民权”指引着他们思考的方向,“救今日之弊”则是他们终极追求的目标,科举这个旧话题,因为新词汇的进入,而拥有了新的意义。由此可知,维新期间的读书人,其注意力已逐渐从儒学典籍的世界撤离,无论是在西书里寻找新知识资源,还是阅读报刊的时事和议论,他们思考的重心已经转向自己身处的现实世界。

在另一片天空下,身在翰林院的同时代人蔡元培,在精神上已游离出帝制中国的政治传统,他没有再花费时间研读经典和为官之学,相反,却组织起数十名有功名的读书人,订购维新报刊,轮流阅读,每隔十天聚会讨论。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月二十一,他记录了报刊在这个小圈子流转的情况:

《湘学报》第三十三册传到,二十四日传出。求实书屋阅报次第:

(存蒙)王焯酌升,南半截胡同,吏部。

(存萃)蔡元培鹤庼;籍忠宣鹿侪,校场胡同,内阁;张检玉叔,化石桥东北,吏部。

(存农)吴仲箎,东茶食胡同,鸿胪寺;陆勤伯,长巷头条,光禄寺。

(存湘)陆绍渊,海北寺街,吏部。王积庵,方壶斋,吏部。

(旬以第三日到松筠庵茶话)[23]

如此,这群“官员—读书人”便形成了一个类似“读报俱乐部”或“阅读共同体”式的组织。本来,他们的消息也还算灵通,但邸报和传统人际网络提供的知识已无法解决他们精神世界的困惑。因而,处在政治体制外、可自由议论的民间报刊,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心灵的“避难所。”在那里,他们与报刊主笔,以及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一起思考中国的未来:

卓如近于《时务报》中,刻其《变法通义》,能撷经史编旁之义,左其新说。近时言西学者,莫能抗颜行也。其强记博辩,实足睥睨一切,而早岁溺于康有为之说,不能摆脱。

《农学报》中,姚志梁《请开北方利源总公司禀》、广西史中丞谕、谭嗣同《浏阳土产表叙》,皆佳。风气大开,名论迭出,自强之基,肇于是矣。

得钟生书,寄来《经世报》百册,报区十二目:皇言,庶政,学政,农政,工政,商政,兵政,交涉,中外近事,格致,通人著述,本馆论述。其中惟章炳麟枚叔所作,有理有故;若陈虬志三、宋恕燕生,驳矣。[24]

此中,最触动蔡元培思想的是梁启超、谭嗣同、章炳麟等人对现实世界的议论。维新期间,这种阅读方式在报刊读者中广泛流行。譬如,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月二十九,通州的丁其忱读完《时务报》,就给汪康年写信,“获读大著《中国自强策》三篇,议论确切,曷胜钦佩。”[25]类似的议论在《汪康年师友书札》中如繁星般密布。如果说,信函可能含有恭维的成分,那么私人日记的表达可能更接近真情实感。光绪二十四年(1898)九月初五,王乃誉阅读了王国维带回的《时务报》后,大为称赞,认为其“所陈通变议,颇洽时政”;[26]光绪二十四年(1898)八月十一,温州的刘绍宽读到《时务报》中“开议院”的言论,同样奉其为“切中之言”。[27]这些零散的历史碎片,表达了那个时代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