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佛教观述论
李承贵[1]
摘要:王阳明心学,向来被认为具有鲜明的佛禅特色;我们也不否认王阳明心学所受的佛教影响。不过,王阳明理解佛教的准确性如何,王阳明真实的佛教态度如何,王阳明观念中的儒佛关系究竟怎样,应该是研判阳明心学与佛教关系必须回答的课题。故此,本文尝试从“道体”的判断、“著相”的理解、“出家”的评论、“心性”的分析、“儒佛”的定位,以及“排佛”策略的提出等角度,考察王阳明在上述三个方面的真实表现。本文考察的结论是:王阳明对佛教诸多教义的理解失之全面,王阳明对儒、佛关系的安排是“儒体佛用”的,王阳明应对佛教的策略是抑制的、排斥的,而完成这些观念活动的根本依据是儒家的基本观念、基本价值。因此,或许我们可以对王阳明心学中的佛教与儒学关系作更完整的理解。
关键词:王阳明 佛教观 论略
一 “道体”:一抑或二
在《近思录》中,朱熹根据自己的意思把周敦颐、张载、二程等涉及“道体”的语录加以编辑,形成他关于“道体”的认识。被列入其中的“无极而太极、诚、中、和、心、性、仁、理”等,当属“道体”范畴,而引起我们关注的是对于“道体”的描述。比如,讲到“中”,是“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讲到“仁”,是“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而无不在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讲到“性”,是“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而总体来看,则是“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断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则是“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叶,皆是一贯”(《道体》,《近思录》卷一)。因此,朱熹心中的“道体”是本末一体、上下贯通、内外兼备的。这其实也是所有儒家学者对“道体”性质的理解。由于儒家学者对“道体”结构特性有了基本的定位,因而面对佛教时,很自然地会将佛教放在儒学这面显微镜下加以观察。那么,在王阳明这里有没有例外呢?
其学生王嘉秀曾经说,佛教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道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他们的初衷也不是要人作恶,如果真要刨根问底的话,佛、道二家也只见得圣人之学的上一截,所以在极点处,佛、道二家与儒学可以说是略有相同,但它们只有上一截,没有下一截,因此不如圣人之学全面,自然也不是入道的正确方向;但是,那与圣人之学相似的上一截,还是不可否定的。对此,王阳明的回答是:“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2]不难看出,王阳明基本上赞同学生的说法。不过,王阳明认为,所谓“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们主观上的偏见所致而已。为什么?因为圣人之学是彻上彻下、一以贯之的,无所谓“上一截”“下一截”。比如,阴阳交替变化即是“道”,可是,仁者见这个道就叫“仁”,智者见这个道就叫“智”,而老百姓天天实践这个道却不认识它,可见,“道”无所谓上下,只是人们认识上的偏颇所致。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所讲完整而无上下之分的“道”,是圣人之“道”,是儒家大中至正之“道”,而非佛教之“道”。这就意味着,王阳明理论上强调“道”的完整性并不是肯定佛教的“道”是完整的。如下文献即是具体的证据。
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3]
就是说,佛教、儒学虽然都主张本体之“无善无恶”,但佛教只就本体而言,对本体之外的事情概无兴趣,所以不能治理天下;而儒学不仅主张本体之“无善无恶”,其本体之“无善无恶”还要表现为遵循王道,掌握大自然的规律,顺应大自然实际情形,以开物成务,治理天下百姓。这是说佛教在“道体”上本末不一。
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4]
王阳明认为,佛、儒两家虽然都注重“养心”,但差别甚大。儒家“养心”,不是养空心,而是“著物而养”,也就是顺天道而为,它与现实生活密切关联着,因而儒家的修行是生活中的修行,是有内容的修行。而佛教“养心”是离事物而养,是空寂的,它与人间物事毫无关系,所以佛教不可以治天下。这是说佛教在道体上“上下不一”。
昨论儒释之异,明道所谓“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毕竟连“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说到八九分矣。[5]
对于程颢说佛教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王阳明的回应是“已说到八九分”。为什么程颢的话只说到“八九分”呢?因为王阳明认为佛教“连‘敬以直内’亦不是”。如此说来,王阳明不仅认为佛教在道体上是“内外不一”,而且连佛教引以为自豪的“敬以直内”也“不是”。可是,王阳明做这种判断的根据是什么呢?阳明说:“彼释氏之外人伦,遗物理,而堕于空寂者,固不得谓之明其心矣。”[6]原来如此!在儒学语境中,“心”即理,“心”即人伦物理,所以“尽心”就是穷尽事物之理,“养心”就是即物即事以纯洁心灵。但佛教不是这样,佛教是离却事物而“养心”,是遗弃人伦物理而“尽心”。这是说佛教在道体上“内外不一”。
佛教之所以在“道体”上表现为“本末不一、上下不一、内外不一”,就是因为“遗物事、弃伦理”——“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物事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而有‘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庶几精一之旨矣”[7]。而在周敦颐、二程兄弟那里,“道”并无动静、内外、本末、上下之分,正是因为没有“遗物事、弃伦理”,所以说他们恢复了孔颜精一之学。
可见,王阳明的确认为佛教之道是支离的、断裂的,而他做如此判断的原因是佛教“外人伦,遗物理”;也就说,他是将儒学的“道即一”(心性之学必须表现为经世致用)观念作为判定佛教道体的根据。可是,本体上的“无善无恶”并非只有落实在末用上才体现出它的价值,道德上的“养心”并非离开了事物就毫无价值,“内心正直”并非表现在“无意外王”上才有意义,这是其一。其二,就佛教“道体”而言,虽然不像儒学“道体”上下、内外、本末统一,但它有自己的统一,佛教的“道”事实上也是完满自足的,不能因为缺了“人伦物理”,就判定它是断裂的、支离的。因此,王阳明的判断不仅错误地估计了佛教“道”的特质,也显示了其儒学实用主义情结的膨胀。
二 不著相还是著了相
“不著相”是佛教基本观念之一。佛教认为,世间所有“相”都是虚妄,但是,凡夫俗子心念执着、意想住相,因而只有做到破执、扫相、无念,才能信心清净,才能见得诸相非相,才能见得如来。所以,“不著相”实际上是建基于佛教“万法皆空”本体观念之上不住声、色、欲的修为方法和心理状态。
那么,王阳明对佛教“不著相”是怎样理解的呢?——“先生尝言:‘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请问。(王阳明解释)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8]在阳明看来,佛教说它“不著相”,实际上著了相,不仅著了相,而且“著相很深”。为什么?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人,不仅处于父子、君臣、夫妇等人伦关系之中,而且要为美好的生活打拼、奋斗,如果佛教“不著相”,就应该积极面对并解决这些问题,但恰恰相反,佛教要人们出家离世,逃离父子、君臣、夫妇之伦,逃避生产、生活之苦,放弃对社会的责任。如果不是“著相”,怎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呢?怎么会有这样消极的行为呢?与佛教比较,儒家反而做到了“不著相”。为什么?因为儒家对君臣、父子、夫妇分别还他以“仁”、还他以“义”、还他以“别”,而且,儒家主张经世致用、利用厚生,积极为美好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而努力奋斗。概言之,儒学并不以生活为累为苦,而是积极勇敢地面对。这就是“不著相”。
如此看来,阳明说佛教“著相”,就是说佛教“身已离心未去”;就是说佛教“心”仍然有住于现世,有住于名利,有住于声色;就是说佛教逃避现世生活,以之为累为苦。那么,应该怎样理解这个判断呢?阳明说佛教怕苦怕累,真正的深山老林修行究竟是甜还是苦呢?是轻松还是劳累呢?阳明说佛教不顾世事,放弃责任,远离功名利禄,是“著相”,那么执着于尘世的功名利禄,泡在声色利欲之中是什么呢?佛教所谓“不著相”明明是要求“破执扫相”“离相无念”,它要破的正是人们对生死的执着,正是人们对功名利禄的执着,怎么在阳明这里变成了“有念”“住相”呢?这就使得我们不得不去探求一下阳明判断佛教“著相”的究竟。从阳明的证词中很容易发现,阳明判佛教为“著相”的根据是佛教害怕尘世之苦之累,从而出家离世,从而放弃了作为一个伦理人的责任。而不以尘世为苦,该工作就工作,该休息就休息,遭遇痛苦不回避,碰上幸福不拒绝,在家尽孝养之责,遵守伦理,正是儒学的处世原则,正是儒学的价值要求。因此,佛教究竟“著相”“不著相”便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佛教的教义、教规、行为是否符合儒家的价值,符合即是“不著相”,不符合便是“著相”。
王阳明对佛教“不著相”的判断,还可以根据他对《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理解来考察。他说:“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9]就是说,“良知”好比一面明亮的镜子,晶莹剔透,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来到“良知”面前,美丑自然呈现,但“良知”不曾留下任何痕迹。而佛教“无所住而生其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明镜照物,美者自美,丑者自丑,没有任何虚假,这就是“生其心处”;明镜照物,美也好,丑也罢,各物自有,不会在镜子上留下任何痕迹,这就是“无所住处”。由此看来,王阳明所理解的“无所住处”,就是像镜子照物那样不留任何痕迹,而“生其心处”就是像镜子照物那样“物如其故”。这样,我们可以如是分析:第一,阳明肯定“无所住而生其心”,是在证明“良知”特质情况下发生的,所以不能因此认为阳明支持佛教,而应认为佛教是阳明用于诠释、论证儒家思想的工具。第二,阳明说“无所处”是“一物不留”,注意到佛教不住物、“不著相”之内容,但不是说“无所住”就像镜子照物那样没有任何主体的投入就“一物不留”,因为要做到“无所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是需要主体的努力,比如,出家、修行、守戒等。所以,阳明对佛教“无所住”的理解省去了许多“工夫”。第三,在阳明这里,“良知”是本体,“一物不留”与“一照皆真”只是“良知”的功用,这就等于说,“无所住”与“生其心”也被视为“良知”的功用,二者是并行的“用用”关系。而在佛教,“无所住”是体,“生其心”是用,用不离体,体不离用,体用并显;没有“无所住”,就没有“生其心”,有什么样的“无所住”,就有什么样的“生其心”。第四,阳明说“生其心”就是“一照皆真”。“良知”如同一面镜子,人物美丑,一照自现,这就是“一照皆真”,其所内含的是“良知”的功能和使命;也就是说,“良知”是事功的、“著相”的,如果将“生其心”等同于“良知”的发用,就是暗地里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看成是“著相”的。
由此看来,王阳明对佛教“不著相”的判断,虽然为许多人津津乐道,甚至成为某些人贬低佛教思维方式的依据;但我们必须认识到,王阳明对佛教“不著相”的理解和判断,显然是存在误读之处的,而之所以如此,在于他完全是拿儒家的基本思想、基本价值作为审视佛教的坐标。
三 出家:是修行还是自私
“出家”,是佛教基本教规之一。佛教“出家”,通俗地讲就是离开家庭到庙宇里去做僧尼;而且,“出家”不是出两片大门之家,而是出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之家,不仅自己出三界之家,还须与众生同出三界之家。可见,“出家”并不是件轻松简单的事,不是“剃发染衣”就“出家”了,它含有牺牲、责任和理想。那么,王阳明对佛教“出家”是怎样理解的呢?
王阳明认为,佛教“出家”即是去人伦、遗物理,就是放弃责任。他说:“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10]可是,人伦物理怎么能去得?社会责任怎能抛弃?所以,王阳明对于“出家”是非常反对的。比如,王阳明曾成功地劝说一位僧人离寺回家——“往来南屏、虎跑诸刹,有禅僧坐关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看甚么!’僧惊起,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11]对一位修行三年的和尚大声呵斥,责问对方想念不想念自己的母亲,并成功地说服僧人归尘还俗,尽人间责任。不难想象,王阳明对“出家”行为是极不尊重的,而他成功说服僧人的武器是“爱亲本性”,即儒家血亲伦理。
王阳明为什么如此痛恨“出家”呢?直观的原因大概有两个:第一,佛教“出家”表现的是“自私”品性——“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先生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的一个私己的心。’”[12]王阳明认为,佛教所谓不染世间一切情欲,正是其远离尘世、放弃责任的结果,因而还是“自私”之表现。“外伦理”就是超出伦理之外,不受规范和约束,“遗物事”就是对人间之事毫无兴趣,置之不理。可是,伦理规范是使社会秩序稳定和谐的保障,而“物事”是社会中所有人必须面对、处理的任务;因此,“遵守伦理”就是积极面对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勤于物事”就是积极地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佛教不愿遵守伦理、不愿勤于物事,而是“出家”以远离俗世,成一己之好,当然是“私己”。王阳明既然认为佛教“出家”是“自私”的行为,其肯定陆九渊以“义利”辨儒、佛的主张自在情理之中。他说:“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13]佛禅才是“自私”,竟然有人将陆九渊心学等同于“自私”的禅学,当然是对陆九渊心学的最大冤枉!而之所以出现这种偏见,可能与某些人分不清儒家“为己”之学与佛教“出家”的差别有关系。王阳明说:“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于隳堕断灭之中,而自任以为无我者,吾见亦多矣。呜呼!自以为有志圣人之学,乃堕于末世佛、老耶僻之见而弗觉,亦可哀也夫!”[14]就是说,儒家“为己”之学实际上是为公之学,因为它是无己的,这与佛教醉心于修身自好完全不同;而佛教是私己的,也是“无人”的,与君子“为己”之学、无我之学是完全相悖的。
第二,佛教“出家”表现为对人性的残害。王阳明说:“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妇、兄弟,出而君臣、长幼、朋友,岂非顺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圣人立之以纪纲,行之以礼乐,使天下之过弗及焉者,皆于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为性’云耳。不如是,不足以为人,是谓丧其性而失其天。而况于绝父子,屏夫妇,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谓性与天者,如是而已矣。”[15]在王阳明看来,人生在世,在家有父子、夫妇、兄弟等亲情伦理,出外则有君臣、长幼、朋友等社群伦理,而且,人生而求美食华服,这都是人之天性。儒家圣人立教,就是使人顺其天性而已,如果不能顺人之性而全人之天,那就是丧失人之天性。可是,佛教要求俗人远离世俗生活,绝父子,弃夫妇,自是背离人之常情;佛教要求僧人衣衲服、吃粗食、喝生水,自是戕杀人的天性。
可见,王阳明对佛教“出家”的定性是“自私”和“害性”。王阳明判“出家”为“自私”,是因为他认为“出家”带来的后果是遗人伦物理、弃人间物事,这些都是“天下大公”,而“出家”意味着这些全被抛诸脑后;王阳明判“出家”为“害性”,是因为他认为“出家”带来的后果是弃绝君臣、父子、夫妇、朋友等人伦关系,是去除人追求声、色、欲、味之天性。所谓“人伦物理”就是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为中心的儒家礼制系统;所谓“人间物事”,就是儒家崇尚的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朽”,就是开物成务。因此可以说,王阳明判“出家”为“自私”、为“害性”的根据,是儒家的基本观念和基本价值。因此,王阳明对“出家”所持的态度是批评、否定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王阳明对佛教“出家”的理解和判断是正确的。
这是因为,佛教“出家”的根本原因是基于佛教对世界人生的看法。佛教认为,世间所有的物事都是空幻的,是没有规定的,所谓“缘起性空”,所谓“万法皆幻”。众生因为不能觉悟到这种智慧,才陷于苦痛之中,而要超脱这种苦痛,就必须修行,而修行最直接的办法之一就是“出家”。因此,佛教“出家”的教规完全出于它的世界观,出于它的人生哲学,而这是王阳明所没有涉及的。如此便可进一步分析王阳明判“出家”为“自私”、为“害性”不合理性。就“自私”而言,约可分为两种形式:一是利益上的自私自利,属于伦理学范畴;一是心智上的自私自利,属于心理学范畴。佛教“出家”,不存在利益方面的争夺,因而阳明讲的“自私”只能是后者。而就后者言,也不能说佛教“出家”完全是为了自己,只求洁身自好,因为佛教“出家”还有“度人”的任务,还有“出得三界”的使命,这显然是不能以“自私”来定义的。而佛教“出家”的使命和责任,在今天已由人间佛教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所以,无论在哪个层面上,王阳明判“出家”为“自私”都是不符合实际的。
那么,“出家”能否判为“害性”?如上所言,王阳明讲佛教“出家”残害人性,无非是说,“出家”就弃置了君臣、父子、夫妇等人伦关系,就穿得破旧、吃得粗劣、住得简陋、行得辛苦等。然而,“出家”是一种修行方式,这个行为本身的确是悬置君臣、父子、夫妇等人伦关系的,的确是穿得破旧、吃得粗劣、住得简陋、行得辛苦的。可是,第一,“出家”主要出于个体自愿,它并不会成为君臣、父子、夫妇人伦关系实际上的否弃者,而且,佛教还规劝那些没有“出家”的人们遵守人伦关系。第二,“出家”对人性的完善与提升具有积极作用,人性的完善不能仅仅体现在物质生活、感官欲望上,还应体现在精神生活上,因而不能说“出家”就是残害人性的。第三,从事实上看,佛教“出家”只是对物质生活的淡漠,而不是完全绝去;只是对人伦关系的悬置,并不表示彻底颠覆;而真正的出家人,身体上并无损害,精神上丰富而高尚。所以,王阳明判佛教“出家”是残害人性,也是失之片面的。
四 心性:是“自得”还是空疏
佛教所言“心”,是菩提心、如来藏心、清净心,也是三界的根源、万法的本体;佛教所言“性”,是本体、本根之“性”,是诸法诸相之“性”,是灵明之“性”,是成佛的根据。佛教认为,自心清净,心即真如,而且,“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所以反对于“心”外去寻讨,于“心”外去摸索,而应“即心见性”。所以,佛教心、性为一体,并且,它们既是本体又是方法,强调在“自心”中体证,在“自心”中觉悟。王阳明没有专门讨论过佛教心性论,但他的文字中常有对佛教“心”和“性”的理解和评论。这里就通过那些涉及佛教心性论的文字,观察王阳明对佛教心性论的理解。
首先,他认为佛教可算是“自得”之学。他说:“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16]王阳明告诉我们,他之所以对杨、墨、老、释有所吸取,乃是因为它们有自己独到的东西。墨氏之兼爱、杨氏之为我、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等,都是这些学派专有的东西。这里,王阳明把佛教究心性命等同于墨氏之兼爱者、杨氏之为我、老氏之清净自守。这些学派虽然都是“异端”,但又都是“自得”之学。正是因为都是“自得”之学,有其特殊性,所以值得尊敬。阳明说:“居今之时而有学仁义、求性命,外记诵辞章而不为者,虽其陷于杨、墨、老、释之偏,吾犹且以为贤,彼其心犹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17]在阳明看来,一个人如果抛弃了记诵辞章之学,那么即便陷于释、老,它还算“自得”之学;而领悟了“自得”之学,就可以继续学习圣人之道。而佛教“自得”之学即是“究心性命”之学。可见,王阳明对佛教心性论是有所了解、有所肯定的。
不过,王阳明并不认为佛教心性理论及其工夫是可以接受的。他说:“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乐矣,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乎?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也;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物事,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18]在阳明看来,佛教与圣人之学都以“求尽显其心”为事,但是,二者是有差别的,那就是圣人之学“尽其心”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所谓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就是亲父母还亲他人,否则就是心未尽;由于心未尽,所以,为了使“心尽”,圣人之学就有纪纲政事之设,有礼乐教化之施,加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因此,佛教尽心与儒学尽心是完全不同的,佛教虽然也以“心”为说,但佛教所谓“尽心”,只停留于“心”而已;佛教认为,不昧于吾心就不错了,怎么还能劳困于“心”外的事情,而“心”外之事又未必相当,难道就一定要劳困于“心”吗?这就是佛教所谓“尽心”,实际上已陷入自私自利之偏。因此,像佛教这样外人伦、遗物事之学,独善其身或许还可以,但要它治家齐国平天下是不可能的。
比如,佛教号称可以使人清心绝欲、求全性命,那为什么它对于当今民众之困苦毫无办法呢?王阳明说:“以为其道能使人清心绝欲,求全性命,以出离生死;又能慈悲普爱,济度群生,去其苦恼而跻之快乐。今灾害日兴,盗贼日炽,财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极。使诚身得佛氏之道而拯救之,岂徒息精养气,保全性命?岂徒一身之乐?将天下万民之困苦,亦可因是而苏息!”[19]再如,佛教自称明心见性,但既不见其实地用功,也不见其实际成效。王阳明说:“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20]而与儒家“格致诚正”之说比较,佛家“明心见性”就是空疏之学。他说:“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21]
概言之,王阳明肯定佛教心性之学是“自得”之学,是独善其身之学,而且,这种“自得”之学对于他进入圣人之学产生过积极作用。但是,他仍然认为,佛教心性之学是空疏而不究实用的,对于齐家治国平天下毫无积极意义。不过,王阳明的这种理解和判断还是存在很大问题。问题就在于,他将佛教心性之学放在现实层面拷问:见的是什么“心”?明的是什么“性”?其中有无“理”?是不是遵守伦理?是不是履行责任?是不是能解决现实中的难题?但很遗憾,王阳明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这样,佛教心性之学在阳明的心里就从“自得”之学转变成了“空疏”之学、无用之学。然而,佛教就是佛教,它不能做,也无法做不属于它做的事情,就是说,王阳明从儒家经世致用之学去认识,进而否定佛教心性之学的价值,是以马之用要求牛之体,是不符合佛教本身的特质的。
五 毫厘之差抑或天壤之别
佛教、儒学的关系是宋明儒家学者必须面对且必须回答的课题,王阳明自然不能例外。他说:“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22]“毫厘”之间,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差别,而这个小的差别在哪里呢?请看王阳明的回答。
就“动静”言,佛、儒各有其“动静”,二者的差别在何处呢?这正是王阳明一位学生的疑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23]这句话的意思是,儒者静坐到三更时分,心中便空无一切,与佛教没有了差别。但王阳明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说:“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24]王阳明认为,在儒学这里,动也是静,静也是动,动静一体,为什么?因为儒者在静的时候还是应物接事,还是存天理,所以儒学的“动静”是一。换言之,儒学不存在不应事接物的静,不存在空洞的静,而佛教静时没有“天理”,所以是不应事接物,所以是空洞无物,所以它的动静是分离的。这就是儒佛差之毫厘处。
就“觉悟”言,佛、儒各有其“觉悟”,二者有无差别呢?王阳明做了肯定回答。他说:“‘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25]就是说,“觉悟”对于儒学、佛教而言,虽有相同的地方,但这并不能掩饰它们的差别。他们的差别在哪呢?曾有人认为象山的“觉悟”与佛教的“觉悟”没有差别,从而指责象山心学为禅。但王阳明回应说,象山之“觉悟”虽然在形式上类似禅宗之“觉悟”,但在内容上仍然是孔孟之学,仍然有“理”,所以不是空虚。而就王阳明自己的“觉悟”看,他悟的是“格物致知”之旨,悟的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也就是说,王阳明“觉悟”的对象是“理”。因此,在王阳明这里,儒佛在“觉悟”上的差别,就是儒者悟的是“理”,佛教悟的是“空”。
就“养心”而言,佛、儒各有其“养心”,但佛教“养心”与儒学还是不同的。王阳明说:“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26]差别在哪里?差别就在儒学“养心”,是不离事物而养,是顺天则自然而为,是以治天下为目的;佛教“养心”不是如此,佛教是离事物而养,把“心”看成幻相,所以陷于空寂。王阳明说:“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物事,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27]佛教心性之学“外人伦、遗物事”,儒家心性之学“守人伦、尽物事”,二者的差别还是“理”之有无。
由上可以看出,在动静、觉悟、养心等方面,佛教与儒学存在相似的地方,不过,同样在这三个方面,佛教与儒学的差别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遗弃物事,就是没有“理”不可以治天下。所以,王阳明认为,儒学、佛教主要不是异同问题,而是是非问题——“(郑德夫)问于阳明子曰:‘释与儒孰异乎?’阳明子曰:‘子无求其异同于儒、释,求其是者而学焉可矣。’曰:‘是与非孰辨乎?’曰:‘子无求其是非于讲说,求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于甘苦也,与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与离娄同;心之于是非也,与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务立其诚而已。子惟虑夫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而何虑夫甘苦妍媸之无辩也乎?’曰:‘然则《五经》之所载,《四书》之所传,其皆无所用乎?’曰:‘孰为而无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无诚心以求之,是谈味论色而已也,又孰从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28]就是说,佛儒不在同异,而在是非,但是非由“心”而定,“心”诚而与圣人同。经书只是甘苦妍媸,诚心求之方得其正。在这里,王阳明强调“心”诚是一个人能够真切地识得“道”的根本,“心”诚,甘苦美丑自然呈现于眼前。“心”诚是本体,“心”诚才能辨是非,但“心”有昧的话,就不如口、目来得真切,就是求之经书,也只是谈味论色而已。因此,佛儒之间有同者并不能说明佛教怎么好,有异者也不能说明佛教怎么坏;重要的是观其“是”,察其“非”。这样,“几微毫忽”之间,虽差之毫厘,可能谬以千里。
儒佛之间,不仅有同异,更有是非,那么,在异同、是非之间,怎么安置它们的关系?王阳明提出了个“三间共为一厅”的比喻——“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至性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29]在阳明看来,圣人之学完备不缺,所以不能说“兼取”佛教、仙家中有益的东西,因为佛教、仙家中有益者,完全可从圣学中推演出来,如在尽性至命中完善此身,即为仙,在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界,即为佛。也就是说,佛教所有的,完全可从儒学中获得,因而无须“兼取”。因此,那种把儒、佛、仙分成一房三厅的观念是错误的,因为这样做就会导致“举一废百”之后果。事实上,只有儒、佛、仙都为儒者所用时,这叫作“大道”。不难看出,在王阳明的观念中,佛教的功能及其效果,完全可以在儒学的展开中实现,因而佛教在王阳明思想世界并没有独立的主体地位。
王阳明甚至认为,仙家之“虚”、佛教之“无”,不能加进儒学的“实”和“有”,如果勉强加入,就会丧失它们的本色。他说:“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30]“太虚无形”,是张载用于批判佛教的概念。在张载看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佛教所讲的绝对的“空虚”,即便被人们看成是“空虚”的东西,其实还是“有”(物),这个“有”(物)就是细微的“气”。因此,我们可以说,王阳明在这里以“太虚无形”形容良知,而拒绝将其等同于佛教的虚无,无非是说,“良知”之为本体,虽有虚无之象,但它仍然是“造化的精灵”,世间所有“貌象形色”之物无不在良知的发用流行中,而且各得其所,然其所然。可见,“良知”之为本体与佛教是有着根本性差别的,而通过王阳明对此差别的深刻辨析与自觉凸显,佛教在其思想世界中的位置也就一目了然。
六 修己明道以应对
对于王阳明而言,佛教是不理物事之学,是遗弃伦理之学,是偏执之学,是空疏之学。然而,就是这种违背常理的“异端邪说”,竟然吸引了无数人的心,这不能不让王阳明忧虑。不过,化解这种忧虑还是需要拿出具体的办法来。王阳明非等闲之辈,在应对佛教的挑战上,既继承了前辈儒者的智慧,也有自己的创造发明。
其一,占据阵地。佛教的发展和传播,需要寺庙;儒学的发展和传播,需要学堂。可是,自佛教进入中国之后,传播儒学的学堂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传播佛教的寺庙一个接一个地兴起,真所谓“此消彼长”。这委实让王阳明气愤和担忧。事实上,北宋初年的欧阳修就大力将寺庙改为学堂,随后,李觏、张载、胡宏、张栻都提出过类似主张。[31]王阳明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极力主张恢复学堂、书院。他说:“夫龟山没,使有若先生者相继讲明其间,龟山之学,邑之人将必有传,岂遂沦入老佛词章而莫之知!求当时从龟山游不无人矣,使有如华氏者相继修葺之,纵其学未即明,其间必有因迹以求道者,则亦何至沦没于四百年之久!又使其时有司有若高君者,以风励土习为己任,书院将无因而圮,又何至化为浮屠之居而荡为草莽之野!”[32]这段话所传递的信息是:东林书院如果能继承杨时的讲学传统,这里的人们怎么可能陷于佛老辞章呢?如果有人像高氏那样以教化百姓为己任,东林书院怎么会成为佛教僧人住宿、传教的场所呢?不难看出,王阳明对儒家书院变成佛教寺庙是非常郁闷的,因为书院变成了寺庙,不仅意味着儒家学者没有传道的场所,也意味着普通百姓没有学习礼仪制度的场所,更意味着僧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传播佛法,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将皈依佛门。这种景象是阳明所不能容忍的。可见,“占据阵地”是王阳明应对佛教的策略之一。
其二,自修其身。怎么样占据阵地?王阳明认为,主体素质的提升是关键。他说:“孟子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为心,亦见其不知本也夫!生复言之,执事以攻二氏为问,而生切切于自攻者,夫岂不喻执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责己严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训,先自治而后治人也。”[33]所谓“经正则庶民兴”,就是把老百姓兴旺的前提归于“经正”,而“经正”实际上是要求人正,要求领导者正;所谓“自攻其弊”,就是检讨自己,通过检讨自己,克服自身缺点,发展自身优点;所谓“先自治后治人”,就是强调先把自己的素质提高、完善,才谈得上战胜他人。相反,如果主体素质不高,不仅会陷于异端而不自知,而且还会使好的学说导致坏的结果。他说:“今夫二氏之说,其始亦非欲以乱天下也;而卒以乱天下,则是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亦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于二氏之惑,则亦为之徒者之罪也。……今夫夫子之道,过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诚行之万世而无弊矣;然而子夏之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为庄周,子弓之后有荀况,荀况之后为李斯,盖亦不能以无弊,则亦岂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学之,则虽老氏之说无益于天下,而亦可以无害于天下;不善学之,则虽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无弊也。”[34]为什么有人会陷于老学?就在于人们不能认识老学毛病在哪里,而老学的问题出在“专于为己而无意于天下国家”,自己做到仁义就可以了,天下人做得到做不到仁义就不管了,是“置其心于都无较计之地”,然而,人们并不能认识到这一点,稀里糊涂地陷于佛教而不自知。而就儒学言,由子夏到田子方,由田子方到庄周,由子弓到荀子,由荀子到李斯,儒学名声逐渐变坏,其原因就在于主体素质不高。可见,一种学说有益无益于天下,完全取决于主体善不善于学习,完全取决于主体善不善于应用,完全取决于主体素质之状况。
其三,明了圣道。“自修其身”另一方面的内涵就是对圣人之学的把握。朱熹曾经说,要战胜佛教,首先要把自家的东西搞明白,如果能把圣人之学搞明白,使其内化于心,佛教是侵袭不进来的。王阳明继承了这一观念。他说:“然则天下之攻异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将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为异端,而彼亦将以我为异端,譬之穴中之门鼠,是非孰从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于存养慎独之微,而终之以化育参赞之大;行之日用常行之间,而达之于国家天下之远。人不得焉,不可以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为物,犹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异端者,乃至与之抗立而为三,则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苟不明,苟不过焉,即不及焉。过与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则亦异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为哉?”[35]既然异端之产生在于人的识见上的问题,那么一种学说本身价值的消极与积极不在自身,而在主体;而主体对圣人之道的“无明”,才是无法与佛教对抗的根本原因。因此,攻击异端,应该掌握圣人之学,将圣人之学了然于心,使自己的思想得到充实强大,那么,佛教不仅无法侵袭进来,而且将不攻自破。
其四,儒佛优劣。有明一代,信奉佛教者比比皆是,其中也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原因在于他们认为佛教有许多优点,有许多让他们着迷的地方。王阳明为了让人们远离佛教,回归圣人之学,不得不对佛教的“缺陷”予以揭露。他说佛劣于儒:“夫西方之佛,以释迦为最;中国之圣人,以尧、舜为最。臣请以释迦与尧、舜比而论之。夫世之最所崇慕释迦者,慕尚于脱离生死,超然独存于世。今佛氏之书具载始末,谓释迦住世说法四十余年,寿八十二岁而没,则其寿亦诚可谓高矣;然舜年百有十岁,尧年一百二十岁,其寿比之释迦则又高也。佛能慈悲施舍,不惜头目脑髓以救人之急难,则其仁爱及物,亦诚可谓至矣;然必苦行于雪山,奔走于道路,而后能有所济。若尧、舜则端拱无为,而天下各得其所。惟‘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则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则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则黎民于变时雍;极而至于上下草木鸟兽,无不咸若。其仁爱及物,比之释迦则又至也。佛能方便说法,开悟群迷,戒人之酒,止人之杀,去人之贪,绝人之嗔,其神通妙用,亦诚可谓大矣,然必耳提面诲而后能。若在尧、舜,则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其至诚所运,自然不言而信,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盖‘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其神化无方而妙用无体,比之释迦则又大也。”[36]就是说,佛教虽然也有它的长处,但与圣人之学比较,还是全面落于下风:第一,佛不如尧、舜寿命长,不值得羡慕;第二,在慈爱施舍的方法和内容上,儒学比佛教更高一筹;第三,在觉悟群生、规范众生行为、教化方法和效果等方面,儒学也优胜于佛教。既然佛的寿命不如尧舜,既然佛教施舍方法与内容不如圣人之学,既然在教化民众、觉悟群生方面,佛教并不比圣人之学高明,那么,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还有什么必要皈依佛门呢?
王阳明判佛教“道体”为支离,判佛教“无念”为著相,判佛教“出家”为自私,判佛教“心性”为空疏,并提出了“占据阵地”“自修其身”“明了圣道”“儒长佛短”等一系列抑制、排斥佛教的策略,其对佛教之态度已是昭然若揭;而在分辨、处理儒学与佛教关系上,王阳明一句“佛儒不在异同,而在是非”,即将佛教降为异端邪说,即便其尚有“自得”之处,还是连占据“一厅”的资格都没有。而在这些“判定”和“分辨”之中,所呈现的是王阳明对佛教义理理解的肤浅和片面。尽管在王阳明心学体系中,似乎处处可以找到佛教禅宗的印记,以致人们千篇一律且毫无疑虑地认为心学是佛教禅宗的藏身之地,阳明心学与佛教禅宗不过半斤八两。然而本文的初步探讨及所显示的问题,或许提醒我们需要检讨,进而有纠正俗见的勇气,以求得对阳明心学与佛教关系之完整认识。
[1] 李承贵,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贵阳学院阳明学与地方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2] 《王阳明全集》(上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8页。
[3]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9页。
[4]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06页。
[5]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46页。
[6]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79页。
[7]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45页。
[8]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99页。
[9]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70页。
[10]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45页。
[11]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226页。
[12]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6页。
[13]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809页。
[14]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72页。
[15]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046页。
[16]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30页。
[17]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31页。
[18]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57页。
[19]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94页。
[20]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41页。
[21]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06页。
[22]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36页。
[23]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98页。
[24]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98页。
[25]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808页。
[26]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06页。
[27]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57页。
[28]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38页。
[29]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791~1180页。
[30]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106页。
[31] 李承贵:《儒士视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观研究》第1~3章,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
[32]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898页。
[33]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862页。
[34]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861~862页。
[35]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861页。
[36] 《王阳明全集》(上下),第295~2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