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语言的接触
“塔”和“站”(车站)这两个普通名词,很少有人知道它们竟是外来词。“塔”(pagoda)来自梵文,而“站”(tsam)来自蒙古语。“菠菜”,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称为“波斯菜”,刘正琰等编的《汉语外来词词典》说这个词来源于尼泊尔语。许多外来词,因为用的时间久了,习焉不察,一般人也就视这些词为正宗的汉语词了。据1958年高名凯所著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统计:现代汉语中的外来词共1270个,其中来自日语的有459个,来自英语的有547个、法语的有78个……根据汉语言专家王力的研究,我们现在使用的书面语和鸦片战争以前相比,几乎一半以上是外来语,和“五四运动”时期相比,也有1/4以上是外来语。最近出版的《汉语外来语词典》所收也达1万多条,其中主要来自英语和日语。这些外来词丰富了汉语的词库,增强了汉语的表现力,是汉语不可或缺的新鲜血液。
史有为先生在《外来词——异文化的使者》一书中称,“外来词”这个名称也是外来的,只不过是意义或概念的外来,而在外表上却是一副中式打扮。据他考证,“外来语”一词本来自日语,汉语在此之前只使用“外国语”或“译语”。20世纪初开始借入“外来语”,20世纪50年代开始使用“外来词”。(史有为,2004)
在语言学中,外来词(借词)是一种语言中出于某种需要借用于另一种语言的词汇。有的解释是直接从外语引进的词,或者通过翻译一个概念或模仿一个概念,取自另一种语言的词。“语言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易于变化,而变化的普遍特点是容易引来外来语。”(Eugene,1982)语言是处在不断的运动和变化中的,这种动态运动既包括共时的使用中的变化,也包括历时的发展中的变化。在语言的动态运动中,词汇的变化是最敏感、最迅捷、最频繁的。其中,随着经济与文化交流的发展,一种语言借用另一种语言的词汇更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这些被借用的词汇就是我们所谓的外来词。
高名凯、刘正琰提到:“这些外来词几乎‘侵入’了我们文化的每一个部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不但在政治、经济、文学、艺术、哲学、科学、文化、教育等方面的用语中有大量的外来词,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的用语中也有不少的外来词。”(高名凯、刘正琰,1958)
外来词引入汉语后,对汉语言文字产生了全面而又深刻的影响。主要表现在:
1.促生了某些汉字,如铑、锗、铱、镅等,这样的新造汉字为数不少,仅在化学领域就超过了200字。(周有光,2000)
2.对汉语语音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使得汉语中增加了新的音节,二是增加了新的读音,前者如“三K党”,《现代汉语词典》注音为Sān K dǎng,这个“k”就是一个新的音节(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有一个“kēi”音节,该音节只有一个“剋”字)。后者如“娜”本读“nuó”,见于“婀娜”“袅娜”等中,借作外国女子名字的音译时读为“nà”。(沈孟璎,1999)
3.促生了一大批词缀和准词缀,如“-性、-化、-者、-主义”等;汉语的句法构词法在翻译中受到印欧语的词法构词法的影响,有一些经常同印欧语的词缀对译的构词成分也逐渐有了词缀化倾向,如“手”“师”“者”“员”“家”“主义”“性”“化”等有了后缀化的倾向,“非”“反”“超”“泛”等有了前缀化的倾向。
4.形成了一些外来语素,如“啤”“吧”“卡”“E”等。
5.造成了一些新的同音词,绝大多数是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构成同音词,如“米”(大米——长度单位)、“伏”(趴伏等——“伏特”的简称)、“亨”(亨通——“亨利”的简称)等;也有的是不同的外来词使用同一个字形而构成的同音词,如“卡”,有四个外来词都用到这一个字形,即“卡车”“卡片”“卡路里”和“卡式录音机卡”。
6.造成大量的异形词,如“沙拉—沙律”“巧克力—朱古力”“吉普车—吉普”等。
7.多音节词主要是三音节词的骤增。三音节结构在“五四”前就已经很多,但是大都还没有固定,比如,“组织力”也可以写成“组织之力”,到“五四”以后,它们就固定下来成为一个词,如“音韵学”“反对党”等。
8.造成了词组的词汇化,即词组成为比较固定的结构的现象,一般词汇化了的词组有以下几种:
8a.是名词作形附固着在中心词上的,即“名词+名词”结构。如“五四”前,翻译成“社会的教育”“社会上之事业”等,其中的虚词“五四”后逐渐被去掉,于是就形成了“社会教育”“社会事业”这样的词了。
8b.是倒宾兼成形附的,即“名词+动词”结构,而其中的名词在意念上是动词的宾语。倒宾的现象古已有之,但是多属于句法修辞,后来受到翻译及日语语法的影响而发展成了这一类型的词组,如“体质上之调查”简化为“体质调查”。
8c.是形附同中心词部分语素相关联的,这种词组结合得很紧密,有时好像是一个词一样,如“经济恐慌论”“水力发电站”等。
8d.是一个事物的固定名称,一个名称往往用几个词构成,这种词组在立名之初就被固定了下来,如“信托公司”“人民代表会议”等。
8e.是其他一般固定结构,有一些词组或是受翻译的影响或是约定俗成,也渐趋固定而词汇化了,如“民主党派”“剩余价值”“中立政策”等。
9.词组简缩格式的多样化。词组的简缩,在古汉语里就有,“五四”以后,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格式。成分抽用式是“五四”以后受印欧语字头式简称的影响而产生的一种新格式,如“归侨”(归国华侨)、“五四”(五月四日)等。
语言中的词汇是一个动态的开放性系统,不断吸取外来新词是语言丰富和发展的重要途径。任何一种语言,在与外族的社会交流中,都会受到外族语言的影响,吸收一定数量的外来词语,以丰富本族语言的词汇系统,增强自身语言的表达能力。“一个民族语言借用、吸收另一民族的词语,是语言的普遍现象,自古有之,各民族语言皆有之。”(顾嘉祖,1990)历史上汉语在自身的发展中,很早就有吸收外民族词语的传统。
汉朝张骞出使西域以后,一些中原没有的物产被引介进来,出现了不少相应的外来词,如“葡萄”“苜蓿”“石榴”等。自东汉始,佛教传入我国,佛教用语由此进入汉语中,如“佛”“罗汉”“阎罗”“地狱”“和尚”“瑜伽”“结果”“世界”“报应”“红尘”等。近现代西方文化影响到中国,又有大量翻译来的外来词出现,如“乌托邦”(utopia)、“图腾”(totem)、“奥林匹克运动会”(Olympic Games)等。另外,近现代以来,由于日本与西方的交流频繁,思想文化、科学技术都吸收了不少西方语汇,使得汉语出现了借用日语中的汉字外来词的特殊语言现象,如“淋巴”(日音rinpa,英语lymph)、“俱乐部”(日音Kurabu,英语club)等。这些日语借词的结构、语义、字形相当一部分与汉语基本一致,有些词甚至是从汉语流传到日语中,又反过头来回到了汉语,只不过意思变了。改革开放以来,外来词又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如“欧佩克”(英语OPEC)、“克隆”(英语clone)。
汉语也从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中吸收了一些词汇,如从藏语中吸收了“哈达”“喇嘛”等词,从满语中吸收了“额娘”“格格”等词,从朝语中吸收了“金达莱”“阿妈妮”等词。但总的来说,数量有限。
社会成员之间的接触和交流是贯穿于人类社会的整个发展过程中的。外民族对某个概念有了一定的认识,赋予它一定的形式,形成了外语词。而汉语要“为我所用”,经过不同程度的再创造,或音译为汉语形式,或意译为汉语形式,或音译意译兼而有之,就形成了具有汉语特点的外来词。吸收外来语是汉语词汇得以丰富和发展的重要途径之一。
一般的外来词经过汉语的吸收、使用和同化后,往往会改造成地道的汉语词汇,有的就演化为“外来概念词”,有的保留外来语的形态,但大都变成了汉语的基本词汇。例如,大家所熟悉的“可口可乐”(英Coca-Cola),《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中将其解释为“流行的非酒类充碳酸气的饮料”,而音译汉字则表达出了“可口美味,饮而生乐”的含义;同为饮料的“雪碧”(英Sprite)则从另一个方面让人感到“清爽似雪、晶莹如碧”。不仅音译词如此,某些音译兼意译词的声音部分也有这种情况:如“保龄球”(英bowling),选取“保龄”二字,其“保持青春年龄”使人联想到“保健、青春永驻”等意思。
把某些外来词的音译成分语素化。如“巴士”为英语bus的粤方言音译词,简略为“巴”代替原有的“巴士”,可以构成“大巴”“中巴”等词。这样,“巴”从无意义音节成了有意义语素,并能与更多的语素相组合。再如,“扎啤”“生啤”“冰啤”,是把“啤酒”(英beer)的译音成分“啤”语素化。
音译外来词进入汉语社会被转写成近音汉字之后,不仅译词的发音进入并服从汉语的发音系统,而且在使用过程中,词的意义在原义的基础上发生了变化,其中部分音译词的词义离原义甚远,甚至与原义无关,出现了质的变化。如“拜拜”为英语bye-bye的音译词,本来是用于分手时的客套话。近年来“分手”用“拜拜”,“断绝(关系)”用“拜拜”,“告别、离开或结束(某种交往、过程或某个时段、时代)”还是用“拜拜”。这些引申义所包含的深义远非“再见”所能体现出来。
某些外来词起初被汉语译为音译词,最终被另外由汉语现成语素复合起来、符合汉语构词规则的新意译词所代替。如英语telephone起初被音译为“德律风”,后来经意译改称“电话”,其他如husband黑漆板凳(丈夫),ambassador菴巴萨托(大使),dictator狄克推多(独裁者),gentleman竟得尔曼(绅士),inflation因发热凶(通货膨胀),journalism集纳主义(新闻事业),parliament巴力门(国会),president伯力赐天德(总统),等等。
语言本身还有一种自我调节的功能。新成分的不断产生和旧成分的不断消亡,是语言自身发展变化的规律。所有的新词新语新说法,在经过了一段时间后保留下来符合语文规律和民族习惯的部分,淘汰掉与此情形相反的部分,还有一部分只停留在特定的人群里变成社区语言的组成部分。如英语词flea-market的内部构成形式为“跳蚤(flea)+市场(market)”,其意义为“买卖旧货的地方”“地摊”。汉语最初是依其原格式把它译为“跳蚤市场”,而现今被人们广泛运用的已是“旧货市场”了。顾名思义,这第二种翻译能使原词的表意更直接、更明确。并不是所有的外来词都有生命力,有的只是一时被用,有的不同译法的外来词(如出租车/的士/计程车、方便面/公仔面/泡面等)暂时作为同义词同时使用,有的不能长期存在,会在与同义词的竞争中隐退下去。如鲁迅文章中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如今早被意译“民主”和“科学”所取代。如“伊妹儿”(e-mail)和“电子邮件”、“蹦极”(bungy)和“蹦跳”、“卡通”(cartoon)和“动画”等。它们互相竞争,最终谁胜谁负,还难以预料。
中华民族在言语交际中经常出现的一种心理定向反射,对外来词的引进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如“TOEFL”一词,作为一门外语的英语水平考试,其中文译词依其发音,选用了日常祝福语“托福”二字,而非“拖扶”“托伏”等。这如同口语常说的“托您的福”,表示依靠某人的福气使自己幸运,其祈求好运的心态展现得淋漓尽致,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文化色彩。
现代心理学认为,人的行为具有目的性,包含认知成分,有着内在联系。因此,新外来词的吸收与再创造,也必须符合人们头脑中关于已存在的词语的内在知识。可以这样说,外来词引进者心中存在着一个语言结构框架,它规范着人们的语言行为。同样的道理,人们在产生认同,逐渐使用新外来词时,也仍然受到本族语言结构框架的制约。新词的创造是遵循一定的规律而非随心所欲的,正如萨丕尔在《语言论》中所阐述的:“一个新概念的产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用已经存在的语言材料,按照老规矩所制定的极端严格的方式造成的。”外来词作为新词语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自然也不会太远地脱离这个规范。外来词的规范化,自始至终都贯穿了人类的语言认知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