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耿楚倥^〔1〕

世间万事皆假，人身皮袋亦假也^〔2〕。然既已假合而为人^〔3〕，一失诚护^〔4〕，百病顿作，可以其为假也而遂不以调摄先之^〔5〕，心诚求之乎？今日之会^〔6〕，调剂之方也，要在兄心诚求之耳。此成己成物一体之学^〔7〕，侗老所以真切示人者^〔8〕，兄独不闻之乎？若谓大休歇人到处自在^〔9〕，只好随时着衣吃饭度日，则孔圣何以汲汲^〔10〕，孟氏何以遑遑^〔11〕，达磨不必东度^〔12〕，青牛不之流沙^〔13〕。从前祖师棒喝交驰^〔14〕，建立道场^〔15〕，作人天眼^〔16〕，尽为没来由底汉矣^〔17〕。此必有不容自已者^〔18〕。韩子曰^〔19〕：“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20〕。”他是文儒，尚是道此，况以贤圣自命者哉！知已终日钓台^〔21〕，整顿收拾十分全力^〔22〕，用之友朋，而推其余者以理纷杂，此正所望以承先圣者^〔23〕。恐诸公未悉，故于此日独申明之云。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年（1582）写于麻城。 耿楚倥：即耿定理（1534～1584），字子庸，号楚倥，人称八先生。耿定向的仲弟，因此，也叫仲子。李贽的好友。《明史》卷二二一、《明儒学案》卷三五、《湖北通志》卷一五一、《黄安府志》卷一九、民国《麻城县志前编》卷九等有传。 《明儒学案》卷三五载：“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论学，柳塘谓：‘天台（耿定向）重名教，卓吾识真机。’楚倥诮柳塘曰：‘拆篱放犬！’”表明耿定理与李贽思想比较接近。万历十年，周思久大盖楼房精舍于麻城龙潭湖钓台。李贽应周思久之约而到钓台居住，同时写此信约耿定理亦来此相会，作为调摄身心之方。同时又向他申明，虽然“人身皮袋”是假，却又不能只是“随时着衣吃饭度日”，而应像孔子、孟子、达磨、老子这些圣人以及韩愈这样的文儒那样，有所追求，表现出一种积极用世的精神。

〔2〕皮袋：皮制的袋。借喻人畜的躯体，犹言臭皮囊。

〔3〕假合：佛教用语。谓一切事物均由众缘和合而成，暂时聚合，终必离散。

〔4〕诚护：专心地保护。

〔5〕调摄：调理保养。

〔6〕今日之会：指李贽如约到龙潭湖，同时，又约耿定理也到龙潭湖相会。

〔7〕成己成物：谓由己及物，自身有所成就，也要使自身以外的一切有所成就。语本《中庸》：“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天性的仁德体用一致），合内外之道也（符合内外一致的规律）。”

〔8〕侗老：即耿定向，见《与焦弱侯太史》注〔19〕。

〔9〕大休歇人：即无所事事的闲人。休歇，停止。

〔10〕孔圣：即孔子，见《与陆天溥》注〔42〕。 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这句与下句都在说明孔、孟不是“只好随时着衣吃饭度日”，而是有着自己的追求。

〔11〕孟氏：即孟子（约公元前372～公元前289），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县东南）人。思想家，教育家。曾受业于孔子之孙子思的门人，并将其学说加以发挥，形成了“思孟学派”。提出“民贵君轻”说，并极力主张“法先王”、“行仁政”，还提出“不虑而知”的“良知”与“不学而能”的“良能”，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理论。他还强调了人的主观精神作用，断言“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倡导“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在儒学哲学中形成一个唯心主义的理论体系，对后来的宋儒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儒学道统中，他被认为是孔子学说的继承者，有“亚圣”之称。著有《孟子》。《史记》卷七四、《藏书》卷三二等有传。 遑遑：焦急迫切的样子。《孟子·滕文公下》载，魏人周霄问：“古代的君子做官吗？”孟子答道：“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意为：“做官。《传记》上说：‘孔子要是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他就非常焦急。’”李贽在这里，把孟子说孔子的话，同样用来指孟子。遑遑，通“皇皇”。

〔12〕达磨：亦称达摩，菩提达摩的简称，天竺（今印度）高僧。中国佛教禅宗的创始者。于南朝宋末航海到广州，梁武帝曾迎至建康（今南京）。后渡江往北魏。住嵩山少林寺。传说达磨在此面壁打坐九年。后遇慧可，授以《楞伽经》四卷，于是禅宗得以流传。《唐高僧传》卷一九、《景德传灯录》卷三、《六学僧传》卷三、《五灯严统》卷一等有传。 东度：指达磨从天竺航海到广州。度，通“渡”。

〔13〕青牛：老子的代称。老子姓李名耳，即老聃，道家学派创始人。见《复李士龙》注〔2〕。据刘向《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后以“青牛”指老子。 之流沙：《列仙传》：“老子西游，喜（尹喜）先见其气，知真人当过，候物色而迹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服巨胜实，莫知其所终。”

〔14〕棒喝：佛教禅宗用语。禅师接待初机学人，对其所问，不用言语答复，或以棒打，或以口喝，以验知其根机的利钝，叫“棒喝”。相传棒的使用，始于德山宣鉴与黄檗希运；喝的使用，始于临济义玄，故有“德山棒、临济喝”之称。以后禅师多棒喝交施，无非借此以促使人觉悟。

〔15〕道场：和尚或道士诵经、礼拜、做法事的场所。

〔16〕人天眼：人天，佛教指六道轮回中的人道和天道，亦泛指诸世间、众生。“眼”指眼光、观点、认识、智能，分五种：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人眼，即肉眼，指普通肉身所具的感观及其所获得的认识。天眼，又称天趣眼，能透视六道、远近、上下、前后、内外及众生未来的生死之事。但与肉眼同属世俗的领域。而后依次达到慧眼、法眼、佛眼的境界。

〔17〕底：通“的”。

〔18〕不容自已：不容许自己停止。意为自然而然的要这样做。这是明代理学家提出的一个哲学命题，其代表人物为耿定向。他提出“真机不容已”之说。所谓“真机”，即良知的显发冲创；所谓“不容已”，即此显发冲创的自然运作，无时或息。这一理论天道上的根据是天之于穆不已、生生不息。耿定向说：“惟天之命，于穆不已，古人继天之不容已者为心，虽欲自已，不容自已矣。”（《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与李公书》）耿定向还认为，这种宇宙大化无时或息精神，正是儒家全部宗旨的基础即“仁根”。他说：“吾孔孟之教，惟以此不容已之仁根为宗耳。”（同上，《与焦弱侯》）为此，他多次宣示其用功切要处即在于“孔孟仁脉，从不容自已处识取。”（同上，《与李公书》）耿定向的“真机不容已”，继承了王艮良知现成，功夫即在率性天赋良知的路径，在当时产生了一定影响。

〔19〕韩子：即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祖籍昌黎（今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唐德宗贞元进士。官监察御史，因上疏极论宫市，触怒权贵，被贬为阳山（今广东阳山）令。宪宗元和初，召为国子博士。因参与平定淮西藩镇之乱有功，权知刑部侍郎。后因谏阻宪宗迎佛骨，被贬为潮州（今广东潮州）刺史。穆宗长庆年间，转为吏部侍郎，故世称韩吏部。死后赠礼部尚书，谥曰文，故有韩文公之称。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倡导者，散文家、诗人，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著有《昌黎先生集》。《旧唐书》卷一六〇、《新唐书》卷一七六、《藏书》卷三九等有传。

〔20〕“圣贤”四句：出自韩愈的《争臣论》（亦作《诤臣论》）。该文借对“争臣”的评论和对谏议大夫阳城（字亢宗）放弃职守、独善其身的思想行为的批判，阐明了“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其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的观点。反对“以自暇逸”的消极思想，提倡以天下为己任的积极入世态度。因之李贽下文有“他是文儒，尚是道此，况以贤圣自命者哉”的感叹。

〔21〕“知已”句：意为知道我已经整日都在钓台。钓台，指李贽所居处麻城龙潭湖钓台。据《麻城县志》卷二《方舆·山川附名胜》：“钓台，在县东二十五里，……明季邑人周柳塘建寒碧楼于台上，……其左（南岸）为龙湖寺。”又卷四《建置·寺观》：“龙湖寺与芝佛寺隔河相望，河中有石台，即钓鱼台。明季李卓吾尝讲学于龙湖台上，建楼名寒碧，台侧有洞，即李氏藏书所。”

〔22〕整顿：安排。

〔23〕先圣：先世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