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友山^〔1〕

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2〕。然祸来又不即来，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叹尘世苦海之难逃也。可如何！但等死之人身心俱灭，筋骨已冷，虽未死，即同死人矣。若等祸者，志虑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3〕，是吾福也。

夫福来何以受之乎^〔4〕？唯有礼三宝^〔5〕，塑佛诵经，以祈国泰民安，主寿臣贤而已。又何以销之乎^〔6〕？唯有撙节刻厉^〔7〕，昼夜读书，期与古先圣哲合德而已^〔8〕。夫既以此受福，又以此销福，则祸来又何必避，苦海又安知不是我老者极乐之处耶！

今贝经已印有几大部矣^〔9〕，佛菩萨、罗汉、伽蓝、韦驮等又已俨然各有尊事香火之区矣^〔10〕，独老子未有读书室耳^〔11〕。欲于佛殿之后草创一阁^〔12〕，阁下藏书并安置所刻书板，而敞其上以备行吟讽诵，兄能捐俸助我乎？三品之禄^〔13〕，一年助我，两年贻厥孙谋^〔14〕，未为不当也。

注释

〔1〕本文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写于麻城。 周友山：周思敬（？～1597），号友山，麻城（今湖北麻城）人。周思久（柳塘）之弟。隆庆二年（1568）进士，曾官工部主事、户部侍郎等。李贽好友，与耿定向也有交往。著有《周友山集》。《湖北通志》卷一三六，《黄州府志》卷一四、卷二〇，《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六、光绪版卷一九、民国版《前编》卷九等有传。 万历二十二年，李贽在麻城龙潭湖著书谈道，听讲者甚众。他的讲学既冲破儒教的堤防，又不守释宗的绳检，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沈瓒《近事丛残》卷一：“李卓吾……生平博学，深于内典，好为惊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致仕后，遂祝发住楚黄州府龙潭山中，儒、释从之者几千、万人。其学以解脱直截为宗，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后学如狂。不但儒教溃防，而释宗绳检，亦多所清弃。”因接受一些持斋念佛的妇女问法受业，李贽大遭攻击。沈铁《李卓吾传》：“载贽抵麻城，卜居龙湖寺中。鸠率好义者，大修佛殿，饰如来诸祖像。日著书谈道，听说者日益伙。间有室门女流，持斋念佛，亦受业焉。虽不躬往，订于某日某时受戒，先致篚帛；甫反，侯宦女在家合掌拜，载贽在寺亦答受之。坐是喧阗郡邑。符卿周公弘禴（yuè）曰：‘李先生学已入禅，行多诞，祸不旋踵矣！’”（何乔远：《闽书》卷一五二《畜德志》上）其时，耿定向卧病在家，著《学彖》，写《冯道论》，对“异学”和李贽进行猛烈的攻击，麻城又掀起了迫害李贽的风暴。这封信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而写。在信中，李贽在对迫害者进行揭露的同时，更表现了“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的战斗意志。

〔2〕反等出祸：指当时以耿定向为首的理学家对李贽展开的攻击，及地方官员扬言要对李贽进行迫害。

〔3〕“磨之”两句：语本《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意为最坚固的东西，磨也磨不薄，最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后用以比喻意志坚定，不受外界条件影响而变化。磷，薄。涅（niè），本是一种矿物，古人用作黑色染料，这里作动词，染黑之意。淄，通“缁”，黑色。

〔4〕受：接受，得到。

〔5〕三宝：佛教指佛、法、僧为三宝。后亦用来专指佛教。

〔6〕销：享受，受用。

〔7〕撙（zǔn）节：抑制、节制。语出《礼记·曲礼上》：“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孙希旦集解：“有所抑而不敢肆谓之撙，有所制而不敢过谓之节。” 刻厉：刻苦自励。

〔8〕合德：同德。

〔9〕贝经：即佛经。贝是“贝多罗”的略称，树叶之意。古印度人喜把棕榈一类的树叶削平，把经文记载于上，故称“贝经”。

〔10〕罗汉：阿罗汉的省称，谓已断烦恼，超出三界轮回，应受人供养的尊者。我国寺庙中供奉者，有十六尊、十八尊、五百尊、八百尊之分。 伽蓝：伽蓝神的省称，寺院中的护法神。 韦驮：佛教护法之神，南方增长天王的八大神将之一。 尊事：尊敬地对待和侍奉。

〔11〕老子：李贽自指。

〔12〕草创：开始兴建。

〔13〕三品之禄：本年十月，周友山由南京大理寺卿升南京工部右侍郎（见《明神宗实录》卷二七八），属三品官。

〔14〕贻厥孙谋：语本《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意为武王留下了远大的谋猷，能够安全保护他的子孙。后以“贻厥孙谋”谓父祖为子孙的将来做好准备。《尚书·五子之歌》有：“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意同。贻，同诒，留传之意。这里是（周友山）为子孙筹划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