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焦弱侯^〔1〕

我当时送顾中丞入贺^〔2〕，复携妻室回府^〔3〕，此时已将魂灵付托顾君入京邸去矣^〔4〕。数月间反反覆覆，闭门告老^〔5〕，又走鸡足^〔6〕，虽吾宜人亦以我为不得致其仕而去而闷也^〔7〕。及已准告老矣，又迟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8〕，吾岂真以山水故舍吾妻室与爱女哉！此时禁例严^〔9〕，差遣官员俱不敢留滞过家^〔10〕，决知顾当急急趋滇也^〔11〕，是以托意待之一再会耳^〔12〕。

果得一再会^〔13〕，乃别。别至贵州乌撒^〔14〕，闻顾转浙少参^〔15〕，复留乌撒一月余日待之，度得方舟并下泸、戎也^〔16〕，我岂真以李将军为堪托哉^〔17〕！不过假此为名耳。乃宜人又以我为舍不得致其仕而去也。呜呼！此等贤妻尚不可告以衷曲^〔18〕，叫我传语何人哉^〔19〕！今日略为道破，亦不得已焉耳。顾虽聪明具眼^〔20〕，又安能知吾心哉！世间胜己者少，虽略有数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终日七上八下。老人肚肠能有几许，断而复续，徒增郁抑，何自苦耶！是以决计归老名山^〔21〕，绝此邪念，眼不亲书，耳不闻人语，坐听鸟鸣，手持禅杖^〔22〕，以冷眼观众僧之睡梦，以闲身入炼魔之道场^〔23〕，如是而已！

注释

〔1〕本文于万历九年（1581）写于贵州乌撒。 焦弱侯：即焦竑。见《与焦弱侯》注〔1〕。 这封信表现了李贽辞官前后的心情。一方面，当时所以“数月间反反复复，闭门告老，又走鸣足”，“及已准告老，又迟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都是为了与顾养谦的相会，从中可以见出李贽对友情的诚挚。另一方面，李贽表示辞官以后，要“决计归老名山……眼不亲书，耳不闻人语，坐听鸟鸣，手持禅杖，以冷眼观众僧之睡梦，以闲身入炼魔之道场。”表现出他对世俗特别是官场的厌恶。但后来的实践证明，这不过是愤激之语。他虽然厌恶世俗与官场，但他并没有逃脱现实，相反，正是在与道学家和世俗的斗争中，完成了自己理想与人格的追求。

〔2〕顾中丞：指顾养谦（1537～1604），字益卿，号冲庵，南通州（今江苏南通）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官至兵部侍郎，总督蓟辽军务，卒赠兵部尚书。李贽任姚安知府期间，顾任云南佥都御史分巡洱海道，交往相得，情谊颇深。李贽在《焚书》卷二《复顾冲庵翁书》、《又书使通州诗后》、《焚书》卷四《豫约·感慨平生》等文中都提到他和顾养谦之间的友谊。李贽辞去姚安太守后，顾养谦写《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致仕去滇序》（《又书使通州诗后》附），对李贽的政绩及辞官情况有详细记述。中丞，汉代设“御史中丞”一职，与明代都察院的“都御史”相当。顾养谦曾官都察院佥都御史，故称之为“中丞”。著有《冲庵抚辽奏议》、《督抚奏议》等。《澹园续集》卷一一、徐乾学《明史列传》卷八五、《明史纪事本末》卷六二、《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河南通志》卷三一等有传。 入贺：入朝庆贺。

〔3〕府：古代泛指一般官署。

〔4〕顾君：指顾养谦。 京邸：京都的邸舍。邸，这里指旅店。

〔5〕告老：旧时指官吏年老辞官退休。李贽于万历五年（1577）出任姚安知府。万历八年（1580），三年任期尚未满，即提出辞呈。李贽辞官，一则与他的不幸遭遇有关，他在《复邓石阳》中曾说：“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指归信佛教以求摆脱人生苦恼）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泛指高僧）以求少得。”（《焚书》卷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当时官场与道学的腐朽、虚伪十分憎恶，不愿受他们管束。这一点在《焚书》卷四《豫约·感慨平生》中表现得十分清楚。

〔6〕又走鸡足：李贽是万历八年三月提出辞呈的，但未被获准，即入鸡足山读经不出。顾养谦《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去滇序》载：“是时，先生历官且三年满矣（实为将近三年），少需之，得上其绩，且加恩或上迁。而侍御刘公（指巡按刘维）方按楚雄，先生一日谢簿书，封府库，携其家（家属），去姚安而来楚雄，乞侍御公一言以去。侍御公曰：‘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非所以为国，不可以为风，吾不敢以为言。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以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李贽辞官不准，“于是先生还其家姚安，而走大理之鸡足。鸡足者，滇西名山也。”鸡足山，在云南洱海东北。

〔7〕宜人：即李贽妻黄氏。明清时官五品者，或母或妻封宜人。 致其仕：即致仕，辞去官职。

〔8〕“又迟”二句：顾养谦《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去滇序》：“至贵竹（今贵州贵阳南）而知先生尚留滇中遨游山水间，未言归，归当以明年春，则甚喜。或谓谦曰：‘李姚安始求去时，惟恐不一日去，今又何迟迟也？何谓哉！’谦曰：‘李先生之去，去其官耳。去其官矣，何地而非家，又何迫迫于温陵者为？且温陵又无先生之家。’”滇中，指云南。滇，云南的别称。

〔9〕禁例：禁止某种行为的条例。

〔10〕差遣：派遣。

〔11〕“决知”句：顾养谦《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去滇序》：“命下之日（指顾养谦由云南佥事升任浙江右参议），谦方出都门还趋滇，恐不及一晤先生而别也，乃之楚之常、武（今湖南常德一带）而程程物色之。”

〔12〕托意：借事物以寄托心意。这里指借游滇中山水等待与顾养谦的相会。

〔13〕果：如果，假使。

〔14〕乌撒：今贵州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

〔15〕顾转浙少参：指顾养谦于万历八年（1580）由云南佥事升任浙江右参议（《明神宗实录》卷一〇七）。少参，明代于各布政使下置参政、参议，时称参政为大参，参议为少参。

〔16〕方舟：两船相并。 泸、戎：泸，指泸水，指今金沙江在四川宜宾以上、云南四川交界处一段。戎，指戎县，今四川兴文县。

〔17〕李将军：不详。

〔18〕衷曲：心中隐秘之情。

〔19〕传语：传话，把自己的话传给另一方。

〔20〕具眼：具有识别事物的眼力。

〔21〕归老：辞官养老。

〔22〕禅杖：僧人督促坐禅用具。截竹作杖，以物包其一端，坐禅有昏睡者则用软头击之。后泛指僧人所用之杖。

〔23〕闲身：古代指没有官职者。 炼魔之道场：在道场中炼去妨碍修行的魔障。魔，这里指妨碍修行的心理活动，如烦恼、疑惑等。道场，和尚或道士诵经、礼拜、做法事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