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天溥^〔1〕

承示足见上达真功^〔2〕，愧弟远离教席^〔3〕，不获时聆新得^〔4〕。既见头绪^〔5〕，即加猛火^〔6〕，使真金一出矿，不复至入矿^〔7〕，岂不伟哉！火力既齐，真性自见^〔8〕，正不宜放手也。甚喜甚慰！

但所云满考事冗^〔9〕，及一二酬应为累^〔10〕，归之业力^〔11〕，则不敢奉命^〔12〕。当知业力即是道力^〔13〕，一切给由遣价事业^〔14〕，尽是日用火候^〔15〕，温养圣胎^〔16〕，无二无别^〔17〕。志道据德^〔18〕，依仁游艺^〔19〕，今之学宫匾以名斋^〔20〕，人人只是信口读过^〔21〕，不肯理会圣人吐心吐胆为人处^〔22〕，遂使恳切要领之言，翻为匾额剩赘无意味语^〔23〕，殊可笑耳！

夫志道如志的^〔24〕，的在百步之外，尚尔遥远^〔25〕。据德则己得而据之^〔26〕，然日夜惶惶^〔27〕，犹恐侵夺^〔28〕，终非己有，与我犹二也。依仁则彼我不二矣，然犹未忘一也^〔29〕。到游艺时，则如鱼游水，不见其水；如水裹鱼，不见有鱼。自相依附^〔30〕，不知其孰为依附；尚无所依^〔31〕，而何据何志之有^〔32〕？尚无有仁^〔33〕，而何德何道之有^〔34〕？到此则遣价给由，种种皆艺也^〔35〕；由给价遣，皆游也^〔36〕。岂不平常！岂不奇妙！日用应缘^〔37〕，但如此做去，则工夫一片；工夫一片，则体用双彰^〔38〕；体用双彰，则人我俱泯^〔39〕；人我俱泯，则生死两忘；生死两忘，则寂灭现前^〔40〕。真乐不假言矣^〔41〕。

孔子告颜子不改其乐^〔42〕，不改此也。程夫子寻孔、颜乐处^〔43〕，寻此处也。此乐现前，则当下大解脱^〔44〕，大解脱则大自在，大自在则大快活。世出世间^〔45〕，无拘无碍，资深逢源^〔4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47〕。”故学至游艺^〔48〕，至矣^〔49〕，不可以有加矣。

管见如此^〔50〕，幸与诸友商之^〔51〕！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九年（1591）写于武昌。 陆天溥：陆万垓（1533～1598），字天溥，一字无畦，号仲鹤，浙江平湖（今浙江平湖）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历官福宁州知州、南京刑部员外郎、云南兵巡副使、福建巡按使、河南右布政、山西左布政、江西巡抚、右佥都御史等。是李贽在南京刑部任职期间的好友。李贽《焚书》卷六有《哭陆仲鹤》七绝两首，其一说：“二十年前此地（指南京）分，孤帆万里出重云（指李贽由南京出任云南姚安太守任）。滇南昔日君怜我，白下（今南京）今朝我哭君。”据《陆氏当湖支家乘》：“陆万垓，明嘉靖二十年（1533）癸巳生，万历二十六年（1598）戊戌卒，年六十六。”又据《明神宗实录》卷三二五载：“万历二十六年八月甲寅，江西巡抚陆万垓告病，许之。”又卷三三七载：“万历二十七年（1599）七月癸亥，赠巡抚江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陆万垓为右副都御史。”由此可知，陆万垓约死于万历二十六年秋冬或万历二十七年春夏。著有《中丞疏稿》（已佚）、《通鉴便象》（已佚）、《希高诗稿》（已佚）、《知非小鉴》等。清代沈季友《槜李诗系》、陆惟鍌（xiǎn）《平湖经籍志》卷四等有传。 该文论说处世、志道，都要达到“工夫一片”、“体用双彰”、“人我俱泯”、“生死两忘”的境界，这既“奇妙”，又“平常”，从一个方面表现了李贽对人生的认识与追求。

〔2〕承示：承蒙教导。承，敬词，蒙受。示，教导，告知。 足见：可以看出。 上达：古谓士君子修养德性，务求通达于仁义。语出《论语·宪问》：“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刑昺疏：“言君子小人所晓达不同也。本谓上，谓德义也；末为下，谓财利也。言君子达于德义，小人达于财利。”

〔3〕教席：教师的职位。席，职位。旧称所司职务为席，教师称教席。

〔4〕时聆：时时听到。聆，听。

〔5〕头绪：这里指事务发展的脉络或探求学问的门径。

〔6〕即加猛火：意为继续加以猛烈燃烧的火。这句与下句相关，借道家的炼丹术以喻志道求学的追求。

〔7〕“使真”二句：意为（志道求学）如同炼丹成黄金一样，达到百炼不消的境界。晋葛洪《抱朴子·金丹》：“此丹置猛火上，须臾成黄金。”古代方士认为炼金石为丹药，服之可以长生不老。《抱朴子·金丹》：“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

〔8〕真性：天性，本性。佛教指人本具的不妄不变的心体。

〔9〕满考：谓已达到考查官吏政绩的一定期限。 事冗：事情繁忙。冗，忙。

〔10〕酬应：应酬，交际往来。

〔11〕业力：佛家用语。指不可抗拒的善恶报应之力。这里指自己在各方面所具有的能力。

〔12〕奉命：接受（您的）意见。命，命令，告诫。

〔13〕道力：因修道而得的功力。

〔14〕“一切”句：指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事务。给由，旧时官吏升任时，其主管长官将其履历资料提供给吏部，以备以类选登录和任用。清代《六部成语·吏部》“给由”注解：“凡有应升之员，则上官先咨行吏部，考查此员履历及有无处分，由吏部查明缘由，给咨回覆。”遣价，差遣仆役。

〔15〕日用火候：平日的修养功夫。日用，日常，平时。火候，比喻学问、道德、技艺修养功夫的成熟。

〔16〕温养圣胎：这里指对志道求学的追求。圣胎，道教金丹的别名。内丹家以母体结胎比喻凝聚精、气、神三者所炼成之丹，故名。王守仁《传习录》卷上：“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即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

〔17〕无二无别：没有两样，没有区别。这里指对现实生活的处理与对志道求学的追求。

〔18〕志道据德：即《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意为目标在“道”，根据在“德”。志，志向，目标。

〔19〕依仁游艺：即《论语·述而》：“依于仁，游于艺。”意为依靠在“仁”，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的学问技艺之中。此句与上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解为：“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李贽的解释与朱熹有所不同，朱熹重在“志道”，李贽重在“游艺”（见下）。

〔20〕学宫：旧指学校。 匾以名斋：题作匾额以为斋名。

〔21〕信口：随口，谓出言不假思索。

〔22〕吐心吐胆：即吐肝露胆。喻赤诚相待，说出心里话。

〔23〕剩赘（zhuì）：多而无用。

〔24〕志的：目标在箭靶的中心。的，箭靶中心。

〔25〕尚尔：仍然。

〔26〕“据德”句：意为根据在德，自己就得了这个根据。即已经据有了德这个根据。

〔27〕惶惶：恐惧不安。

〔28〕侵夺：侵占，抢夺。

〔29〕“依仁”二句：意为虽然依于“仁”，“彼我不二”，但仍未忘记“一”，即仍有所意念，没有达到万物浑然、物我两忘、“人我俱泯”的境界。

〔30〕自相依附：相互依赖。自相，相互。依附，依靠，依赖。

〔31〕尚无所依：尚且没有所依赖的。尚，副词。且，尚且。

〔32〕而何据何志之有：哪里还有依据和目标？

〔33〕尚无有仁：尚且没有仁。

〔34〕而何德何道之有：哪里还有德和道？

〔35〕“到此”二句：意为到了“尚无所依”、“尚无有仁”的境界，“遣价给由”这些事情，也都是一种学问技艺了。

〔36〕“由给”二句：意为官吏升任时的类选任用，仆役的差遣，都像游憩于学问技艺之中一样。

〔37〕日用应缘：日常事情大概如此。应缘，犹言大概是。

〔38〕体用双彰：本体和作用都明显而清楚。体用，中国古代哲学常以“体用”指事物的本体、本质和现象。这里指本体和作用。

〔39〕人我俱泯：他人与自己的区别一概消失。

〔40〕寂灭：佛教用语。“涅槃”的意译，指超脱生死的理想境界。 现前：出现在眼前。

〔41〕假言：虚言，假话。

〔42〕“孔子”句：《论语·雍也》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意为孔子说：颜回真有修养呀！一竹筐饭，一瓜瓢水，住在狭小的巷子里，别人都受不了那穷苦的忧愁，颜回却不改变他自有的快乐。颜回真有修养呀！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春秋末期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学说的创始人。自汉代以后，孔子学说成为两千余年封建文化的正统，影响极大。孔子本人则被封建统治者尊为圣人。现存《论语》一书，记有孔子的谈话以及孔子与门人的问答，是研究孔子学说的主要资料。《史记》卷四七有传。颜子，即颜回，字子渊，又称颜渊。春秋鲁国人。孔子弟子，好学乐道。

〔43〕“程夫”句：据程颐《明道先生行状》，程颢青年时代就学于周敦颐，周敦颐“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后来程颢再度从周敦颐问学，而后颇有体会说：“自再见周茂叔（周敦颐字）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之意也。”《论语·先进》记载，孔子曾问他的几个学生的志向，其中几位都表示要为官从政，只有曾点表示他的理想是在大自然中歌舞郊游，悠然自得。孔子听后赞叹说：“吾与点也（我和曾点的主张一样呀）！”从这里可以看出，程颢所追求的是一种自适自得的精神生活。程夫子，指程颢（1032～1085），字伯淳，人称明道先生。洛阳人。与其弟程颐（字正叔）均为北宋哲学家、教育家，是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其学说后来为朱熹所继承和发展，世称“程朱学派”。其著作后人编为《二程全书》。《宋史》卷四二七，《宋元学案》卷一三、卷一四、卷一五、卷一六，《藏书》卷三二等有传。

〔44〕当下：立即，立刻。 解脱：佛教用语。指用禅定的方法摆脱烦恼业障的束缚而复归于自在。

〔45〕世出：佛教用语，指出家修行求道。 世间：人世间。这里指与“世出”相对的尘世。

〔46〕资深逢源：形容蓄积深厚，顺适自得。语本《孟子·离娄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47〕“鱼相”二句：语见《庄子·大宗师》。意为鱼游于江湖之中就忘了一切而悠悠自乐，人游于大道之中就忘了一切而逍遥自适。相忘，彼此忘却。

〔48〕学至游艺：学习研究达到了“游艺”的境界。至，到，达到。

〔49〕至矣：达到极点了。至，极，最。

〔50〕管见：狭隘的见识，如从管中看物。多用作自谦之辞。

〔51〕幸：希望，期望。这里是表示希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