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本经】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析文解字】
学佛的读者大概都知道下面这个故事。
释迦牟尼佛出家前原名乔达摩·悉达多。悉达多太子在菩提树下悟无上道成等正觉,了知大道清净本然的实相,当时就要示灭,感动了天人。大梵天王与无数天人众来请世尊说法,说:“世尊如来,为诸众生,求无上觉,今得成佛。唯愿世尊,转于法轮”。天人众的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世尊您老人家为了度脱轮回苦海里的众生,累生累世发大愿以求无上正等正觉,如今真正成佛了,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呢?
世尊听了这话默然不语。为什么默然不语呢?经里记载是:“我证寂静涅槃之法,为人演说,彼等皆不能了知,是故默然。”
天人见佛默然,就一再祈请,并且问为什么佛默然不答。
佛就告大梵天王说:“我证甚深微妙之法,最极寂静,难见难悟,非分别思维之所能解,唯有诸佛乃能知之,是故默然。”
上面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简洁的版本是,佛听了天人众的祈请后说了一句:“止,止,吾法妙难思。”
不管是哪个版本,说法虽然不同,但表达给我们意思是一样的,那就是:至圣之道不用臆测,远离世俗妄想分别。这大约也就是此节所要讲说的道理了。
本节只有一些字词需要简单解释一下。
“啮缺”和“王倪”都是人名。根据成玄英的注疏:“啮缺,许由之师,王倪弟子,并尧时贤人也。”结合《南华真经》后文所载,王倪师事被衣,许由师事啮缺。
成玄英直接把“庸讵知”解释成“凡庸之人,讵知此理”之意。也有人将“庸讵知”当作《南华真经》中固定的疑问句式,也通。本书(释义)中对这两种解释均酌情采纳。
古人称食草的牲畜,如牛羊等为“刍”(chú);称用谷子喂的叫“豢”(huàn),指家畜。“荐”,本义指兽畜所食的草。“蝍蛆”(jí jū),即蜈蚣;“带”,指蛇,合起来,所谓“蝍蛆甘带”即是说蜈蚣喜欢以蛇为食。“猵狙”(piàn jū)是猕猴的一种。“毛嫱丽姬”分别是古代两个美女的人名。“毛嫱”(qiánɡ)是越王的嬖妾,“丽姬”是晋国的宠嫔。“樊”,同“藩”,指篱笆。“樊然”形容世人各执己见,各执一词。“冱(hù)”也写作“沍”,是冻结之义。
【译文】
啮缺问王倪说:“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地万物之根本由来同发自一直心?”
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又问:“先生你知道你之根本是浑沌无别的吗?”
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再问:“那么万物都没有觉知了吗?”
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姑且容我说一说。凡庸之人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呢?凡庸之人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呢?我姑且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患腰疾或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爬上树端就感到惊惧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这三者,谁的生活处所是标准呢?人以牛羊家畜为食,麋鹿食草,蜈蚣吃蛇,猫头鹰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的口味是标准呢?猿把猵狙当作配偶,麋与鹿交合,泥鳅与鱼共游。毛嫱和丽姬是人所共知的两个美人,但鱼见了就躲入水底,鸟见了就吓得高飞,麋鹿见了毛嫱和丽姬则会四散奔逃。猿、麋、泥鳅和人这四者,究竟谁知道天下真正的美呢?执著自我的立场,或执著于小仁小义来观待事物,正是造成是非相争的根源,以致天下纷然错乱,我哪里有办法加以分别呢?”
啮缺说:“先生你不计利害,难道至人也不计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神妙极了!大泽焚烧不能使他感到焚热,江河冻结不能使他感到寒冷,雷霆开山破岳、飓风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惊惧。像这样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悠游于四海之外,身形的死生对他都没有影响,利害的观念更何以足介呢?”
【段意小结】
本节藉啮缺问乎王倪,四问四不知的事例,阐明至圣之道不用臆测,远离世俗妄想分别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