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长生久视”的幸福

在西方人的视域之中，幸福往往涉及两个极为不同的层面：它既呈现于人生存于世间所能真切感受到的现世之中，也包含将祈求幸福的目光转向神灵和来世。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人历来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宗教信仰传统，因此，无论何时，对于中国人而言，幸福在大多数时候几乎只涉及今生今世，而很少与来世来生有所关涉。也正因如此，中国人的在世幸福便更多地关联着人之存在的时间性和历史性。如此，时间性构成了幸福的一个重要维度，即幸福每时每刻都与人的在世存在密切相关。由于人在世所体验到的各种幸福总是难以避免地会关涉人的生老病死、福寿安康，死亡（生命的终结）往往也意味着生之幸福走到了尽头，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命的延长本身便也构成了一种幸福。这种对于人的生命的重视，对于人之在世幸福的深沉关切常常体现于人们在各种欢庆场合所道出的诸如多福多寿、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祝语之中。此种对于生的执着、对于死的畏惧，无论是对于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而言都是普遍存在的。这种对于现世生活的留恋及对于死后未知世界的拒斥恰恰为以追求长生久视、得道成仙为目的的道教提供了必要的现实基础。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那样，“以老子学说为基础的一个特殊学派的发展却受到了中国人价值取向的普遍欢迎：重视肉体生命本身，亦即重视长寿”（韦伯，1995：242）。大致而言，道教便是以黄老道家思想为理论依据，并在古代鬼神观念的基础之上，杂糅各种神仙方术之说而形成的。

道教所注重的是现实的幸福，所追求的是长生久视。之所以重生，不仅在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还在于人的生命存在太多的变数，生老病死具有极大的偶然性。这些都是人生之苦，一旦死亡临近，生前之事便有可能随着身死而长埋地下从而难以彰显其意义，因此唯有永恒的生命才有可能确保意义的无限。

如果想达到长生久视的目的，人就必须克服存在的时间性和有限性。“神仙”形象正是这种通过对于现实的有限性与存在的时间性的超越所达到的一种幸福状态。“人无道时但人耳，得道则变易成神仙。”（王明，1960：282）道教所主张的这种神仙形象在形体上不受时间与空间的束缚，在精神上也享有超越现实的自由。“盖闻身体不伤，谓之终孝，况得仙道，长生久视，天地相毕。”（《抱朴子·对俗》）有必要指出的是，神仙虽然是个体得道之后所达成的一种生命存在状态，但神仙世界无疑也是现实世界的延展，是任何个体成仙之后所能通往的理想世界。从这个层面而言，神仙与神仙世界又不单单涉及个体幸福，它还关乎集体幸福的理想形态。因此，道教的神仙思想既关乎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也关乎社会维度的理想秩序。这种个体生命存在对于现实性及有限性的超越无疑为处于社会动荡时期的人们，尤其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提供了一种至少在精神上安顿自我的价值模式和幸福图像。

对于任何人而言，得道成仙都是一种极有价值、极其幸福的归宿。那么，如何得道成仙便成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在道教看来，人不能任由天命来支配自我的生老病死，而是应当坚信“我命由我非由它”的信念，通过修习道术来达到长生久视、得道成仙的目的。“能修彭老之道，则可与之同功矣。”（《抱朴子·对俗》）

道教长生之术的修习主要包括内丹修炼及外丹服食等方式。外丹大致是指烧炼丹砂、铅、汞等矿物以及药物，制作他们认为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的丹丸。内丹则主要是通过行气、导引、呼吸、吐纳等法门在身体里炼丹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其中，由于外丹服食与配制的方法较难掌握分寸，因而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而且，用于炼制外丹的素材许多含有有毒成分，如果长期或大量服用便很有可能会导致人中毒身亡。这或许正是马克斯·韦伯对中国道教长生之术不屑一顾的原因。他指出：“道教已经变成了一种绝对反理性的并且——毋庸讳言——变得非常低级的巫术的长寿术、治疗术和驱鬼术。”（韦伯，1995：247）

在修道的方法中，道教充分汲取了先秦道家的养生之术。例如，葛洪在谈及修仙之法时，便将恬愉淡泊的生活作为修道的起点，“学仙之法，欲得恬愉淡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抱朴子·论仙》）。人要修成神仙，就要抱着“少私寡欲”的心态，目光内视丹田，两耳不闻外声，保持身心的恬愉淡泊。道教虽然宣称享受现世的欢乐，却并不主张肆无忌惮的享乐，而是提倡有节制的享乐。此外，道教还主张把得道成仙与行善积德相联系，“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抱朴子·对俗》）。道教认为若欲成仙，光靠服食仙丹等方法并不能实现，还必须注重自我道德修养的提高，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自我修养的重要程度甚至要高于方术的修习。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道教的神仙思想不仅仅是对于人的生命有限性的超越，更涉及了德与福应当始终一致的问题。

总体来看，道教强调通过修道获得长生久视从而获得幸福，其中有很多与科学以及现代社会不能契合的地方，但道教所说的幸福既包括肉体快乐，也包括精神快乐，是身体健康、精神愉悦和德性至善的融合。这种将快乐视为人在生命道路上的精神状态、将幸福视为人在生命成长过程中通过努力实现人生理想而获得一种满足感的理念，值得现代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