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朝后的蹉跌
出任山东乡试主考官
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秋天,三十三岁的王阳明应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的邀请,出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
齐鲁之地,圣人之乡,有着深厚的儒家文化积淀,孔子的诸位高徒也多出生于此,因此能够出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可见当时王阳明的道德文章、学问见识已经得到了公认。
然而,这次山东考生们拿到试卷时,发现第一题的题目是:“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是孔子的话,意思为:大臣应当用道义侍奉君主,行不通就挂冠而去。
即使是孔圣人的话,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用的。王阳明生活在大一统的明朝,君为臣纲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讲这种“不可则止”的话是犯忌讳的。严重点讲是心怀异志,犯上作乱。这不是危言耸听,是真会要人命的。当初,孟子提出了一些类似“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观点,结果开国皇帝朱元璋读后震怒,派人删节《孟子》一书,甚至还一度下令将孟子逐出太庙。如果他看到出这种考题,王阳明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过幸运的是,王阳明生活的年代,社会气氛和文化环境都比较开明和宽容。他针对士人品节普遍滑坡的现实,提出重建“以道事君”的士人原则,得到了以开明形象著称的明孝宗朱祐樘的赏识。
但是,这道“偏题”“怪题”让不少考生简直要崩溃了。有人气愤地拍案而起,摔笔而去;有人认为这题目有问题,干脆交了白卷。也有人欣然命笔,洋洋千言;还有的人心领神会,认为朝廷大开言路了。不过多数考生不满,抱怨连天,只得硬着头皮答题。
从八月初九直到八月十七,连续考了九天。这次在山东主考乡试,王阳明从出题到录取都以“经世之学”,获得了不少赞誉。
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九月,王阳明被转任为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负责武官的选拔与升迁。王阳明本身的兴趣在于军事,能调到兵部工作,也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情。
就在这时,王阳明遇到了一位可以切磋学问、砥砺身心修养的同道知己——翰林院庶吉士湛若水。
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增城(今广东省增城市)人。父亲早逝,他由母亲抚养长大。据说他生下来形貌特异,耳朵旁边有黑痣,左七右六,就像两个斗。因为母亲陈氏在增城东洲西岭下甘泉洞里向神祈祷,湛若水才降生,所以后来湛若水自号“甘泉子”,被人称为甘泉先生,创建的学派也叫“甘泉学派”。
湛若水自幼聪敏,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考中进士,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后擢升为翰林院编修。二十九岁时,他拜在陈白沙门下就学,潜心研究心性理学,数年间学业大进。
陈白沙本名陈献章,字公甫,号实斋。他继承了陆九渊“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的学说,提出“天地我立,万化我出”的心本论,“静中养出端倪”的功夫论,确立了自己的心学立场。他以自己所创“宗自然”“贵自得”的思想体系,打破程朱理学沉闷和僵化的模式,开启了明朝心学的先河,是明代由朱转陆的第一人,可谓心学先驱。所以在宋明理学史上,陈白沙是一个承前启后、转变风气的关键人物,四方学者纷纷前来入学受教。湛若水受老师陈白沙的影响,非常注重“身心体认”,三十二岁时提出了著名的“随处体认天理”学说。
明弘治十八年,王阳明与湛若水一见如故,两人一起探讨身心之学。这一年,王阳明三十四岁,湛若水四十岁。
王阳明对湛若水的评价是:守仁立世三十年,未见此人。
湛若水对王阳明的评价是: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
两人真可谓惺惺相惜。王阳明和湛若水都认为八股化的理学是为今之大患,理学讲得越详细,道理越晦涩,分析越精巧,学问越支离破碎。因此,他们的共同目标是从理学中突围出来,倡明真正的圣学,认为心即理,涵养体认的功夫唯在心上做,从而把自己的学问称为“心学”。
最终,心学崛起为朝野瞩目的显学,王阳明和湛若水成为明代中期两大学派的巨头。二人的主张也有一定区别,王阳明坚信“致良知”,湛若水坚信“随处体认天理”。但王、湛二人的学问之旨趣大体相同。对本体理解的一致,决定了他们并不以其区别为分歧,这就为相互调和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所以,二人虽成立了不同学派,但他们也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们白天一起为学生们上课,晚上秉烛夜谈,研究学问。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能长久,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来袭,王阳明即将遭受三十多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变故。
正德皇帝朱厚照
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明孝宗朱祐樘因病驾崩于乾清宫,死时年仅三十六岁。继而一个不满十五岁、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顽皮孩子,提前坐上了金銮殿,引发了大明政坛的重大危机。
朱祐樘饱经忧患,在执政的近二十年时间里自强振作,亲贤臣、远小人,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以致体力严重透支,三十多岁就病魔缠身,走不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还咳嗽不止。大臣们纷纷劝皇帝注意龙体,多休息。可以说,朱祐樘是个敬业爱民的好皇帝。《明史》上的评价是“恭俭有制,勤政爱民”。他的执政换来了“弘治中兴”的太平盛世,不过也累垮了身体。朱祐樘在三十六岁时已沉疴缠身,终告不治。
朱祐樘一生之中除了皇后张氏外,居然没有一个妃嫔。张氏只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就是朱厚照,老二朱厚伟不幸夭折。朱厚照因此成了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宝贝儿子出生仅五个月就被立为太子。但这个皇太子被教育得很不成功。
在临死之前,朱祐樘特意把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召至乾清宫病榻前,嘱托道:“朕自继位以来,一直遵守祖宗法度,不敢怠慢荒惰。日后之事,多烦你们费心!”
然后他让皇太子朱厚照向他们行礼,又吃力地坐了起来,向三位老臣真情告白:“太子还算聪明,但年龄太小,喜欢玩乐,各位爱卿要督促他好好读书,辅助他做个明君。”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几个老臣只有连连磕头:“臣等愿意肝脑涂地,辅佐殿下!”
然而,朱祐樘的一片苦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现在,朱祐樘病逝,明代三百年中堪称混世魔王的皇帝就要登场了,这就是明武宗朱厚照。
朱厚照接班时,正值大明秩序稳定、国力强盛、政治开明、人才辈出之时。明孝宗朱祐樘一手成就的“弘治中兴”,让朱厚照有了一个不错的平台和起点。并且朱祐樘还托付了刘健、李东阳和谢迁等多位名臣辅佐朱厚照,朱厚照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有作为的皇帝。然而,明孝宗最担心的事情后来全部都发生了,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史书记载,朱厚照生得相貌奇伟,面质如玉,容光焕发,年少时便有帝王风度。在时人眼中,朱厚照看起来非常聪明,智商过人,学习也很刻苦。只是他从小就被视为掌上明珠,无论什么事情父皇和母后都依着他,很少对他进行责罚。在这种娇生惯养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朱厚照慢慢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要得到。再加上他身旁的宦官刘瑾等人不愿让皇太子接近儒臣,经常引导太子嬉戏游乐,练习骑射,放鹰逐犬。刘瑾等人还进献一些奇特的玩具,经常组织演出活动,当时的东宫被人们戏称为“百戏场”。朱厚照毕竟还是个孩子,怎能抵挡得住这些东西的诱惑?他非常喜欢身边这些与自己日夜欢歌玩耍的太监,讨厌那几个终日向自己灌输仁义道德的大学士。结果,日子一久,太子渐渐对讲读不感兴趣,把心思都放在了玩乐上。
而朱厚照一生的荒诞程度,甚至超过了那些影视编导最大胆、最富想象力的虚构。他放纵手下宦官在京城打砸抢杀,然后向他上税纳贡;他不住皇宫,专门修建了豹房,跟老虎豹子们比赛摔跤,还在里面养了异族艳女以供玩乐;他模仿皇宫外的花花世界,在紫禁城中设了多家商铺和妓院,让小太监扮成商户老板,宫女扮成妓女,开张营业,自己扮成富商挨家进去听曲、淫乐,把后宫搞得乌烟瘴气。
更绝的是,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朱厚照郑重其事地下了一道谕旨,要给一位名叫朱寿的将军加封镇国公。他命吏部道:“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领六师,扫除边患,累建奇功,特加封镇国公,岁支禄五千石。”朱寿是谁?就是当今天子朱厚照!
在位十六年里,朱厚照的放荡不羁、玩世不恭、朝令夕改、恶搞胡闹,为历史提供了一桩桩让人目瞪口呆的史实,为世界留下了一份份让人哭笑不得的荒唐档案,当然也给五百年后的影视编导提供了拍搞笑片的绝佳素材。据说清朝的皇子们在读书时如果贪玩不专心,师傅便会来这么一句:“你们想学朱厚照吗?”那些皇子马上就老实了。可见,朱厚照已经是之后的皇帝们教育后代的反面教材,成了昏君的典型代表。
堂堂一国之君,如此行事成何体统!明弘治时期那帮刚正廉洁的大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这一年的六月,天象异常,雷声震天,奉天殿的鸱吻、太庙的脊兽被震得摇动不止,就连宫门房柱也被摧折焚毁了几根。人们纷纷议论,认为这是上天震怒警示世人。朱厚照心里也发毛了,难道老天爷真的发怒了?千万不要降下灾难啊,否则他就不能安心地玩下去了。按照惯例,他下诏自省,请求臣下进谏。群臣总算逮着机会了,纷纷上书进谏。
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的批评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单骑驱驰,轻出宫禁;二是频行监局;三是泛舟海子;四是鹰犬弹射不离左右;五是内侍进献饮膳,不择而食。
按理说,这几点都切中了要害,既然当皇帝就应该干皇帝该干的事情。大臣们可谓是煞费苦心,但朱厚照却根本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想到先帝的重托,再看看朱厚照的表现,心急如焚,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言辞恳切地上书,希望朱厚照好好地做皇帝,不要再贪玩下去了。朱厚照一看奏折就来气,但转念一想,刘健是老爹留下来辅佐自己的头号人物,不能轻易得罪。于是,他跟刘健玩起了太极:嘴上说今后一定改正,但依旧玩性不改。
朱厚照过于贪玩,根本无心打理政事,就把权力下放给了自己最信得过的太监刘瑾。于是以刘瑾为首,另外还有张永、谷大用、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等八个太监结成了一个号称“八虎”的团伙。他们在朝中翻云覆雨,专横跋扈。这使一帮愤愤不平的老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心想除掉这些祸国殃民的太监。
那刘瑾是陕西兴平人,本来姓谈。因为家里穷,六岁时被一个叫刘顺的太监收为义子,改名刘瑾。这样他就离开家乡,开始了宫廷生活。刘顺时常能给义子带些好吃的,让刘瑾非常崇拜。刘顺还出钱让刘瑾上私塾读书。后来刘瑾干脆净了身,入宫成为太监。
刘瑾为人精明,办事果断,很快就在宫中结交了不少朋友。不过,刘瑾也有倒霉的时候。一次出宫采购时,他与卖家发生了争执。刘瑾一时冲动,居然出手打死了对方。按照大明律,刘瑾非死不可,但死刑命令却被人截了下来。救了刘瑾的人正是当时的皇太子朱祐樘,后来的明孝宗。
朱祐樘当了皇帝之后,刘瑾继续得到重用。等朱厚照到了读书年龄,明孝宗就安排刘瑾去东宫陪太子读书。刘瑾善于察言观色,百般迎合朱厚照的兴趣爱好,变着法子让这位太子爷玩得开心、耍得尽兴,因而深受朱厚照信任。
刘瑾还能在孝宗面前编谎,帮助小太子逃避功课负担。到了后来,一天见不到刘瑾,小太子就像丢了魂似的。有了这样的情分,朱厚照登基后自然会厚待刘瑾。刘瑾因此数次升迁,最终爬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在当掌印太监期间,他不但排除异己,陷害忠良,而且利用权势公然受贿索贿。据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所载,刘瑾被抄家时有黄金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五千多万两。
刘瑾敛财的手段可谓花样百出。他不仅派亲信到地方供职为其敛财,还劝朱厚照下诏,让那些在外监军的宦官每人上缴“万金”。他还在京城周边广置“皇庄”,达三百多所,夺人土地,侵民害物。另外,各地官员到京城朝觐,都要向他行贿,谓之“见面礼”,动辄白银千两,有时高达万两。
凡是给他送厚礼的官员往往都官运亨通,而送得少的往往会受到惩罚。比如,给事中安奎和御史张彧出京盘查钱粮,等回来后刘瑾向他们索贿。这二人也许手头紧,送得少了,结果刘瑾随便找个借口,让这两个人戴着一百五十斤的枷示众。如果不是正好赶上阴雨天,这两个人大概率会中暑身亡。所以官员若想活命、高升,就要砸锅卖铁给刘瑾送厚礼。
正德元年(1506年),兵科给事中周钥奉旨去淮安巡查,本来知府赵俊答应送他白银千两以应付刘瑾索贿。谁知周钥要离开时,赵俊却变卦了。去哪里弄这千两白银呢?周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好主意。他知道没有了这千两白银,回到京城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被刘瑾活活折磨死,还不如自己了断。于是,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寻了短见。发现时,周钥已不能说话,他在纸上写下“赵知府误我”几个字后,便一命呜呼了。
给事中监察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虽然品级较低,却握有实权,那么周钥为何要自杀?经过调查,周钥的遗书被发现,矛头指向了刘瑾。但刘瑾毫不在乎,反倒是那个变卦的赵知府被下狱问了罪。
谁都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刘瑾,但谁也奈何不了刘瑾。不过,朝中多数官员却下了决心,必须要把这个太监拉下马来。户部尚书韩文每次退朝都哭泣不止,恨自己不能拨乱反正。户部郎中李梦阳见状咬牙说道:“大臣应当挺身报国,光哭有什么用!”韩文赶忙擦净眼泪问道:“那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李梦阳语气激昂地说道:“那些言官上书进谏弹劾,阁臣大佬们拼死一搏据理力争,铲除宦官阉党并非难事。”
当韩文来找刘健商讨此计是否可行时,刘健认为“八虎”犯罪集团已经成了气候,不容小觑。小打小闹不会起什么作用,必须给予致命一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想要除掉“八虎”犯罪集团,仅靠内阁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举整个朝廷文官集团之力,才可能彻底击垮“八虎”。
于是,刘健和韩文连夜布置了一个周密的计划。第二天早朝,朱厚照收到了一份措辞和语气非同寻常的奏折,矛头直接对准刘瑾等人:
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秋来,视朝渐晚。仰窥圣容,日渐清削。中外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号为“八虎”,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乃至引万乘之尊与宫外人交往,不顾礼体,日游不足,继之以夜。遂使天道失序,地气不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恐非吉兆。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皇天眷命。
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今大婚虽毕,储嗣未建。万一神游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初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朝纲,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潜消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祚。
这份奏折出自文坛领袖李梦阳之手,引经据典,言辞犀利,颇具震撼力。落款则为:六部九卿。这让朱厚照深受刺激,可以说内阁全体成员发动弹劾案,几乎等于是整个朝廷都在和自己作对。退朝之后,朱厚照竟然一个人呜咽哭泣,过了中午也不吃饭,几个太监也陪着皇帝流泪。
朱厚照毕竟也是成年人了,知道这份奏折分量之重。如果把这些大臣都得罪了,国家就不能正常运转,江山就会不稳,但他又舍不得杀“八虎”,真是左右为难。后来朱厚照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八虎”送到南京避避风头,过段时间再接回来。
但刘健等老臣岂容打马虎眼,坚持要斩草除根,一向比较正直的司礼监太监王岳也站在了阁臣这一边。朱厚照万般无奈,勉强答应在次日早朝下旨惩办刘瑾。刘健听说后,与众人约定,早朝时伏阙面争诤,诛杀刘瑾,王岳为内应。于是,太监王岳就联络太监范亨、徐智等人准备第二天一早捉拿“八虎”。
然而,朝廷政争瞬息万变,时有翻盘的可能。所有奏章都得经过吏部签署,此时的吏部尚书正是对刘健、谢迁等人恨之入骨的焦芳。
这个焦芳早已暗中投靠了刘瑾集团,他立刻派人向刘瑾报信。大惊失色的刘瑾带着“八虎”和其他人等连夜进宫,环跪于朱厚照四周,磕头痛哭。见朱厚照有些心动,刘瑾趁机反咬一口:“王岳等人想害奴等,他勾结阁臣,目的是要制约皇上的进出行动。为此,他必须先除掉奴等对皇上忠心耿耿之人,扫除障碍。”朱厚照听说有人要限制他的自由,当下就恼了。他当即任命刘瑾为司礼监掌印,马永成掌东厂,谷大用掌西厂,抓捕王岳等人,解送南京孝陵种菜。后来,王岳与范亨在途中被刺客杀害,只有徐智逃得快,保全了性命。
次日清晨,大臣们入宫早朝,准备伏阙跪奏,却发现形势大变。朱厚照说刘瑾等人从小服侍至今,不忍处理,此事日后再议。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刘健、谢迁措手不及,纷纷上表辞官。朱厚照看到辞呈后,一气之下直接让刘健和谢迁滚蛋。而态度相对温和的李东阳上书乞退,朱厚照没有答应。毕竟朝中还要有人做事。
在送别诸友时,李东阳涕泪涟涟。刘健却正色道:“怎么就抹起眼泪来了?假如当初你也据理力争,就和我们一同离开了!”显然刘健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不过,留在朝中的李东阳后来还是起了很大正面作用的。
北京的官员经此打击,大多噤若寒蝉。这时,南方的同人挺身而出。南京六科给事中站了出来,联名上书请留阁臣,处理“八虎”。这里要说明一下,明朝实行的是两京制,陪都南京有完整的六部十三司。除了兵部掌握南方军队实权外,其他部门基本上是荣誉职位,只是摆设。一般人宁愿到北京当个工部侍郎,都不想去南京当吏部尚书。
对于参与上书的人,刘瑾把他们都押到了北京,捆在了奉天殿外,然后让锦衣卫用棍子招待他们。带头上书的戴铣居然被当场打死。噩耗传来,以蒋钦、薄彦徽为首的南京十三道监察御史再次联名上书,要求罢免刘瑾,委任大臣,务学亲政,以还至治。对付他们,刘瑾也不客气,一律以“廷杖除名”处置。
按照明朝传统,廷杖时可以用棉絮裹身。但刘瑾改了规矩,必须脱了裤子打。而且,刘公公训练打手很有一套,要求做个皮人,如果重手打,里面塞上砖头,打下去皮子完好砖头粉碎;如果轻手打,在皮人外面裹上一层纸,重重地打下去,纸不许破。行刑时就看监刑太监的暗示:脚站成外八字就往轻了打,站成内八字就往死里打。
御史蒋钦连续三次被杖责,共计九十棍。他开始被打三十棍后,依然不停上书,请除刘瑾。他在奏疏中说:“现在全国士民都感到寒心,唯独陛下还把他放在身边使用。请陛下诛杀刘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刘瑾。使朝廷得到治理,万邪不入,则系臣之所愿!”
这是要一命赔一命。于是蒋钦又被打了三十棍,之后被扔进监狱。蒋钦在狱中继续奋笔疾书:请陛下将臣与刘瑾比较一下,是臣忠还是刘瑾忠?臣的骨肉都被打烂,七十二岁的老父也顾不上赡养。但臣死不足惜,可惜的是,陛下随时可能遭受亡国丧家之祸!望陛下杀掉刘瑾,悬首于午门,使天下都知道臣蒋钦直言敢谏,知道陛下英明果断。如果陛下不杀此贼,就请先杀臣,臣宁可与龙逄、比干同游于地下,也不愿与此贼并生于世!
蒋钦此疏字字泣血,忠心耿耿,览之者无不动容。可惜他遇到的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混账皇帝,于是得到的结果是再杖三十。蒋钦三日后卒于狱中。
接下来,该轮到本书的主人公上场了。王阳明也加入了正德年间这场骇人听闻、血淋淋的朝廷之争。
遭受廷杖,贬为贵阳龙场驿丞
刘瑾集团和朝中文官的斗争,按理说根本轮不到小小的兵部主事王阳明出头,他官阶不过正六品。但王阳明没有选择沉默。
戴铣和蒋钦等人被活活打死,他们的英勇事迹在两京广泛传播,成为忠臣的楷模。饱读圣贤书的王阳明当然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王阳明思考良久,写下了一篇《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为死去的蒋钦、戴铣鸣冤: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使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稍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这份奏疏没有直接批评刘瑾专权,而是委婉地提出建议。他说,戴铣等人作为言官,职责就是劝谏君王,即使说错了,皇上也宜多包容,以开言路。现在皇上把他们拿解赴京,群臣皆以为不当,却无人敢言。长此以往,皇上还能从哪里听到谏诤之言?
朱厚照当然不可能看这份奏疏,但刘瑾看到了。他干脆自拟一道圣旨,以皇帝名义,廷杖王阳明四十,关入锦衣卫大牢。
这一天,几个全副披挂的锦衣卫校尉冲到了兵部衙门,把还在办公的王阳明揪出来,带到了午门。城楼上当差的侍卫望着楼下,旁边点着的香正微微地冒着烟。一根燃完了,又一根燃完了。终于,一队锦衣卫步伐整齐地从午门鱼贯而出,其中几个还举着粗圆的朱红色廷杖。
一个太监宣读完圣旨,几个粗壮大汉就把王阳明粗暴地按倒在地,用绳索绑住他的双腕,然后熟练地扒下他的裤子,让其暴露在低温中。这样当众被剥掉衣裤实是一种人格侮辱。王阳明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是生是死只得听天由命。
司礼监的监刑宦官手捧旨,用尖细的声音喊道:“用刑——”侍立在两侧的锦衣卫校尉轮流上前,用大棍猛击。每五杖即换一人行刑,左右站立的校尉高声报数,闻者无不胆寒。
大棍落了下来,每一下打在身上都是钻心疼痛,鲜血淋漓。刘瑾看来是要置王阳明于死地,可谓棍棍入骨,声声催命。才打到二十几棍,王阳明就昏死过去了。大汉们一盆凉水浇下,他又醒了过来,继续承受煎熬。
闻讯赶来的父亲王华只能呆立一旁暗中垂泪,眼见儿子被打得惨不忍睹却无计可施。
四十棍打下来,王阳明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随即他又被扔进了锦衣卫诏狱。
正德元年(1506年)十二月,天气奇寒。锦衣卫诏狱里潮湿霉朽,腥臭难闻。幽暗的囚室里,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气息。王阳明此时还不知道,他入狱后不久,父亲王华就被刘瑾调到南京去了。貌似平迁,实为贬官。
那刘瑾在还没发迹时就听说过王华的大名,并仰慕其才。后来,两人又曾一同在太子府里共事。王阳明入狱期间,刘瑾多次暗示王华,只要去他私宅坐下来谈谈,不仅王阳明可以平安无事,他父子俩还可以得到升迁。但王华就是不去,终于惹恼了刘瑾,被贬官至南京。
被关在漆黑阴冷的监狱里,王阳明夜不能寐,想起家中妻儿老小焦急的样子,想起父亲慈爱的目光,他禁不住眼泪涟涟。他悲愤难当,命笔抒怀写道: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迥。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涌。
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陡,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垄!
——外集《狱中诗十四首》中的《不寐》
王阳明在监狱中听到了一条趣闻。据说,刘瑾整理出了一个包含五十三人的奸党名录。其中排在前六的就是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杨守随和林瀚,都御史张复华等六名朝廷重臣,文坛领袖李梦阳排在第七,而年轻的六品兵部主事王阳明,居然在这份光荣榜上高居第八。可见刘瑾对这个六品主事格外注意。
然而,未知的命运总是令人恐惧。正德元年(1506年)的除夕之夜,大明朝最黑暗的幽室之中。天地虽大,除了自己这颗心,又有什么可依靠的呢?
此时,王阳明心中觉悟的种子已开始萌芽……
正德二年(1507年)四月,朝廷下诏贬王阳明为贵州龙场驿丞,择日出发。
贵州,位于大明西南,是十三布政使司中最穷的一个,通常是流放犯人的首选场所。龙场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驿站是古代供信使、官员中途休息和住宿的地方。驿丞就是驿站的管理人员。
贵州龙场在地图上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在明朝更是偏远山区、蛮夷之地。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传奇即将在那里诞生,历史即将被改写。
锦衣卫追杀与“遗诗跳江”
当年五月,王阳明乘船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来到杭州。
恰好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王守文也在杭州,准备乡试,兄弟俩经常见面。朝廷虽然将他发配龙场,但并没有规定到任时间,他也就在杭州住了下来,隐居在果胜寺养病。刚到杭州,王阳明就被刺客跟踪。为了避免连累家人,他叫家童回余姚报信。
这个时候,刘瑾已是大权在握,炙手可热。朱厚照平时很少上朝,偶尔上朝,群臣会不忘向东北一揖,因为刘瑾“站在皇帝左边”。所以时人谓刘瑾为“站皇帝”,谓正德皇帝为“坐皇帝”。朝臣们表面上恭敬,但心里非常不服,常窃窃私语,说天下只知有“刘皇帝”,而不知有“朱皇帝”。
刘瑾得知王阳明已到杭州,就对锦衣卫下了诛杀令。
几名锦衣卫来到胜果寺,准备约王阳明出去对其下手。幸好素来仰慕王阳明才学和为人的沈玉、殷计两人先发现了锦衣卫,他们缠住了锦衣卫,王阳明才得以脱身。
待锦衣卫离开,王阳明重新回到胜果寺,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点上灯,凝神默思。蓦地,他来到墙边,大笔一挥,在壁上写下了两首《绝命诗》:
其一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渐无补,死不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其二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随即,王阳明穿戴整齐,出门去了。他来到钱塘江边,将冠带朝靴等脱下,然后乘上一艘事先约好的商船,急速往东海驶去。待到翌日天色放亮,两个锦衣卫进胜果寺察看,已不见了王阳明踪影。他们四下搜寻,直至江边,见到王阳明的衣帽鞋袜,又联想到壁上题诗,便断定王阳明已投水自尽,于是匆忙返回,报告刘瑾。
弟弟王守文回到胜果寺,不见王阳明,问寺僧也说不知,便连夜提了灯笼,各处去寻找,但没有一点消息。王守文报了官府,请公差连同寺僧四处寻访。寻到岸边,见了王阳明的冠带朝靴,痛哭了一场。未几,又有人从江里捞出纱巾报官。众人哄传王阳明投江自杀了。
王守文送信到家中,全家惊惨哭泣自不必说,只有妹夫徐爱劝慰祖母、王阳明妻子诸氏等人说:“阳明必不死。吉人天相,上天怎能让他死去呢?”
却说商船驶出杭州湾,在舟山停泊。是夜,狂风大作,波浪连天,商船被刮到了福建沿海,在福州东郊的鼓山停了下来。王阳明未敢久留,弃舟登陆,也不知身在何处,只循着小路往西狂奔而去。他一路逃到福建,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却碰上了一队巡逻兵。他们看王阳明的模样不像商人,怀疑是倭寇间谍,就把他扣押了。士兵们警告他,再不老实交代,就要对他用刑。
王阳明略加思考,清清嗓子说道:“没错,我便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只因为冒犯了天子,被拖出午门之外暴打。而后朝廷又将我贬官为贵州龙场驿丞。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羞愧之下,就扑通一声,投入钱塘江中自杀了。”
巡逻兵听得目瞪口呆:“噢,你自杀了……如何现在又活过来了?”
王阳明不疾不徐地道:“我一头扎入钱塘江后,只觉得冷水浸身,不由得拼命挣扎。忽然之间好似一阵香风飘过,寒意顿时散去,我发现自己竟然轻飘飘地浮于水中,居然能够呼吸自如。正当我诧异时,前面突然来了一物,定睛一看,吓得我差点儿大叫起来。那居然是一个人,却长了颗鱼头,还提着一盏灯笼。那鱼头怪人来到我面前,口出人言,曰:‘王主事休要害怕,某乃巡江使者是也。只因我家龙王与你有三生之约,所以特地让我前来迎请。就请王主事移步,到龙宫中一叙。’我便随那鱼头怪人进了龙宫。那龙王见了我就从殿上走下来,好言相劝。说我来日方长,命不当绝,还拉着我入酒席……吃饱喝足了,又让那鱼头怪人送我出水,用一条小船把我载到了这个地方。”
王阳明这时还故意询问巡逻兵:“那船送我登上岸后就不见了。不知道此处离钱塘江有多远?我从那江中龙宫到这里还不到一天一夜时间……”
巡逻兵听说竟有这等奇事,急忙让人拿来酒肉,搬来小桌椅,请王守仁坐下享用。那边早有人飞跑着去向官府报告。王阳明吃饱喝足,借口要解手,趁巡逻兵不备发力狂奔起来。
他跑着跑着,天色渐晚,一座寺院出现在眼前。王阳明稍稍心安,上前拍打山门,请求留宿。没想到开门的和尚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就回绝了。
王阳明想不通,但也只能长叹一口气,继续跑。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朦胧中,一座墙塌壁残的破庙出现在眼前。王阳明心下大喜,想推门而入,但庙门早已被人卸去。王阳明奔波了一整天,早已累坏了。他进到庙中,双腿一软,倒头便睡。
他睡得很熟,难得还做了个好梦。突然间,一声低沉的吼叫将王阳明惊醒。定睛一看,却是一只斑斓猛虎,正朝自己一步步逼近!王阳明大惊,却无处可躲,只得咬牙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备受煎熬的王阳明忍不住睁开眼,却惊奇地发现老虎并未伤害他,只是叼着他的行李走开了。
这一番死里逃生,让他再也难以入睡。等到快天亮的时候,昨夜将王阳明拒之寺外的和尚前来找他,道:“近日常有歹徒在山中抢劫,所以寺中不敢收留陌生人过夜。”接着和尚又问他昨晚是否遇到老虎。原来山中时有猛虎出没,这座破庙早已成为虎穴。
王阳明心下暗暗生气:你早知此地凶险,却硬不让我进寺。如今前来并非来向我道歉,而是看我是否已入虎口,好取我行李罢了!于是他便将昨夜的遭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只惊得和尚目瞪口呆,嘟囔道:“你一定不是寻常人!”说着,他连拉带扯,将王阳明拉出破庙,带回寺中。
这是一座很大的寺庙,一边靠海,一边临江,林木参天,建筑古朴。王阳明突然醒悟:这不正是千年古刹涌泉寺吗?
王阳明在僧人的引导下来到后殿,却见一个道士盘腿而坐,屏息凝神。他一愣:这不是二十年前,自己新婚之夜跑去铁柱宫,与之彻夜长谈的那位道长吗?王阳明不禁大喜。道士听见动静,睁开双眼,惊喜地起身下榻,拉着王阳明聊起家常。
那一旁的僧人见状,便张罗饭菜去了。
王阳明就把这二十年的经历大略讲了一下,讲到自己如何得罪了刘瑾,如何躲避锦衣卫的追杀,如何差点喂了老虎。道士不断叹息,问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王阳明叹了口气,道:“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从此隐姓埋名,枕石漱流,绿水青山长对吟罢了。”
道士摇头笑道:“孔子所说乃是春秋之时,王室衰微,诸侯林立。而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却往何处栖身?即使你能独善其身,你的全家老幼呢?你父亲不是还在吗?朝廷不是安排你去龙场了吗?你要是抗旨,如果有人告发,刘瑾迁怒于他们,诬陷你北投蒙古,南结安南,将你父亲下狱,严刑拷打,如之奈何?”
王阳明听了,额上不觉惊出汗来。道士从胸口掏出一张纸,吟诵道:
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恬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吟毕,道士对他说道:“伯安志存高远,胸怀天下,区区微祸,何足道哉?”王阳明欣然会意,说:“多谢道长提醒,我这就准备去龙场上任。”随后,他提笔濡墨,向着大殿白壁便书: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王阳明的经历可谓九死一生,步步有杀机。而此时,他的心境却十分平静,视危难凶险如浮云,在艰难险阻中砥砺意志、超越自我,体现了视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气魄。
道士又为王阳明卜了一卦,得明夷卦,虽是光明受损伤之卦,但有希望,只需要等待。王阳明别过道士,来到了武夷山。
武夷山位于福建和江西的交界之地,传说神仙武夷君曾在此居住,故名武夷山。自秦汉以来,武夷山就为羽流禅家栖息之地,留下了不少宫观、道院和庵堂故址。武夷山还曾是儒家学者倡道讲学之地,朱熹曾在此著书立说、讲学传道。王阳明在武夷山盘桓期间,在岩壁上题了一首诗,云:
肩舆飞度万峰云,回首沧波月下闻。
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
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当王阳明途经武夷山辗转到南京去看望父亲时,京城里正流传着王阳明在钱塘江投水,又在福建起死回生的神话。谣言越传越离谱,直至传到好友湛若水耳中。湛若水哑然失笑,道:“此佯狂避世也!”也许,这京城里只有他能懂得王阳明了。
王阳明在南京城里见到了父亲王华。
望着父亲老去的容颜和斑白的鬓角,王阳明心下愧疚:少时顽劣,现在又身遭此祸,老父亲为自己操尽了心!
王华见儿子咳嗽不止,关切道:“你的肺病越发厉害了,去贵州这样的边地肯定要送命。既然处分已经下达,倒不如养好了病再去。”王阳明听从了父亲的建议,折回杭州,在胜果寺凉爽宜人的松林里度过了炎热的六月。
在这里,来自余姚的三个年轻人有幸成为王门第一批弟子。他们是徐爱、蔡宗衮、朱节。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绍兴府余姚县人,王阳明的妹夫和老乡。当年徐爱和他的亲叔叔都喜欢上了王阳明的妹妹守让。王华偏偏看中了徐爱,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这三个人刚在浙江举办的乡试中中举,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决定拜王阳明为师。王阳明见三人均是可造之材,便答应了。后来王阳明对三人评价很高:“徐生之温恭,蔡生之沉潜,朱生之明敏,皆我所不逮。”其中,王阳明最中意的就是徐爱,有如孔子钟爱颜回。
刚行过拜师礼,三个年轻人就被地方府学荐为贡生,到北京国子监读书。临行前,王阳明以《尚书》中的“深潜刚克,高明柔克”相赠。他还给京城里的湛若水写了封信,让他帮忙指导三个弟子。
诸事已毕,王阳明再无挂念,只有一个目标:贵州龙场。父亲王华在家里挑选了三个仆人,让他们陪同儿子前往贵州。
王阳明等人一路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沿途有许多地方官员盛情款待他们。船行至广信(今江西上饶)时,热情的蒋知府专程跑到船上来探望王阳明。两人煮酒论道,临风夜话,何其快哉!说起上饶,王阳明并不陌生。二十年前,他从南昌娶亲返回余姚,途经上饶时探访了大儒娄谅。老先生一句“圣人必可学而至”坚定了王阳明的成圣之志。当王阳明得知娄谅已经病故时,不禁一番唏嘘。他还听说,娄谅把宝贝女儿、有才女之称的娄素珍许配给了宁王朱宸濠,两人还生了三个儿子。
经过湖南萍乡,王阳明参拜了当地的濂溪祠。这是当地百姓为纪念周敦颐所立,他对这位先贤仰慕已久。正德三年(1508年)早春,王阳明一行来到长沙,在长沙停留了八天。虽是戴罪之身,但长沙府知府赵维藩,时在长沙的旧友徐成之、陈文鸣等不仅来看望他,还陪他一起游览了岳麓山。此时的王阳明在长沙写下了《吊屈原赋》,题注说:“正德丙寅,某以罪谪贵阳,取道沅湘,感屈原之事,为文而吊之。”屈原因忠君而被谤,王阳明因谏君而被谪,这种类似遭遇使他感慨万千,悲愤不已。
随后,王阳明继续余下的谪戍行程,乘船沿湘江北下,然后向西折往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