敉平与破裂:邓·司各脱论形而上学与上帝超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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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前期著作中形而上学的两个主题

对《〈形而上学〉问题集》里上帝在形而上学之中的位置,我们应该首先分析其序言部分,在其中我们能够看到围绕这一问题所展开的争论。

在该书序言中,关于形而上学的主题,司各脱提出了两个相关但不同的看法:

第一,形而上学是研究超越者的科学:“因此,必须要有某种普遍科学存在,它在其自身之中考量这些超越者。这就是我们所称的‘形而上学’,它来自‘meta’,意思是‘超越’,以及‘ycos’,即‘科学’。这就像是门超越的科学,因为它是关于超越者的。”[7]

第二,形而上学研究那些最可知且最确定的事情:“那最可知和最确定的是原理与原因,而且它们越优先,它们就越确定。因为根据它们(原理与原因),那在后的东西的所有确定性都依赖其上。但这一科学考量这样的原理与原因,如哲学家在这一著作(《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二章所证明的,以及如那里的文本所明确指出的,即智慧。”[8]在序言的其余部分和第一个问题中,司各脱证明上帝正是最可知、最确定的原因。[9]

看来第一个看法是司各脱对于形而上学主题所给予的标准答案。形而上学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以及不能落入属相和范畴的超越者。在超越者的列表中,我们看到超越者可以是原因和结果,而存在则是它们共同的单义基础。相反,第二个看法则特别地集中在最高和最可知的原因上,并因此将结果排除出形而上学的主题。形而上学的主题因此就不再是原因和结果的共同基础。

第一个看法把超越者当作形而上学主题,这一主题就具有普遍性和共同性。第二个则集中在上帝上。这两种看法是否融贯呢?实际上这正是《〈形而上学〉问题集》与其后期著作的重要不同之一。对于前者,这两种看法是融贯的,并且被合并入形而上学之中;而对于后者,它们并不融贯,且被分派入不同的领域。形而上学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以及超越者,而自然神学则在形而上学基础上以上帝作为主题。

《〈形而上学〉问题集》的序言认为,形而上学主题或者是超越者或者是上帝。当司各脱声称上帝能够成为形而上学主题时,他试图以如下方式来协调这两个方面:

在理智中最先出现的、作为最可知东西的是共同的存在,而基于此,(第一存在者的)首要性就被证明了。[10]

这一陈述说明,共同存在作为最可知并在理智中最先出现的东西,恰恰是第一存在者,也即上帝首要性的基础。

对于上帝成为形而上学主题,一个自然的疑问是:既然存在对于包括上帝和受造物在内的所有存在者是单义且共同的,那么就应该是存在而非上帝才是这门科学的研究主题。司各脱如此回复:

我答复,就算存在是单义的,上帝将仍然是这里的主要主题,因为这门科学(形而上学)并不是被当作为了如此这样的关于存在的合宜认知的。[11]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司各脱在存在的单义性基础上仍然试图给予上帝在形而上学中以主要的位置,而这也同样暗示,这门科学首要地是为了上帝而非对存在的认知。

因此,我们就能看到为什么《〈形而上学〉问题集》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样开始的:

关于这门科学的对象,以上已经显示,这门科学关于超越者。然而,同样已经显示的是,它是关于最高原因的。这些不同的意见应该被当作其合宜的对象。[12]

尽管司各脱认为形而上学的主题(subject)更应该被恰切地称为对象(object),不过在很多地方他并未刻意区分两者。司各脱同时坚持这两种不同的意见。他的立场既不是阿维森纳的,后者认为形而上学的主题/对象不是上帝而是作为存在的存在,也不是阿威罗伊的,后者认为上帝是形而上学的主题/对象,而上帝的存在是在物理学中得到证明的。司各脱一方面同意阿维森纳,即上帝存在的证明不能像阿威罗伊所认为的那样只在物理学中获得,因为对上帝的形而上学进路要比物理学进路更完满。然而,阿维森纳把上帝从形而上学主题中分离出来,而司各脱则认为上帝同样能够成为形而上学主题。

为了将存在与上帝合并入形而上学主题,并在两者关系中给予上帝以优先性和主导性,司各脱在不同地方提出几点不同理由以说明这一点。兹将其收集如下:

第一个理由基于完满性。尽管作为存在的存在和超越者都是形而上学主题,但这并不是完满知识。形而上学主题始终是上帝,因为它被首要地设定为是对作为目的的第一存在者的认知。[13]然而,作为存在的存在同样也是形而上学研究的重要主题和内容。对于这一困难,司各脱如此回复:“因为内容,即这门科学所首要相关的东西,就其作为完满认知或某个概念来说,就是其目的。”[14]也就是说,形而上学的内容和目的只能在完满知识中一致。在当前状态下,我们对于存在的知识并不完满。“我是我所是”是宣示给有朽者的理智的。[15]因此,在人类理智的认识起点上,作为存在的存在是在先的,但是上帝则是通过意图与目的的优先性而在先,因为他是首要地被形而上学所意欲的,而且许多认知的整体集合的原理是在此目的下获得整合的。[16]

因此,由于我们的堕落状态,我们需要从存在那里来研究上帝及其神圣属性:“关于第一存在者推理出的最首要前提是从作为存在的存在的属性而来的。因为存在的特定前提只意味着首要地与它(第一存在者)有关。因此,(这门科学)考量共同的存在。”[17]这说明:第一,我们关于神圣存在者的知识和前提是从作为存在的存在的前提与属性而来,我们不能直接地获得关于神圣者的形而上学知识;第二,对神圣前提的理解是首要的,但这并不是形而上学唯一集中于其上的主题。这正是为什么形而上学考量共同的存在而非特定的存在者,因为它能够提供必要的基础,在此之上将上帝当作首要的主题,而其他所有存在者都与之关联。如果它只研究某个特定的存在者如神圣者,那么这一门科学将会分裂入不同的特定主题。

因此,上帝的确在形而上学研究中具有优先性,但形而上学也要考量作为存在的存在。为了达到作为最终目的的上帝,我们需要作为存在的存在这一开端。尽管形而上学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问题,但这一研究的最终目的朝向上帝。

第二个理由是,在司各脱对于形而上学的设想中,存在不光是单义的,同时还是有秩序的。上帝与受造物分享了同样的前提,但是它们却在有秩序的存在者系统中具有等级。上帝在形而上学中是第一存在者:“每一个分离性的属性对首要事物和所有事物是共同的——严格来说不是共同的,而是在多种事物中如此;因此有第一存在者或者第二存在者,因为诸存在者是有秩序的。因此,某个存在者是首要的。”[18]在第一存在者与其他存在者关系的问题上,秩序永远存在于其中。尽管存在是单义概念,但是所有存在者按照形而上学等级和神学体系从而拥有了秩序。在这一秩序中,必须存在着第一存在者,也即上帝。

然而有一个疑问:在作为存在的存在而不是所有存在者与上帝的关联中,所有存在者才是可知的,这是否意味着存在着两个形而上学,第一个的主题是作为存在的存在,第二个是上帝呢?司各脱如此回答:

这一科学(关于上帝的科学)是形而上学的一个部分,正如物理学会是不完满的,如果它包含着质料与形式的知识,却忽视了对于自然存在者的整体处理。或者(《解释篇》的科学也是不完满的),如果它只处理名词与动词,却毫不涉及表达,因为这样对于首要主题的考量将会被忽略。由此,就绝对没有其他科学了,因为关于第一存在者的科学要处理那些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因此在它们于其归属中被考量的地方,它们就会在它们自身中(被考量)。但是它们在它们自身中被考量,是因为第一存在者。[19]

物理学与语言学的例子可以说明,一门科学最重要的知识不仅是关于其组成部分的知识,而且还是如何给予它们秩序的知识。对于自然存在者的整体处理安排着关于质料与形式的知识,而关于命题的知识则安排着关于名词与动词的知识。在形而上学中也是如此,它在研究第一存在者也即上帝的基础上安排所有其他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因此,关于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的知识被涵盖入研究第一存在者的形而上学之中。存在者能够被恰当地考量,是出于它们与第一存在者的归属关联。在这个意义上,司各脱的立足点与阿维森纳不同,因为在司各脱所理解的阿维森纳的观点中,阿维森纳将上帝从形而上学主题中排除,并将上帝与形而上学主题这两者分离。相反,司各脱在此时仍然认为上帝能够被包括进形而上学的研究主题中去。

第三个理由则涉及形而上学与物理学的差异。司各脱并不满意阿威罗伊的意见,即形而上学的主题是上帝,而物理学则证明上帝的存在,形而上学却做不到这一点。同时司各脱还认为阿维森纳的观点也不正确。对司各脱来说,物理学与形而上学都能够证明上帝的存在:

所考量的每一个关于结果的属性不可能存在,除非其原因存在,这就说明原因就是“因为”(quia)。但是在自然科学中所考量的属性以及在这门科学中关于结果的考量都不能存在,除非第一推动者存在,且第一存在者存在。因此,这两门科学(物理学与形而上学)都能够证明其(第一存在者)存在。[20]

这两门科学都能够证明上帝存在,因此上帝同时具有形而上学与物理学的功能:“存在着第一存在者,这能够通过形而上学与物理学的中介而得到证明。”[21]正如地球是圆的同时能够在物理学与形而上学中得到证明一样。在形而上学秩序中,上帝在所有存在者中是第一存在者,并且在物理学秩序中,上帝还是第一推动者。但是在司各脱看来,物理学是一门比形而上学低级的科学。在不同地方,司各脱曾对此给出过两个不同的说明。

第一个涉及完满性的不同等级:

这门科学(形而上学)更为直接,因为在其中所考量的受造存在者的普遍属性要比在其他科学中所考量的特定条件更容易达到对第一存在者完满性的卓越的肯定认识。因为这些(在其他科学中所树立的条件)更倾向于缺乏性的认识或某种不太卓越的肯定性认识。因为作为推动者的首要性要比无条件地存在的第一存在者更少卓越性。[22]

在这段陈述中,我们看到第一存在者的完满性要比那无条件的第一推动因的完满性更为卓越,因此上帝存在的形而上学证明也要比物理学证明更为完满。物理学所处理的上帝概念,更多涉及运动的关系性概念,并且没有暗含无限性。而形而上学的上帝概念是绝对性的,并暗含无限性。[23]

其次,物理学处理的是更多带有偶性的事物,因此形而上学是证明上帝存在的更好选择:

自然哲学家证明某个推动的东西是首要的,而由于这个理由,它就能在其自身中而显示为真的,第一推动者显示为是不移动的,不可朽坏的,等等。因此,形而上学与自然科学通过偶性而相关于同样的事物。但是关于上帝,自然科学更依赖偶性,因为它所能达到的对于上帝最高的描述要比形而上学所建立的最高描述距离上帝的本质更遥远——正如一门科学,比如医学,将一个人当作组织系统来看待,比起那种将人当作人来看待的科学来说,在关于人的方面上就是偶性的。[24]

由于形而上学和物理学都处理不移动也不朽坏的上帝,而神圣属性又只能在通过与自然的、移动的和可朽事物的关系中才能得到理解,所以这两门科学或多或少都与偶性事物相关。在物理学中所处理的上帝距离本质意义上的上帝更遥远,因为“物理学家对于第一存在者从未揭示任何东西,除非通过偶性”。[25]而人类理智在当前状态下所能获得的关于上帝的最高概念是形而上学的,因此作为一门比物理学来说更少处理偶性主题的科学,形而上学是更为合适的描述上帝的进路。

除此之外,形而上学证明甚至能够将物理学证明包括其中,第一存在者包含着第一推动者的功能:“但谁将证明同样的东西既是第一推动者又是第一存在者呢?形而上学家。按照《形而上学》第四卷:‘一个人和一个白的人是同样的。’”[26]这说明形而上学处理上帝的方式要先于物理学,因为前者是研究上帝的更完满的方式,并且甚至可以包括后者。因此,上帝不可能与形而上学分离开来,而是与之有深厚的关系。

除了上述三点理由之外,司各脱还给出了另一个补充理由用以说明为什么上帝应该是形而上学主题,这一理由与人类幸福相关:

因此如果是存在,而不是上帝被确立为形而上学的主题,那么形而上学所具有的智慧的概念潜在地(virtualiter)也就包括进对存在的认知了。但更完满的认知是不可能潜在地被包括进不太完满的认知中的。因此,对存在的认知要比对上帝和分离实体的认知更为完满。由于自然至福被包括进了对上帝和分离实体的认知中,如《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卷所示,而由此至福就包括在对作为存在的存在的认知中,这一点则是错误的,因为(这样的认知)是最不完满的。在这种方式中,它与第四点[27]的分歧是明显的,而由此,相反的立场就会得到坚持。[28]

在这段论证中,司各脱设想如果我们将存在而非上帝设立为形而上学主题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形而上学与智慧的知识相关。如果我们把存在设立为形而上学主题,那么就会有两个结果:一是智慧的知识被包括进存在的知识;二是关于上帝的知识要比关于存在的知识更少完满性,因为更少完满性的知识潜在地被包括进具有更多完满性的知识中。然而,人类的自然幸福相关于智慧,后者则在形而上学之中,而前者则与人类对上帝的信仰有关:“按照《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十卷,幸福存在于形而上学地、智慧地认识的活动中,而这就存在于对第一存在者的认识中。”[29]那么这就会造成一个荒谬的结果:关于智慧与上帝的自然幸福却存在于对作为存在的存在这一形而上学主题的认识中。按照本书导言所提到的司各脱在存在问题上的看法,在当前状态下的关于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知识并不是完满的知识,因此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科学,这一不完满的科学也就不可能包含关于智慧与人类幸福的知识,因为后者依赖于对上帝的信仰。因此,上帝也应该被设立为形而上学的主题。

这几个理由说明,尽管对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研究在形而上学中占据基础性位置,但这一研究围绕着对上帝的研究。上帝是形而上学的目的,主导着形而上学秩序,形而上学还最完满地服务于上帝存在的证明以及在上帝中人类所实现的自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