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概念、帝国主义与普遍历史的诞生
“世纪”这一源自欧洲基督纪年的概念就是在列文森描绘的词汇与语言紧锣密鼓的变化中登场,并最终战胜了孔子纪年、黄帝纪年等主张。对于晚清时代的中国人而言,世纪概念如同天外飞来的异物,在其运用之初,并未立即取代旧的纪年和日历系统。世纪的概念与皇帝纪年、民国纪年、干支纪年以及回回历、藏历、彝历、傣历等系统并行不悖,形成了一种多元的共时系统。于尔根·奥斯特哈默在他论19世纪的巨著中提及,“即使在欧洲,历法的统一也经历了一个渐进的过程。格里历从1582年开始被天主教国家采用,不久后传到西班牙海外帝国,并在1600年即被引进苏格兰。但是,直到整整170年之后,它才被英格兰以及整个大不列颠帝国接受。罗马尼亚、俄国和土耳其正式采用格里历的时间分别是1917年、1918年和1927年”。(9)日本在明治六年即1873年开始引进格里历,但这一为现代化而实行的改革并未改变天皇纪年和1869年开始颁行的皇纪。在中国,公历的绝对支配地位是伴随着20世纪中国革命,尤其是两次建国运动即1912年中华民国的建立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才逐渐确立的,后者在确立公历为唯一官方历法的同时,未再模拟王朝和民国的纪年模式创设仅仅属于自身的纪年系统。1900年前后中国知识分子主要是通过对于帝国主义时代的辨识来认知20世纪,而在1917年的俄国和1949年的中国,对于公历的确认显然包含了共产主义运动对于新主体的认知。如果将这一认识方式与1907—1908年前后鲁迅在章太炎与尼采、基尔凯郭尔等思想影响下,展开的针对19世纪欧洲现代性的“20世纪批判”加以对比,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世纪概念的内在张力、多样性和历史变迁。这一事实恰好说明:“世纪”的意识无法仅仅在时间的框架内给予说明。
在今天所称的20世纪里,世纪概念不但逐渐取代各种传统的纪年方式并贯穿于所有史学分期,而且也成为重塑中国人时间观的通俗语汇。这是一种新的时势观确立其支配性的结果。伴随着20世纪这一概念的诞生,也相应产生了19世纪以及18世纪、17世纪、16世纪等序列概念。实际上,正如欧洲的“19世纪”定义了其他世纪一样,在中国,“19世纪”以及其他世纪的概念全部是“20世纪”意识的衍生物,即先有了“20世纪”的意识,才会创造出自己的前史。这个前史在此之前的中国并不存在,它存在于别人的历史中。在1900年之前,中国人没有在这个意义上讨论过“世纪”的问题,也从来没有把“世纪”作为我们时代的自我意识。“世纪”的意识是与20世纪紧密相连的,它和过去一切时代的区分不是一般时间上的区分,而是对一个独特时势的把握。这个时势把他者的历史、把整个外部的历史变成自己的历史,同时也将自己的历史置于全部历史的内部予以解释和指认。这是全球范围的共时性关系的诞生,也是从共时性关系中确认其内部非均衡性的开端。这也是空间与时间得以相互置换的条件:空间关系经常被纳入时间关系中叙述(最经典的表述即传统/现代),时间关系也不断地被重新空间化(最经典的表述即东方/西方),但两者实际上都是刚刚诞生的、包含着内部非均衡性的共时性关系的产物。中国历史由此被置于一种近代地理学框架下的总体史的视野内,从属于一种全球性的,从而也包含了内部矛盾和冲突的历史叙述。在这一时刻,或者,在这一局势中,不但传统知识和策略失去了或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其有效性,而且在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时代从异域(主要是西方)获得的那些知识和策略也逐渐失去了或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直接效仿的意义。中国问题与世界及其各局部的关系是相互制动的。20世纪的中国思想从中西对比的主导框架逐渐展开出诸如“中间地带”、“三个世界”或其他的局部范畴,并通过反帝爱国运动、社会主义运动或自由民主运动等相互支持又相互冲突的议程展开朝向未来的现实运动。在1900年前后,世纪意识上承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取法西洋的思想,但同时又与其拉开了距离,它所对应的是新的局势,后者是由一种刚刚被理解的独特的资本主义形式——帝国主义的全球体制——的确立为其前提与主要标志的。
由于“世纪”这一范畴的诞生,晚清时期逐渐成形的中西古今关系都被重新界定了。如果仅仅着眼于语汇或日常生活世界的延续性,便难以把握这一时代的政治特征。“20世纪”既是一个时间性叙述,又是一个时势性判断,两者在相互纠缠中同时登场。1899年11月17日,应孙中山之邀,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决定经檀香山前往美国访问,目的是“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10)后因康有为命令,他在檀香山停留下来处理保皇会事务。1900年1月30日,梁启超夜不能寐,写作了《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这首长诗将康有为倡导的公羊三世说与欧洲文明史观相结合,将人类文明分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个阶段,其中以中国、印度、埃及和小亚细亚四大“古文明祖国”为主体的“河流时代第一纪”作为“据乱世”的时代,以地中海、波罗的海、阿拉伯海和黄海、渤海等周边文明为主体的“内海文明时代第二纪”作为“升平世”的时代,而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为标记的“大洋文明时代”则是最新的发展。有趣的是:梁启超用乱世、小康描述前两个文明阶段,却并没有用“大同”或“太平世”描述他所称颂的“四大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行为自由、出版自由)塞宙合,奴性销为日月光”的时代,恰恰相反,这是“悬崖转石欲止不得止,愈竞愈剧愈接愈厉,卒使五洲同一堂”的时代,是“鼎鼎数子只手挈大地,电光一掣剑气磅礴太平洋”的时代,与大同或太平世相距甚远。(11)
如果20世纪标志着太平洋时代的到来,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梁启超断言:这是“民族帝国主义”的时代,是不同于此前帝国时代列强并争的新时代。他在夏威夷开始对帝国主义问题的思索不是偶然的:美国的新型殖民主义正是从1898年侵占夏威夷,1899年占领菲律宾群岛、关岛、威克岛和波多黎各开始的,其殖民地从1898年的1.7万平方公里增加至32.4万平方公里。(12)梁启超慨叹道:
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强,英狮俄鹫东西帝,两虎不斗群兽殃;后起人种日耳曼,国有余口无余粮,欲求尾闾今未得,拼命大索殊皇皇;亦有门罗主义北美合众国,潜龙起蛰神采扬,西县古巴东菲岛,中有夏威八点烟微茫,太平洋变里湖水,遂取武库廉奚伤;蕞尔日本亦出定,座容卿否费商量。我寻风潮所自起,有主之者吾弗详,物竞天择势必至,不优则劣兮不兴则亡。(13)
所谓“民族帝国主义”是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的产物,它以民族作为扩张的单位,不同于传统的帝制国家。在这一时代,“尔来环球九万里,一砂一草皆有主”“惟余东亚老大帝国一块肉,可取不取毋乃殃”。“噫嚱吁!太平洋!太平洋!君之面兮锦绣壤,君之背兮修罗场,海电兮既设,舰队兮愈张,西伯利亚兮铁道卒业,巴拿马峡兮运河通航,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14)20世纪是“大洋文明时代”的延伸,其特征是伴随电讯、海洋军事和交通(铁路和运河)的发展,权力的中心从大西洋、印度洋向太平洋过渡,美国逐渐占据新的历史位置。梁启超正是由此获得启发,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之后,发表了名震一时的《少年中国说》。
1901年,刚刚经历了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干涉,敏感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在新世纪的晨钟中辨识这一时代的特征。他们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展开了对时代的判断。梁启超放眼世界,断言中国(以及俄国)正处于为19世纪狂飙飞沙所驱突的时刻,如初离海岸之一叶扁舟,“停顿时代”戛然而止,正处于向彼岸前进的“过渡时代”。这是告别专制时代向新政体转进的“政治上之过渡时代”,是从鄙弃词章考据之学转向未来新学界之“学问上之过渡时代”,是从厌弃三纲五常、虚文缛节并希望代之以新道德的“理想风俗上之过渡时代”。(15)从时间观的角度说,将中国的历史区分为“停顿时代”与“过渡时代”已经不同于公羊三世说的叙述框架,更像是一种从欧洲现代性的时间观念中直接衍生而来的历史判断。
晚清公羊三世说试图将欧洲时间观的挑战纳入儒学世界观的内部,但在新的危机中,这一努力显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这一困境是伴随对于帝国主义的思考同时到来的。1901年,幸德秋水出版《二十世紀の怪物 帝国主義》,试图对帝国主义时代做出新的解释。《新民丛报》于次年九月一日刊登广告词曰:“帝国主义者,以兵力而墟人之国、屋人之社,以扩张其势力、开拓其版图之谓也。今日世界号称强国者,盖无不守此主义,而其膨胀之力已浸浸乎越于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而及于我国而未有艾。我国人将欢迎之而利用之,抑为所推倒、所摧灭也。今本书字之曰怪物,则其议论之新奇精警,虽未开卷而可想见。本书特采译之,以为我国人之鉴观而猛省焉。”(16)几乎与幸德秋水发表其帝国主义论著的同时,中国思想领域也开始了对于帝国主义问题的探索。1901年,早前一年创刊于横滨的《开智录》发表了署名自强(17)的文章《论帝国主义之发达及廿世纪世界之前途》,从另外一个角度呼应了梁启超对“二十世纪”这一历史时刻的判断:“今日之世界,是帝国主义最盛,而自由败灭之时代也。”(18)这篇文章很快就被梁启超在《清议报全编》卷二十五的附录一《群报拮华通论》中转载。
幸德秋水的论述与梁启超、自强的文章相互呼应,但视角和侧重点并不相同。这是东亚地区最敏感的心灵对于世界进程的新的认知,也是全球范围内产生的第一波有关帝国主义的理论解释。(19)他们的分析与霍布森的著名研究几乎同时,早于其名著《帝国主义:一项研究》(Imperialism: A Study,New York,James Pott & Co.,1902)一年发表。我们理应将他们的讨论置于J. A.霍布森的《帝国主义:一项研究》、P.拉法格的《美国的托拉斯及其经济、政治和社会的意义》(1903)、R.希法亭的《金融资本》(1910)、R.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1913)、K.考茨基的《帝国主义》(1914)和列宁的名著《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1916),以及奥托·鲍威尔、布哈林等在1913年前后围绕卢森堡著作发表的重要论文等帝国主义研究序列之中。幸德秋水是日本最初的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像后来许多社会主义者一样,他将社会主义视为克服帝国主义的必由之路;但不同于列宁等人强调帝国主义的垄断性和寄生性,即经济的特征,幸德秋水更关注军事的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密切联系。他的和平主义是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抵抗。“在日本开始建立其在东亚的殖民地并与西方重新谈判不平等条约的时刻,幸德提供了一种非西方中心论的帝国主义论述。幸德尤其强调政治因素,恰恰是因为他是从一个日本国民的角度进行写作的,而在日本这些因素对政府决定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力。”(20)战后许多日本思想史学者根据列宁等人的理论检讨幸德秋水的帝国主义研究,认为他未能揭示帝国主义作为经济现象的特征。然而,正如梯尔耐(Robert Thomas Tierney)所说,幸德秋水的这一看法并非其理论弱点,而是其理论特点:19世纪晚期的日本尚未像欧洲工业国家那样抵达“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但已经进入了帝国主义时期。因此,日本革命者面对的问题是:如何解释这一现象?(21)
与幸德秋水不同,自强(冯斯栾)将世界大势置于帝国竞争的格局中,忧心帝国主义时代导致19世纪帝国均势瓦解,置中国于更加困难的境地。对他而言,中国面临的挑战不是内部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而是新型帝国主义造成的危险,但他对帝国主义的描述与更加重视政治和军事因素的幸德秋水相互呼应。自强对两种帝国主义做了区分:一种以恢复帝制或帝政为特征的波拿巴帝国主义为代表,另一种以“北亚美利加所行之帝国主义”(或称膨胀主义)为起点,两者之间存在性质差异,前者以政体形式(帝制)为标志,后者以对外扩张(共和制,超越了帝制与共和的政体差异)为症候。推动新型帝国主义产生的动力包括:物理学的发达促成了生产形态的变化,经济条件的改善导致人种膨胀,将“强弱之不齐”所导致的国内竞争态势推向全世界,最后,由于国内斗争相对平缓,新型帝国主义国家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外掠夺。在欧洲各帝国内部的革命与反革命的激烈冲突之后(作者称之为“列强革命后恢复之余”),通过政治妥协,形成了贵族/资产阶级的混合政体,即从一种封建贵族的军事体系向严译《社会通诠》所谓“军国民主义”过渡的社会形态。
俄、法经典帝国主义(及对欧洲霸权亦步亦趋的日本)与在19世纪晚期发生转变的新型帝国主义——美国、英国和德国——存在连续性,但不能在认识上加以混同:前者是19世纪以世袭君主制为特征的帝国逻辑的延伸,而后者才是20世纪帝国主义的标志。这一观点与稍后梁启超的分析略相类似,但梁启超的分析从政治形态的差异,逐渐转向了经济分析,更加接近于霍布森及此后列宁所做的论断:“俄国之帝国主义,与英、德、美、日之帝国主义,微有不同,即英、德诸国之帝国主义纯为‘近世的’,而俄则仍近‘中世的’也。俄之侵略,其主动在君主、贵族而不在国民,乃主权者野心之结果,非民族膨胀之结果也。”(22)正如他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中对“民族帝国主义”一词的使用一样,梁启超区分了帝国的帝国主义与民族的帝国主义,提示了法国大革命(以及美国革命)后产生的新型政体和国家形态与帝国主义这一现象的新关系。
在访问美国之后,梁启超基于对美国的实地考察,发表了《二十世纪之巨灵 托辣斯》一文,对于帝国主义与经济组织的变化有了更为深入的观察,其结论是经济组织的复杂化导致了生产过剩及对海外市场的需求,从而产生了帝国主义现象。这一论述将对帝国主义的分析从政治和军事形态转向了经济组织:“托辣斯之起,原以救生产过度之弊,使资本家得安然享相当之利益。十年以来,其组织日巧密,其督理日适宜,遂使美国的业产增数倍活力”,由此产生了生产过剩。“岁积其所殖之利,如岗如陵,已如无复用之之余地。此亦英雄髀肉之所由叹也。故全美市场赢率日落一日。曩者,英人有事于南非,募军事公债五千万。美人争馈若鹜,不旬日而全集之。此皆满而思溢之表征也。故美国人之欲推广业场于海外,如大旱之望云霓,其急切视欧洲诸国倍蓰焉。由此以谈,则美国近来帝国主义之盛行,故可知矣。天下事惟起于不得已者,其势力为最雄伟而莫之能御,美国之托辣斯,由生产过度之结果也,其帝国主义又托辣斯成立以来资本过度之结果也。皆所谓不得已者也。”(23)梁启超对于托拉斯起源的论述存在不少误解和不清晰之处,比如将托拉斯看成救自由竞争和生产过度之弊,而不是视为自由竞争的结果、垄断市场的形式和进一步导致生产过度的动因,但他将帝国主义视为托拉斯成立以来资本过度之结果却包含了洞见。(24)美国独立运动本是针对英国殖民主义而来,但在资本主义经济的推动之下,这一共和国却于1898年为吞并古巴、夏威夷、菲律宾而发起美西战争,1900年又加盟入侵中国的八国联军,公然抛弃其独立时的“共和不侵略主义”之承诺,从而开启列强重新瓜分世界的帝国主义时代。当梁启超在美国的新殖民地夏威夷眺望大洋另一侧的国度时,其心情可想而知;而在终于抵达北美大陆之后,他发现:生产组织的精密化和生产过剩正是美国帝国主义的原动力,生产过剩直接导致了帝国主义扩张,而托拉斯则形成了较之专制政体更为严密的对于人(劳动者)的控制体系。
如果帝国主义是一种超越政体形式的全球现象,那么,在新型的危机中,仅仅依靠政治变迁来拯救中国和世界就变得十分渺茫,由此,新世纪的思考必须是一种综合政治改革与经济—社会改革的运动:或者重建帝国以形成抗衡性均势(梁启超所谓“大民族主义”,即一种类似于维也纳体系的帝国式民族主义),或者探索超越或克服资本主义垄断和扩张形态的社会道路,后者正是晚清思想探索欧洲社会革命、分析包括托拉斯在内的生产组织形态和市场扩张的政治/社会后果的动力。为什么自强、梁启超等将老牌殖民主义国家英国也列为新型帝国主义呢?光荣革命之后,1689年,英国议会通过《权利法案》限制王权,但并未罢黜国王,建立共和体制,而是形成了国王统而不治的君主立宪政体。在欧洲历史中,英国也被视为最早的、包裹在王权框架内的民族国家。自强、梁启超将英国作为区别于传统殖民主义的帝国主义体制诞生的标志之一,包含了对新的历史因素的思考:在布尔战争中,英国与荷兰移民后裔布尔人建立的两个共和国德兰斯瓦尔共和国和奥兰治共和国为争夺南非土地和资源发生战争,这一事件不仅是殖民主义形态发生转折的重要环节,而且也是英帝国逐渐衰落、重新瓜分殖民地的民族帝国主义时代已经到来的界标。这一转折在欧洲内部伴随着地缘政治力量对比的重大变化:普法战争之后,德国一跃而进入列强行列,至1900年,经济实力甚至超过了英国,不但完成了德国的统一,而且工商学术后来居上,一边在欧洲帝国间纵横捭阖,另一边锐意于殖民扩张,进入了列强争夺殖民地的新时代。因此,自强将德国与美国、英国并列为20世纪三大新帝国主义的典范。
这一对于“世纪”的解释与欧洲维也纳条约体系的逐渐解体、1894—1895年甲午战争、马关条约及其后的“三国还辽”等系列事件存在着密切关系。甲午战争的关键动力产生于日本明治维新,尤其是19世纪80至90年代的工业经济扩张与国内市场和自然资源匮乏之间的矛盾。甲午战争后,日本独占了朝鲜市场,吞并台湾、澎湖,逼迫中国开放沙市、重庆、苏州和杭州等商埠。清朝作为战争赔偿支付日本的2亿两白银为其工业化和军事化提供了重要资金。从1895年至1904—1905年日俄战争期间,日本的进出口贸易数倍扩张,军事工业、矿业、铸造业、航运业和纺织业惊人成长。1900年的八国联军干涉与甲午战争后的“三国还辽”不同:“三国还辽”是在维也纳体系面临新的势力崛起时帝国间平衡和妥协的产物,而八国联军干涉已经包含了更新的内容,其中美国的介入及其以“利益均沾”为目标的“中国保全论”最具有象征性。在幸德秋水、梁启超做出有关帝国主义时代的判断之后,如今称之为东亚或东北亚的地区卷入了帝国主义与革命的同一进程:1902年日英同盟条约签订;1904—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并在战后签订《朴茨茅斯条约》;1904—1905年俄国革命震撼亚洲,同一时期中国革命浪潮汹涌;1906年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再度兴起,1910年“大逆事件”发生,幸德秋水于次年被处死;1911年辛亥革命颠覆清王朝,创建亚洲第一个共和国;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1917年俄国革命在战争硝烟中爆发;1919年朝鲜的“三一”运动和中国的“五四”运动接踵而至,中国发生的一切已经成为全球性变迁之中的重要环节……(25)马关条约—“三国还辽”—八国联军—日俄战争等系列事件,与美西战争、布尔战争等事件相互联动,标志着以1815年维也纳条约为标志的19世纪欧洲秩序在扩张中的式微,一个将中国、日本和其他世界悉数卷入其中的世界性的新型帝国主义时代正在降临。中国共和革命颠覆皇权,明确地向美国革命、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致敬,但在新型帝国主义诞生(共和国或立宪政体与帝国结合)的背景下,其当下的含义却是超越19世纪维也纳帝国体系及其世袭君主模式的正统主义(legitimism),开创一种朝向未来的、从而也注定是不确定的社会/政治形态。新的共和国及其立宪政体同时包含对旧的共和国及其立宪政体(美国、法国)的模仿(政治结构、人民主权等)与否定(共和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双重内容——如果说前一方面是19世纪的延续,后一方面却标志着在与前者的纠缠与搏斗中新世纪之诞生。
对20世纪的意识和判断凝聚了一代人对于鸦片战争以降,尤其是1884年中法战争、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的惨痛经验和理论总结。我们在梁启超等最为敏感的知识分子的写作中不难看到其时代判断中所积累的历史经验和知识视野。但在中国和东亚地区的情境中,谈论20世纪与过去一切时代的区别,并不只是在纵向的时间轴线上展开的叙述,更是在横向的、整个世界关系的总体变化中产生的判断。因此,对于新世纪的判断包含着,也提供着一种新的时空框架、一种不同于(又纠缠着)公羊三世说和社会进化论的新的时势观。这一新的时势观为不同以往的政治判断提供新的认识前提:革命与改良、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辩论正是在这一新的认识前提和框架下孕育和爆发的。
在日俄战争爆发前后,至少有两本杂志以“二十世纪”命名。1904年10月,陈去病、汪笑侬等人在上海创办《二十世纪大舞台》,“痛念时局沦胥,民智未迪,而下等社会犹如睡狮之难醒,侧闻泰东西各文明国,其中人士注意开风气者,莫不以改良戏剧为急务”(26),号召梨园子弟为创造“一般社会之国民”(27)而奋斗。柳亚子在《发刊词》中赞许汪笑侬等为“梨园革命军”,要求不但演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反清剧目,而且法国革命、美国独立以及意大利、波兰、印度、希腊的独立运动也应该成为编演内容。(28)这份刊物刊行两期后即为清政府封禁,但足以说明一种以20世纪为标志的世界意识已经遍及文化与政治各领域。1905年6月3日创刊的《二十世纪之支那》,发起成员多为留学日本的华兴会成员,如田桐、宋教仁、黄兴、陈天华等。这本以“提倡国民精神,输入文明学说”(29)为宗旨的刊物,对英、俄、日、德、法等国家的殖民方式展开了分析,尤其对日俄在中国的冲突做出回应,终因抨击日本侵华政策而被迫停刊,同年更名《民报》,成为晚清时期影响最大的出版物之一。在这个意义上,《民报》正是“世纪”意识的延伸或产物。在这份倡导革命的刊物上,我们读到了一系列基于对新世纪的判断而产生的政治主张、哲学观点和战略筹划,其中心命题是综合了多重内涵——尤其是民族革命、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新型革命。
“世纪”意识传达的是一种“同时代性”的感觉,一种将不同空间及其历史脉络纳入同时代性的普遍视野的认知方式。在这种普遍性的视野中,中西古今的关系既不能用中体西用等二元范畴加以描述,也无法以欧洲版的普遍主义给予规范。世纪的概念标志着一种普遍历史观的诞生,以及对这一普遍历史内部的不均衡性和由此产生的矛盾和冲突的思考。“今天下人士之想望二十世纪之文明者,必曰:二十世纪乃精神的文明之时代,全是自由与公义之世界也;……此不过梦拟之想耳。实际二十世纪之自由与公义之腐败,必过于十九世纪之末。”(30)“今亚、非二洲,正当非(指菲律宾。——笔者注)、杜(指德兰斯瓦尔。——笔者注)事后,将来Independence(自由,又译独立)与帝国主义之大争,其猛烈必百十倍于欧洲列国之革命也。”(31)因此,伴随帝国主义时代的降临,20世纪势必是以亚非地区的民族革命为主要形态的、区别于欧洲革命模式的革命世纪。在《二十世纪之支那初言》中,笔名卫种的作者(也是编者)声言刊物的宗旨就是要阐明中国在帝国主义时代所处的独特位置,进而探讨适合于中国处境的“主义”。他说:
世界有名之主义,为今日列强所趋势者,则政治家之帝国主义其最著也,与吾人之主义同耶?否耶?在十九世纪初,平等博爱之说,大昌于世,学者无不唱和,则宗教家之社会主义是也。自帝国主义既出,而风会一变,此主义乃昔盛而今衰,与吾人之主义同耶?否耶?又欧洲大陆,今日虽悉宪法,脱专制之毒,而国民之权利与自由,皆从国法上所认定;乃各国人士,尚以为政府时有专横,必欲尽拔其根株然后快,遂倡无政府主义。然此主义既出,而学者每斥为邪说,为各国所不容,与吾人之主义又同耶?否耶?(32)
作者提出辨别20世纪之支那所处的位置,以选择中国的独特道路。他以爱国主义作为20世纪之支那所必举的旗帜,恰好与幸德秋水对于帝国主义与爱国主义的关系的分析形成对比,但这一“主义”的区别源自中国与日本在全球关系中所处的不同位置,并非截然对立。在同年《国民报》上一篇题为《二十世纪之中国》的社论中,作者论英美自由之沦丧,强调中国取法于19世纪法国革命所提出的自由平等的意义在于:“为地球万国之表率矣,亦我同胞之国民,二十世纪中分内所有事也。呜呼,今日已二十世纪矣!”(33)因此,即便是对19世纪命题的借鉴与回归,也已经包含了全新的意义。当人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变化的独特性,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到旧方式讨论自身面临的挑战了。
20世纪作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世纪”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