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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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土改记异

概况

1952年大概是2月中旬,我在广东工作的时候,由于土地改革的命令急如星火,虽然在此地还相当不具备土地改革的条件,主要是领导土地改革的一个条件,即领导土改的庞大的干部队伍还不存在的缘故,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叫“土地改革”的时候,上面急如星火的道道命令下来,即刻就要全面土改。我被命令带领一支庞大的土改队伍,开赴当时属于广东肇庆地区的一个山区穷县云浮县(依当时的情况看来,似乎像个极穷县)去做全面的土地改革,这算先行县。这个队伍大概二三百人,是以广东省的文化干部队伍为主,其次是华南革大的一批工作人员,再次,是一批岭南大学(原属教会大学,但成绩相当有名)的毕业而未分配工作的学生。总人数恐有二三百名。我当时是一个南下干部,虽然1947—1948年在山西、河北、山东参加过三个省一年半的土改,心里还是很慌;其余的人均未参加过土改,我觉得这次下去难办得很。但所幸临时增派华南革大的一个部主任老王同志,一个北方的老根据地的干部。我自知经验不能同他比,靠他了。幸运的是,云浮县委赵书记是南下干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期间,有在山东与东北的地方工作与土地改革的长期经验。因此,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我看得出来,赵书记是主张求稳,反对大乱特乱,反对反复翻烧饼(东北叫“煮夹生饭”)的。因此,从根本上我们三人就有共同语言了。

我们这个队伍中,有些大名人,如画家关山月,作家陈残云、韩北屏、杜埃等,倒也显得队伍壮大。

从根本上改变冷冷清清的工作方式

当时是必须严格按照中央尤其是武汉中共中央中南局,特别是(代)第一书记邓子恢的规定办事的,即:土改工作队进村后,必须绝对地、长时间地“访贫问苦,扎根串联”,建立或重建阶级队伍之后,才能谈得上进入斗争,如反霸、斗争地主等阶段;之后是分田阶段;再之后是建党建政、动员参军等阶段。再之后,又是另派工作队来搞“复查”等等;一个否定一个,一个说前一个“右倾”。已形成宪法,半点不能移动。

开始我即不赞成这一套,因为我在山西、河北、山东进行过土改近一年半,知道怎能照这个模式进行。照此办理,一场土改前后要拖两三年,工作队动不动就要换三几次。翻烧饼、煮夹生饭,一次一套,统统反右,从不反左,不把农村搞得稀烂才怪。但那一套在当时是最高主持土改的人十分坚持肯定的,因此,我们几百人下村后,也不得不照此办理:工作组进村后,照样是冷冷清清,找鳏寡孤独扎根串联,行动偷偷摸摸,怕地主富农“狗腿子”看见,群众则久久也不知这些工作组是来干什么的。如此搞了近两个月后,冷冷清清,工作没有什么进展。我感到如此“访贫问苦,扎根串联”下去,半年之内群众也发动不起来,我们反而变成是做地下工作了。

如此下去,又要把一村土改,三年完成了。于是,我在县里同县委赵书记、副领队王某某同志协商,我提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从根本上改变工作方式,大张旗鼓,大范围接近群众,震慑极少数可能的坏人和土改的反对者,以减少弱小穷人的怕报复的顾虑。我提出大村的工作组内,应设一“小公安局长”,他的任务就是一天到晚上门去找我们怀疑为坏人、“狗腿子”、顽固土改对象的人谈话,要使他们紧张、心慌,转而老老实实,停止地下活动。现在是我们每访一家贫下中农,都要回头看看有没有“狗腿子”跟着。一句话,我们必须变守势为攻势,即从根本上变被动为主动,变被坏人监视改为我们监视他们,变秘密工作为公开工作。必须全面改变局面:现在我们不是做“地下工作”,而是做“地上工作”;不是“守势”,而是“攻势”;不是做“敌强我弱”的,而是做“我强敌弱”的工作。总之,原则上,工作方式要完全颠倒过来,一切都要变被动为主动,变秘密为公开,变防守为进攻。

在县城里的三个主要领导意见完全一致。说得不客气一点儿,这三个人都是北方老土改,过去只能服从,现在根据具体情况,能够自己做主了,就改行适合于本地情况的做法。于是,我们把分散在两个区里的几个党员老同志陈残云、杜埃、李门等请回来开了一天会,大家都同意彻底改变工作方式,再不能如此冷冷清清下去了。作为县委和工作队的共同决定,把绝大部分的工作队队员找回县城开会一天,我在下午作一总结报告(约一小时),随即讨论,无异议,第二天早饭后全部回村。

以上是一件异常的事,下面还有一件更为异常的事。

贫农家中有小老婆、丫头的问题

在云浮工作个把月后,就了解到以下几个很难解决的情况。一是一些中农甚至贫农家中有小老婆,甚至丫头,而且不是很个别的,甚至多数的村庄都发现有此事。二是云浮县北面是面靠西江,船运繁忙。三是云浮境内几全属山区,解放前是个很穷的县。因此,云浮北部靠西江江面的一些山村,有的就是兼以抢劫往来船只为重要收入来源之一。

我们在县里的三个人(白天搭“单车”到城周三十来里的村庄去了解情况),就讨论这些问题。先是弄清情况。这些“小老婆”与“丫头”是怎么来的。据说来源已有十多年了,抗战时期,湖南南部(也有江西南部的)各县在遭遇特大水旱灾时,就有一些少妇、少女逃荒到此地来,当时被某些农家收养,活了一命。有的没有回去,就被收养户慢慢作为小老婆或丫头了。这些人因生活有着,也就并不要求回乡了。我们的土改工作队下乡后,也未了解到她们有回乡的要求。于是,县里的三个人,就同陈残云、杜埃、李门几位队委商量如何办。事先在县里商量时,县委赵书记、工作队副领队王某某同志,倾向是看得出:不告不理。——把她们解放了,何处可以收容她们?我早是这个意见:恐怕只能不告不理,解放了谁管饭?政府财政支出没有这一项,这同收养孤儿不一样。扩大讨论后,一个上午也定不了。下午,我不得不说了:解放奴隶,但我们现在办不到,现在似乎已发现十几个了,将来云浮全县会有多少人,少说一点儿,一二百人吧,上午宣布解放了,中午谁给她们开饭?后来达成一致意见:不告不理。因新政权没有安置她们新生活的力量。我说,这事太特殊了,我代表大家到肇庆地委请示后才能解决,我们不好轻举妄动的。

群众性的抢劫问题

另一件大事:云浮县北境处于西江之南,西江水深流缓,是广东境内的第一条大江,上下水大运输木船相当繁多,水运十分发达。而云浮县北境为山区,非常贫困。因此沿岸一些村庄,多有集体抢劫上下来往船只之事。一般是两三条小划子带上各种武器,把客货船强迫押运到南岸江边,做集体性抢劫,有的妇女、小孩也参加了。只限抢钱抢物,一般不伤人杀人。这是集体性行动,我在河北、山东两省土改时,也听说过这种现象。有的村冬天农闲时,就有人三五成群地外出几百里抢劫,不杀人,留路费,被劫者保存了性命,谁也不去告官,这些人还大力保护本村。因此,他们的行动也就是半公开的。我说,这种现象,怕全国都有,官方怕惹麻烦,素来不理。讨论来讨论去,也是一般不清理旧案,有命案者要清查,无命案者,工作队公开讲明此事,要有关者在小会上作些检讨,特别注意发动妇女去劝导丈夫、儿子检讨。所谓“检讨”,也是点到为止,不要求深刻。太具体了,太深刻了,就牵涉犯罪问题,我们临时县人民法庭庭长关山月就要到处去开庭了。

以上问题,我说事关重大,要到肇庆地委请示才能决定。我去了,向地委书记梁嘉报告情况,请示我们草拟的办法能否施行。梁嘉同志很客气,说:老曾同志,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早就知道了,打游击时就知道了,这是解放前留下的老问题,我们不敢提出解决办法,怕说我们右倾、地方主义,你这来好了,除了照你们的办,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们并商定,不再请示陶铸了(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第四书记,实际的负责人,因第一、第二、第三书记均已不在广州)。这对他们也是个大难题,将来如果说是错了我们顶着不要紧,反正我们是小干部无关紧要,一扯上陶铸,就是路线问题了。

就是这样,我们在梁嘉同志批准之下,就自行解决了一些这一类奇奇怪怪的问题。

这些都定出了大致方针以后,我们就决定召开一次土改队员大会,四分之三以上的队员都进城来了,对以上诸问题,由我作了一次报告。

此后不久,忽接肇庆地委通知,分局来电,要我立即回广州。我只得照办,我在云浮的工作,只能由副领队王同志代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