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亲梁巨川
梁漱溟
我父亲天资不高,但秉性笃实。他做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心里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为别人最不可及之处,是意趣超俗,满腔热忱,一身侠骨,不肯随俗浮沉。因其并非天资高明的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其具有豪情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他最看重事功,而不重视学问,古人所说“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的话,正好点出我父亲一副心肠。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最大者,就在这里。
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兄妹共四人,我排行第二。父亲对我们是宽大和慈祥的,尤其对我。儿时记忆,大哥挨父亲的打,仅有几次,被厉声训斥的事很少;而我则一次挨打的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小时候既呆笨,又执拗,应属“该打”之列,但父亲却对我绝少正言厉色的教训。父亲对我的教育,与其说是教训,毋宁说是提醒和暗示。我儿时完全没有感觉到来自严父的一种精神上的压力和威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待儿童或少年。
有这么一件印象极深的小事。大约在我八九岁时,我自己积蓄得一小串钱(用麻线贯串之铜钱),常挂在身边玩。有一天忽然不见,各处询问,并向家人吵闹,终不可得。隔天父亲在庭前桃树枝上发现,心知是我自己遗忘。他不斥责,亦不喊我来看,却铺纸写了一段话,大意是说他有一小儿自己将钱挂在树上,却到处询问,吵闹不休。如此糊涂,真不应该。写完后交与我看,亦不做声。我跑去一探即得,随后不禁自愧,追悔自己的举动。
这桩事很能说明父亲对我的管教方法。在我七八岁至十二三岁之间,我所受父亲的教诲,大体上有三个方面:一是听他讲戏。父亲平日喜欢看戏,常以戏中的故事、人物讲给儿女们听;孩子们也常随他去看戏,但大都似懂非懂。再是同他上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借此练习经理事务,懂得社会人情。三是经常听他对我们生活和做人的告诫。例如关于清洁卫生及如何照料身体,如何尊长爱幼等事,他都极为耐心而细致地嘱告我们。到我十四岁以后,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诸行事。父亲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不同意的,也只是让我知道他不同意而已,却从不加以干涉或制止。当我十七岁和十八九岁时,有些关系颇大而与他见解相左之事(如我加入京津同盟会,参加辛亥年革命党的活动),他仍不加干涉。就在父亲的这种不干涉之中,我自以为是,自以为非,逐渐形成独立思考的习惯,成就了我一生的自学,自进,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