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雨同舟日——忆砚秋同志
吴富琴
从坐科时说起
在坐科的时候,我就同程先生认识,砚秋那时正在荣蝶仙先生家学戏。北京堂会戏都请各班名角外串,班底总找富连成科班担任。我就是在科班外串戏时认识程先生的。记得程在外串戏时唱《武家坡》,扮相和范富喜先生的模样儿差不多。
过去,很多内外行朋友有一种误解,认为嗓子条件不好才学程派,事实是程先生在十五岁(虚岁,下同)那年,嗓子最好,满宫满调,人们都夸奖他唱的像“陈石头”(即陈德霖老先生),所以刘鸿声先生才约他合演。刘先生要唱乙字调,没有一条宽亮高亢的嗓子,是当不了他的助手的。程先生是武生和花旦底子,后来又从陈啸云先生(著名老生教师陈秀华先生的父亲)学青衣,学的都是像《彩楼配》、《三击掌》、《别宫祭江》这类的唱工戏,腔调也都是老的。
程先生也在浙慈馆唱过戏。浙慈馆,说白了就成了“折子馆”。我们科班也常到那里去唱“行戏”,即木器、铁业务行会约唱的戏,都是白天场。当时,不少名角在浙慈馆借台演戏。余叔岩先生倒仓的时候,就常在馆内票戏练嗓。除了浙慈馆,还有吉祥、丹桂两个戏园,程先生有时也在这两个戏园演出,大概是边学边演累坏了,十六岁就倒了仓。
春风直送玉郎归
在程先生倒仓的节骨眼上,荣蝶仙却同上海戏园订了合同,强要他赴沪演戏给师傅挣钱。罗瘿公先生听到此事,就说:“荣蝶仙呐,他尽是要钱了。把玉霜弄到上海演戏,嗓子这个样儿,他一辈子就不用再去上海了。”罗先生一方面用金钱赎身,一方面用势力压,弄得荣蝶仙没有办法,才同意程先生提前满师。我记得瘿公亲自把程先生从荣家接回来,还口诵七言诗一首,诗云:“柳絮作团春烂漫,随风直送玉郎归……”不久,罗先生又把砚秋一家从天桥搬到北芦草园九号。那时候,我几乎天天去北芦草园,还见到在河南信阳州铁路上做事的程家三哥(丽秋),夏天暑热,我还同砚秋一起光着脊背摇冰激凌呢。
砚秋住在北芦草园九号,每天吊嗓、练功,不再登台。程先生的幼功很瓷实,在武功上有很好的基础。他从荣蝶仙、阎岚秋(九阵风)老师学得很好的蹻功、武功,十三岁曾向著名武生教师丁永利先生学过《挑滑车》,打把子手里头干净、麻利,快。程先生一直很重视武功,记得有一次唱《玉狮坠》,有一场同山大王(由武花面杨春龙饰)武打夺刀,下场时杨说:“哎呀!手底下可真快呀!”武花面都这样说可想而知程的武功了。即使到了中晚年的时候,他也从不放松武术的基本功的锻炼,他的艺术创造得益于此极多。在北芦草园时期,程先生尤其注意吊嗓,一般吊嗓总是用高调门,为的是抻嗓子;程用的是低调门,试着唱,蹓嗓子。在倒仓的关键时候,嗓子极脆弱,若急于求成,用高调门来抻,很容易把嗓子吊破,即便缓过来,也会变成尖高乏味的“左嗓子”。所以,程先生用“蹓”的方法试着唱,看情况来长调门。另外,旦角吊二黄易出功夫,所以程先生尽吊《六月雪》、《武昭关》这类二黄戏,有时也吊《玉堂春》、《三击掌》这样的西皮戏,免得把它们忘掉。这样养了两年,到了十八岁,嗓子才有了好转。可是却又生出一种“脑后音”来,这种音对老生、花脸还可以,对青衣小嗓就犯忌了。小嗓要宽亮,以有膛音和水音为最善,唱出来才能流畅秀丽,优美动听。程先生当时的嗓子又闷又窄,再加上“脑后音”,就像有一块东西挡着,既不能拔高,也不能降低,不然就会冒调、荒调。程先生根据自己的条件来变更腔调,以坚强的毅力练出一种“虚音”来,逢到拔高调的时候,就用“虚音”来领,慢慢地低音也找到了,还是利用“虚音”来带低音,最后落到“脑后音”上。这样,一段唱腔经他一唱倒比原来的色彩丰富了,好像忽而“雾里看山”(即用“虚音”稳住“脑后音”),忽而“春光明媚”(以“虚音”领起高音),同样能起精彩动人的效果。所以内行都把他的“虚音”叫作“救命音”。在这两年养嗓练嗓和演出期间,程先生逐步地练就一条高低咸宜的“功夫嗓子”,那时程腔虽然还没有形成,可是已经有了程味儿了。
砚秋除了自己发愤外,还经常到王瑶卿先生家去学戏,王先生给他想出了不少诀窍,使他获益极大。砚秋每天下午向乔蕙兰先生学昆曲,我也常常同他一起去学习。他闲时也不瞎逛,顶多看看电影,或者到城南游艺园看看碧云霞、琴雪芳的戏,因为她们擅长做工。那时我也常陪他一起去。其余时间内就练字临帖、读些诗文。在休养后期,程先生开始登台演出,除了跟余叔岩先生合演《打渔杀家》、《审头刺汤》等戏外,自己也演些唱工较少的单出戏,《穆柯寨》就是他常演的戏。后来程先生曾同我说过,他最不愿唱《穆柯寨》,因为这是他倒霉的时候常唱的。
在庆兴社一道搭班
我十九岁在富连成出科,艺名吴富琴,不久便和程先生一起搭了高庆奎组织的庆兴社演戏,从此开始了我们二人艺术上的合作生涯。程那年也是十九岁,经过恢复,嗓子有了很大进步。在华乐同台合作的还有郝寿臣、侯喜瑞、朱素云、周瑞安、荣蝶仙、张文斌、陈文启诸先生。砚秋开头唱倒第二,有时唱大轴,有时就与高庆奎先生合演。高庆奎先生的调门是很高的,一般都要唱正宫调,可见程先生这会儿的高音是不错的,但他的低音还不稳定,有时会出现“荒调”。为此,他在私下就抓紧练音,克服这个弱点。高四保、高庆奎和连奎爷三位从赶包到独立组班很不容易。庆奎的《哭秦庭》唱得最好,后来他去上海演出,马路上贴着横幅广告,上面就写着一个大字“哭”,成天叫满座,确是大红大紫了一阵子。
程先生除搭高庆奎的庆兴社外,又搭进时慧宝的裕祥社,并经常与庆奎在大轴戏里合演《汾河湾》、《打渔杀家》、《奇双会》等戏。记得程先生第一次同庆奎合作演出大轴昆曲《奇双会》时,正赶上他发烧不适,他硬带着病上台,经过很大的努力,总算把这出戏圆满地唱了下来,但他接着大病了一场。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傍名角唱大轴。程先生在庆兴社搭班阶段,罗瘿公和王瑶卿先生开始为他编排新戏《梨花记》、《龙马姻缘》,同时贴演《弓砚缘》、《六月雪》、《春香闹学》和《惊梦》等剧。庆兴社,是高庆奎的头牌,砚秋的二牌,赵世兴的管事。戏班的管事就是后来的经励科,一般称他们为老板。王瑶卿先生说过:“什么经励科,他只要会说瞎话会骗角儿就成了,反正是好说歹说把角儿哄上台就行了。”确实如此,头牌演员在班社里实际并不当权,一切事务全听管事的调拨,所以常常闹出许多矛盾而主角演员却还不知情呢。后来庆兴社老板赵世兴约了三麻子(王鸿寿)挂二牌,把程先生甩到一边干搁了。砚秋说:“老板竟然这样干事啊!”一气之下就脱离了庆兴社。从此一步步走上自己独立挑班的路。
首次赴沪演出
程先生第一次到上海是在二十岁那年,同来的有王又荃、荣蝶仙和我,一共四个人。临离开北京之前,还同余叔岩先生合演了一周。到上海后那时在三马路老亦舞台(后改为惠中饭店,舞台已经早没有了)演出,同台合作的还有先到上海的王又宸先生等。带去的新戏是《梨花记》、《龙马姻缘》。这两出戏基本是用以字就腔的老法制曲,在腔调上变化不大,但程先生的唱法新颖,上海观众还是欢迎的。在老亦舞台打炮的四出全是老戏,头二本《虹霓关》,我扮二本的夫人,《龙马姻缘》里,我扮丫鬟。当时我的嗓子也常常不好。全本《红鬃烈马》这出戏,是向上海同行学习来的,它包括《花园》、《彩楼》、《赶夫》、《寻夫》、《击掌》、《投军别窑》、《鸿雁捎书》、《探窑》、《赶三关》,最后才是《武家坡》。我在头里演《击掌》,那时也没来得及细说戏,打鼓的打了二六,我就跟下去唱了。程先生事后对我说:“你成啊,还真有词儿呢”。后面《别窑》是张国斌、陈月梅先生演唱的,他们二位很会表演,后来做了黄金戏院的底包。程先生很喜欢这出戏,当时北京还没有这个《别窑》,他说:“富琴呐,这《别窑》满好的,赶明儿你就演这出戏吧。回北京后跟上海要这个戏本子。”向谁淘换的全本《红鬃烈马》剧本,已经记不得了,但从上海回京以后,我就先同周瑞安先生,后同李洪春先生合演过全本中的《别窑》。
上海的文人名士很爱护砚秋,为了欢迎他,特在南园聚会,有南园主人,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创始人简照南先生和甘翰臣、康南海、吴眉硕、朱小兰、袁伯夔等先生出席,并合影留念。
上海演完又去杭州凤舞台作短期演出,在那里第一次认识盖三省先生。那回是荣蝶仙唱《十三妹》,程先生扮张金凤,盖三省扮赛西施,合作得很好。从此以后程先生每次赴沪演出,总要亲自登门拜访盖三省先生,请他出台配戏,或者在中国戏院,或者在天蟾舞台。盖先生在《六月雪》一戏中扮禁婆。“坐监”那一场,盖一出台一句“来啦”,迈步进牢门一股风似的,当时就是一个满堂好。程先生同盖三省先生自此成了老搭档,由此也可见程的敬老爱小的为人。
程先生从上海回北京后,开始自己挑班,由罗瘿公先生作主成立了和声社,荣蝶仙做老板。在两年时间里集中精力排演了许多新戏,像《红拂传》、《花舫缘》、《玉狮坠》、《孔雀屏》、《风流棒》、《鸳鸯冢》、《青霜剑》等,大都是由罗瘿公先生编剧,王瑶卿先生导演的。王瑶卿先生根据程先生的嗓音条件、用“以腔就字”的新法制曲,这时才出现风靡一时的程派新腔。
过去,许多学程派的内外行朋友和一些青年同志都认为,学程一定要学他成熟时期和晚年的本戏,这才算是宗程之正统,而不大注意研究程先生在旧传统剧目方面的创新成果,这是一种误解。程先生能演的旧戏不下百余出,文武昆乱不挡。就拿一九二三年来说,根据王瑶卿先生收藏的连台本戏《混元盒》中一折排演的《刺红蟒》和《琵琶缘》,即是文武开打的戏;《骂殿》是一出以唱工为主的老戏,很久没有人唱了,罗瘿公先生曾说:“这个剧本要不是砚秋出来演,在瑶卿的箱子底下都长毛了。”陈德霖老夫子唱《骂殿》是慢板到底,王瑶卿先生给程先生改了快三眼,一唱就红了,因为是人们没有听过的新腔儿。瑶卿先生真是有闯劲,什么戏到他手里都要改,而且一改就好,加上程先生的那股刻苦学习努力创新的精神,爷俩合作得极默契。程先生对同辈演员也很虚心,凡是你的建议提得对,他都能认真考虑予以接受。如《碧玉簪》,原作里最后有将小蕙收房的情节,我在演出过程中对程先生提出:“不会把丫鬟小蕙收为养女,非把她收为二房就好了吗?”他很以为然,从此就改成收为义女了。
程先生的戏德很好,对配角的艺术劳动很尊重,即使在台上出现些小疏忽的地方,他都给你兜着,使整个演出能够圆圆满满。一次在上海演《鸳鸯冢》,我扮演嫂嫂。我大概在台上思想开了小差,也许是做的不深刻,程先生在末场王五姐殉情时唱一大段反二黄,在唱完“为痴情闪得我柔肠百转病体缠绵”这句的大过门底下,小声对我说:“我要死啦!你怎么不好好哭一通呢”,我才“呜呀呀”哭了起来。这类的事情很多,难于一一列举。总之,打一九二二年程先生首次赴沪演出起,上海滩就有了这么个程艳秋了。定了程艳秋这一个名,从此几乎每年都要到上海演一个多月的戏。
一九二四年,本计划到上海和香港演出,因为罗瘿公先生的病越来越沉重,只得推迟。这一年除在北京三庆戏园演出外,只去了一次奉天,一次天津。八月初在天津大罗天演了十天,从天津回京后,罗瘿公先生病危,他只把《聂隐娘》的剧本写了一半,就撒手病故了。当时,只有程先生守在罗先生病榻前,砚秋亲手把瘿公先生的遗嘱交托给我拿到琉璃厂宝晋斋装裱起来,罗公身后诸事全是砚秋遵罗师遗嘱一手经办的。那阵子,我们都像没有了主心骨一样,心里的难过劲就甭提了。
鸣和社成立的前前后后
罗瘿公先生逝世后,鸣和社成立。开始老板是程先生的老岳父果湘林先生。记得有一次赔了钱,果家三小姐就在家里埋怨,说什么我们老爷子平常没受过这个累,成班当老板累得吃不下饭,都给累瘦了等等。程先生听了就对我讲:“还是我自己来吧,赔赚算我的。”他思虑再三,认为还就是梁华亭先生能干,就请梁先生做鸣和社的老板。程先生只管排戏演出,其他什么事若是问他,他就说:“你去找梁老板。”那时李洪春先生已经搭了鸣和社。一次,军阀张宗昌请堂会戏,赏下几千元。梁老板与高五爷说咬耳朵的话,让李洪春先生听到了。李先生就告诉我说:“张督办赏了多少钱,梁老板说先别拿出来,是不是入了他的腰包了呢?”我为这事去找程先生,程说:“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还跟他要回来?!知道就得了么。”弄得我也无话可讲了。不过梁华亭老板确实真够朋友,他把鸣和社的班底组织得非常齐整,里边有芙蓉草、曹二庚、张春彦、文亮臣、李洪春、郭仲衡、侯喜瑞、郝寿臣、董俊峰、金仲仁、王又荃、慈瑞泉等先生。有程先生挂头牌,梁华亭做老板,金仲荪先生任编剧,再加上强大的阵容,鸣和社就能够连连排演新戏,从而使程派艺术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鸣和社从一九二四年成立到一九三七年改组,前后存在了约十三年时间。
《聂隐娘》的剧本,罗瘿公先生只来得及编写一半,罗公故后不久由金仲荪先生给完成了。鸣和社成立之后的第一出新戏是《碧玉簪》,接着就创演了《聂隐娘》和《文姬归汉》,那已经是一九二五年间的事了。金仲荪先生曾对程先生谈及他的家乡金华有一出很不错的戏,这就是越剧《三盖衣》,以后称为《碧玉簪》。程先生拿这出戏的本子去请教王瑶卿先生,王大爷说这是天桥演的戏不愿意管,这样程先生就自己动手设计唱腔身段。从《碧玉簪》开始,到《梅妃》、《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亡蜀鉴》、《锁麟囊》等,都是他自己创的腔。他一方面接受了王瑶卿先生的“以腔就字”的制曲方法,一方面又吸收老生的曲调和唱法,而且向大鼓、梆子汲取养分,丰富自己的唱腔。“以腔就字”是程腔的核心,学程派的必须明了这个道理。程先生讲究先字后腔,两者并重,不能偏废。管腔不管字,必会倒字,腔虽悦耳,不能达意,等于白唱;管字不管腔,字音正了,曲调生硬乏味,也不能感人。唱程腔有个基本公式是:吐字——行腔——归韵;要做到吐字真,行腔稳,归韵准。程先生对音韵学很有研究,熟练地掌握了唇、齿、牙、舌、喉五个发音器官的性能,吐字特真切;在行腔时把每个字音都寄托在一定的发音部位上,不致把字音通过腔调而唱化,在最后一定把字的后韵收住——这样才能达到字正腔圆。比如《大登殿》的“走向前来用手搀”一句,“搀”字在吐音时,必须先吐字头的‘ch’音,接着再吐字尾的‘an’音;这个字头与字尾不可混在一道吐出,否则就显得浊笨无光;也不能把它们截然分开,因为那样会显得字音的组织不完整。“搀”字吐出在行腔时,要保持字尾的‘an’音,最后收韵时一定要把‘an’音往外一送,张口一收,同时把舌尖抵住上膛,这就准了。如果在收韵时不把‘an’音一送,就舌抵上膛、闭口一收,那这句词就变成‘甩手抻’了。程先生在收韵时送字的尾音和梅兰芳先生收韵时顿字的尾音不同,程先生是徐徐一送,梅先生是加重一顿,这是两种收韵方法。程先生跟我这样说过:“我不是有什么特别新腔,主要是悉心掌握四声、五音的规律,经常唱,经常练,腔就有了。”这完全是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道理。而且程先生永不满足于自己的成就,一段唱腔每唱一次必有或大或小的修改,我们听他前期唱的《锁麟囊》和后期唱的就有很大的不同,是越改越好了。程先生的唱工很讲劲头,他常讲:“旦角二黄腔的基本旋律偏于悲凉,西皮腔趋于明快,因此唱二黄腔必须棱角露,使其悲凉幽怨的本色若隐若现,唱西皮腔则外显柔和,锋芒内敛,这样才能达到刚柔相济、疾徐有致的效果,也就圆润悦耳了。”所以,程腔的二黄要刚,西皮要柔,在调门上只用六字调,嗓子用一半、藏一半,既要顾腔,又要找味儿,才更加增强了音乐的表现力。程先生在念白上下过很大工夫,俗话说‘千斤话白四两唱’,他不仅讲究四声韵律,吸收老生的念法,多用湖广音,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注意研究各地人的讲话,以丰富旦角的念白。除正字以外,他还极考究口风,牢牢掌握住吐字准确、口风严谨这两个特点。有一次我和程先生演《青霜剑》“灵堂”一场,姚妈妈说媒下场,申雪贞假意允婚,为的是替夫报仇,这时他扮演的申雪贞向我(扮刘表姐)说一段白口,其中有:“小妹知心的人只有姐姐一个,我要将端儿拜在姐姐名下,以为义子,替我抚养成人。以后倘有出头之日,都是姐姐所赐,不但小妹感激终身,就是先夫在九泉之下,也是感你的大恩大德呀!’这里面的“小、心、姐、将、拜、在、子、替、抚、成、倘、出、头、都、所、赐、不、但、身、就、夫、在、泉、大、德”这二十五个字念得非常有劲,喷口很足,只见他双鬓垂着的两绺白绸子“噗噗”作响,如风吹的一般,很生动地表现了申雪贞坚决复仇的心情。程先生幼功磁实,武功根基极深,他在二十一岁学武术,把拳脚、剑法上的窍门全吸收到戏里来了。像《春闺梦》的“出梦”,有许多水袖功夫,看起来很别致,也很繁难,这都是从太极拳里化出来的。《聂隐娘》里,他扮聂隐娘,我扮李十二娘,我们有一套“双舞单剑”,与老路子不同,这就是根据武术中的剑法编制设计的。程先生的水袖功夫堪称一绝。余叔岩先生曾经对他说过:“别瞧简单的一下抖袖身段,做好了可不容易。这一抖袖浑身骨头节都松开才行。”程先生就根据余先生这个道理,参考武术中的“三节六合”的动作规律,把抖袖的劲头放在肩、肘、腕上。程派的抖袖不用胳膊甩,也不用膀子抡,而是先从肩上运劲,再把劲发于肘,然后及于腕,这时袖子抖起来才美观,达到古人讲的“长袖善舞”的境界。而且他是根据自己身体条件和剧情及人物性格去设计角色的身段,虽然他在水袖上有这么深的研究,但是从来没有单纯卖弄过。他曾说:“我练三百遍水袖,也不准在台上用一次。”现在有人学程派的水袖,把水袖攥在手里往外弹,试看《六月雪》这出戏,要是攥着水袖,可多难看呀;有人演《锁麟囊》“找球”一场,也是把水袖攥在手里,程先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以上我所谈的主要是程先生的表演艺术,即唱念做打方面的造诣,更重要的还是程先生的寓教化于戏剧的思想。他从来就反对把戏曲当作玩意儿,当作阔佬们消闲解闷的东西,而是有所感有所为而演。那时正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月,戏班自然也深受其苦,这个那个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什么营业税、娱乐捐、票税等等,名目繁多,不堪其害。在这种情况下,程先生就跟金仲荪先生商量,问他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苛捐税吏的朝代,金先生就举出明代杨嗣昌当政时的史实,程先生嘱托金写一个剧本。《荒山泪》完全是根据程先生的主意编撰的。第一次在中和园首演《荒山泪》的时候,散戏后一位税务局的人边出场门边说:“哎呀!这戏完全是骂局呀!”《春闺梦》、《亡蜀鉴》这些戏的编演也全是如此。《锁麟囊》是程先生请翁偶虹先生编撰的。那是他在青岛演出后,在济南遇到大洪水,亲眼见到老百姓颠沛流离,妻离子散的悲惨情景,深为感伤,这才嘱翁编写这出戏。常言道:见其画如见其人。程先生则可以说是“观其剧如见其人”,不认识程的高尚人格和他对旧社会不合理现象的强烈的反抗精神,就不能真正了解程派艺术。
“抗”的性格
天津《庸报》的主笔叶荣舫办了一次四大名旦合演《四五花洞》的活动,说是为了纪念不为营利,并且声言在先,此戏灌制唱片绝不卖钱,可是他自食其言把唱片卖了。后来叶某又想出什么点子想敲程先生的竹杠,大概是以什么名义赴天津唱义务戏。程先生为此同叶某在长安戏院后台辩论起来,程说:“这不成啊,我们已被中国戏院约了去,不能先唱义务戏。如果你想先唱义务戏,你去跟中国交涉。”叶说:“我不问别的,就问你唱不唱?”程先生答:“中国答应了你,我就干,你得跟中国戏院去谈。”叶某还一再追问程答应不答应,并大言不惭地说:“敝人对剧界是很帮忙的,四大名旦合演《四五花洞》……”程先生当即说:“那会儿你帮什么忙啊?说的唱片是纪念品,却卖了钱,一个子儿也没给任何人……”结果不欢而散。事后,程先生说叶某对戏界帮忙是有企图的,他是为了捧坤角吧。据闻果然哪位坤角以后嫁给了他。
另一次是伪警察局二区署长找我谈办义务戏的事,点着名要唱硬戏码《红拂传》。我把这事告诉程先生,他说:“你答应了吗?”我答:“我只说把话传达给你本人。”程先生说:“这戏我不唱啊!义务戏唱《红拂传》,我们就甭演营业戏了。”我照此回话。不久,程先生赴天津演出,伪警察局长专门追到天津,又一起接程回京,在火车上拿话套程先生,说什么“您顶好唱《红拂传》,报纸已经登了,不演对观众不合适”。程先生说:“告诉你我不唱嘛!这是我们营业戏、看家戏,一年不准唱几回。”他们不甘心,依然耍手段,想套程先生唱《红拂传》,程火了,说:“这是干什么?我说不唱就绝对不唱,要不然到了北京,我马上买车票还回天津!”这些人没了办法。等到了北京,他们还是耍圈套,最后虽然贴了《三娘教子》、《牧羊圈》等戏码,他们仍不死心,还是再三要求改为《红拂传》,砚秋说:“我说不唱就不唱!”程先生只要认定了这义务戏是骗人坑戏班的,不管多大的义务戏都抗。那时候,灾荒连年,民不聊生,有一些所谓专吃赈灾饭的“善虫子”,动不动就巧立名目烦戏班唱义务戏,结果是义务戏成灾,眼看银元往他们口袋里跑,艺人受剥削,灾民得不着好,“善虫子”们却大发国难财。为了这不公平的事,北京京剧公益会开会进行讨论。程先生从来没去过公益会,因为是开这样内容的会,他却去了。在会上,傍周瑞安先生的武二花刘春立激愤地说:“我们要吃饭,不是专唱义务戏的,尽唱义务戏,我们艺人就别吃饭了!”程先生在一旁对我说:“这话说得真有劲,我赞成!”
砚秋生就一副孤标傲世的性格,对恶势力从不屈服,大家都知道的日军占领期间的北京车站事件,就充分显示出了他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崇高品格。今天回忆起来,仍然令人起敬。作为砚秋的老同事,追述了他的艺事、为人,以此寄托我深切的怀念。看到程派艺术后继有人,得到发展,我也感到十分欣慰。
(程永江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