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粹撷芳(纵横精华·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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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武松”盖叫天

龚义江

提起老艺术家盖叫天,热爱戏剧的人们都知道这一称谓——“活武松”。

童年学艺

盖叫天本名张英杰,1888年生于河北省高阳县西演村。盖父务农,生子五人,盖叫天排行第五,由于那时河北连年荒旱,民不聊生,不少贫家子弟只得卖身学艺谋生。盖叫天的大哥张英甫学演武旦,艺名“赛阵风”,盖叫天8岁时也与四哥张英俊一同入天津“隆庆和”科班学戏。因这个科班是梆子、京剧、昆曲“三下锅”,所以盖叫天对这几个剧种都有一定的基础。

科班生活艰难,训练严酷,幼小的盖叫天受尽煎熬,吃的是“三黑”(黑色高粱面做的疙瘩、黑黍面做的饼和粥),逢年过节才吃到一顿棒子面的窝窝头。即使这样也不是保证每顿能吃饱,因为要等登台演戏的演员们先吃,如果吃光了,不演戏的学生们就得挨饿。在上海卖艺时第一次见到雪白闪亮的大米饭,他竟不知道是什么玩艺,不敢吃!至于穿,一件又长又大的旧棉裤,把裤腰两边各剪一个洞,手从洞里伸出来就成了棉背心;又把裤腰从脑后翻过来,剪开缝成个风帽。晚上睡觉双手缩进,把裤腰往上一拉,连头带脸盖住,再把风帽折叠做枕头。这样,穿的戴的盖的垫的都齐全了。穿了它连秋带冬,夏天再换上单衣,一年四季就算全有了。

盖叫天的启蒙师父是戏班中的一位不能再登台的老齐先生。科班在四乡流动卖艺,每到一地住在寺庙里,其他人都演戏去了,剩下一老一小便坐在破庙草堆上教戏。学戏时盖叫天一手摊在桌上,一手打着拍子,唱错了,老师就是一戒尺,口型不对,戒尺就向嘴里捣了进来……先是坐唱,后来结合练功,用骑马式蹲着唱,老师点一炷香,计算时间,香烧完才能收功。

冬天在冰地上跑圆场,为了不弯腿,老师用两头削尖的竹签缚在他的腿弯处,稍跑得不合规格,竹签就会戳进肉里。为了练睁大眼,老师又用两根柳树枝插在他上下眼皮处……凡是做这些基本功,稍一不合老师的指教,藤条就狠狠地抽打下来,难怪过去把教戏叫“打戏”,意思是说戏是“打”出来的!盖叫天就是在这严酷的训练下,练就了深厚的幼功。

谁知时过不久,戏班难以为继,被迫解散。盖叫天与四哥无处投奔,只能在街上卖艺糊口。积攒了一点路费,兄弟二人又赴上海投奔在上海天仙茶园搭班的大哥“赛阵风”。

为什么叫“盖叫天”

大哥教盖叫天练功、学武旦,但他不爱旦角,又改请陈福奎教他老生。他初次在上海登台演的是《打金枝》,以后随班去汉口演出《定军山》,颇受观众欢迎。正因为此,戏班开始对他比较看重。他原来的艺名叫“小金豆子”,大家认为不够响亮、气派,可商议来商议去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艺名。恰在那时谭鑫培正走红,谭的父亲艺名“谭叫天”,所以谭鑫培人称“小叫天”。盖叫天想借他这块招牌扩大影响,就说:“我就叫‘小小叫天’吧!”不料边上一个人看不起他说:“你也配叫这个名字!”他一听火了说:“为什么不能?我不光向他学习,还要自成一家,盖过他呢!”于是他不顾众人反对,毅然用了“盖叫天”这个名字。这件事说明他从小就有志气,在艺术上有奋发进取的精神。

盖叫天在苏州、杭州演出,头一天打炮戏都是《天水关》,演孔明;第二天是《翠屏山》演石秀;第三天是《断后龙袍》演太后;第四天是《十八扯》,他饰花旦妹妹。四天戏中,他分饰老生、武生、老旦、花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演这么多角色,真是难得,因此声名传开。

当时上海“老三麻子”(王鸿寿)主持天仙茶园,正在物色一个叫座的角儿,听人介绍最近出了个新角,名叫盖叫天,玩意不错,就邀请他来参加茶园演出,盖叫天算是告别了浪迹天涯的生活。

座右铭——“学到老”

生活刚稳定了一些,可盖叫天的大哥却因有病不再登台,家中父母兄嫂七八口人全依仗他演戏养活。十五六岁的他白天练功,晚上演出,散了戏回家也一路打“飞脚”代替走路,以致因营养不够,劳累过度,发高烧昏迷不醒。

病中的盖叫天躺在床上,朦朦胧胧来到一处庙会。只见四乡来赶庙会的人头济济,会上搭台演戏,他被邀演出《伐子都》。自己穿上靠在台上猛烈地翻扑,最后从三张桌子上一个“台漫”翻下来,台下爆发如雷掌声。可他觉得双脚老不沾地,一个劲地往下沉,像坠进无底的深渊。正在惊慌之际,只听耳边有人唤:“老洞醒醒,老洞醒醒(因为他属鼠,鼠爱打洞,所以他的小名叫‘老洞’)。”却原来是一场梦,是母亲在身旁叫他。盖叫天吓出一身汗,而母亲一边给他擦身,一边说这是菩萨保佑,出了汗病就好了,并给他向菩萨许了愿。

病后略事休养,生活又逼着盖叫天登台演出。首次恢复演出那天正好是农历月半,他和大哥到寺院烧香还愿回来,在道旁一个凉亭内稍息。看着大道上人来人往,盖叫天想起当晚演出《花蝴蝶》,要翻三张台子,自己久病初愈能对付得了吗?真是逼着鸭子上架,越想越害怕。正在这时,他抬头看见亭外道旁有一石牌坊,上面刻着“学到老”三个大字。他默默祷告,要是今晚平安无事,一定要“学到老”,勤学苦练,做一个好演员。

那天晚上他爬上三张台子,壮着胆从上面翻了下来,落地时上下牙一磕,把舌尖咬破,血流了出来,他赶紧转过身去背向观众,把血暗暗吞下肚去,然后再面向观众把戏继续演下去……从此以后,他便把“学到老”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还请著名书画家黄宾虹为他写成一条横幅挂在家里,时刻记取。

创新与成功

盖叫天青壮年时期,正逢辛亥革命前后。十里洋场的上海,五方杂处,人文荟萃,是中国对外的一个窗口,西方文化随同枪炮一同进入我国,冲击着封建的旧思想。京剧在这时代思潮影响下,出现了一批革新的先驱,他们编演新剧,输入声光化电,采用灯光布景,出现了像夏月恒、夏月珊、夏月润弟兄,潘月樵、王鸿寿、冯子和、欧阳予倩、周信芳等革新家,积极促使京剧艺术与时代相适应,争取扩大京剧的观众面。在武生中,盖叫天便是这个行列中的一个佼佼者。他在武生艺术上进行许多大胆的革新创造,丰富了武生艺术的表现手段,对南方武戏的发展起了积极的作用。

在刀枪把子上,他创造了单刀枪、六合枪、莲花枪、回刀枪、滴水枪等所谓张家一百零八枪的枪法,还有太极剑、三刀剑、钟馗剑、白鹤慕云剑等剑法,以及单刀、双刀、拐子、三节棍、九节鞭、二头刀、梢子棍等武器的新打法,把它们运用到戏中,大大丰富了武生的表演艺术。

那时候演员相互竞争很激烈,同时上海观众审美趣味与北方不同,崇尚时新,这都促使演员不断创新。因此,盖叫天每演一戏,必有新招,没有新招,宁可不演。

在《年羹尧》中他演大将岳钟琪,清装打扮,首创耍辫子,将辫子像大带一样,踢、绕、上肩、缠腰,以后为不少人所仿效。在这戏中,他用二头刀开打,耍大旗,对手随着大旗挥舞翻腾跳跃,这便是以后常见的耍大旗的滥觞。在《劈山救母》中他用黄绸舞表演沉香苦练神斧,战胜二郎神。在《乾元山》中他为突出哪吒形象,创造了哪吒巧舞乾坤圈的表演。过去哪吒除长枪外,虽然手中有圈却无多大作用,经他改进,大大丰富了哪吒的表演,突出哪吒年轻、活泼的形象。在《七擒孟获》中,他演孟获,采用汉调,其中“仰面朝天,自思自叹”一段很受观众喜爱,一时广为流传。戏中他还采用了民间的狮子舞,使狮子舞第一次登上京剧舞台。在《西游记》中,他开创了张派猴戏的演法。《闹龙宫》与《闹天宫》两场,首创巧舞双鞭;与四大金刚、哪吒开打时,夺得琵琶与乾坤圈,一面怀抱琵琶弹奏“夜深沉”,一面脚舞乾坤圈,成为一绝招。在《楚汉相争》中,他创造了与众不同的霸王形象,从盔头、服装到面部化妆都别具一格,还创造了霸王所特有的霸王枪、霸王身段。

这许多创造都得来不易。他为了创一个新招,往往花费一二年时间,朝思暮想,废寝忘食,全神贯注,连走路时撞到电线杆上也不知道。对一些难度极高的技巧,他更下大功夫苦练:为了练双鞭,弯腰拾鞭至少千万次……正因为他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终于掌握了许多武艺技巧的规律,并取得成功。

狮子楼折腿

提起盖叫天,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演《狮子楼》时折腿的故事。

那是1934年5月,盖叫天47岁那年。他与上海大舞台签订演出一期的合约,开头戏码是第一天《恶虎村》,第二天《一箭仇》,第三天《武松》。《武松》中的《狮子楼》一场,老戏是不用布景的,但剧场老板为了招徕观众,搭了一座酒楼的布景。戏中武松替兄报仇,听说西门庆躲在狮子楼,便执刀来找;西门庆见武松上了楼,吓得从窗口跳了出来,武松紧接着也要越窗翻下……但此次不同的是,脚下是一排窗栏,上面是屋檐,中间剩下的窗洞只有几尺高,演员跳高了头碰屋檐,跳低了脚碰窗栏。眼见“西门庆”下去后,盖叫天随即用了一个“燕子掠水”的身段蹿出窗口。正当他跳在空中时,猛见地上的“西门庆”还躺在那里(按规矩,西门庆下地后应立即闪开,让出地位,但那位演员没有这么做),自己如直落下来岂不要砸在同行身上,伤害了对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盖叫天将身子略略偏了一偏,以致当自己落地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小腿骨折断,断骨从靴筒直戳到外面!

盖叫天像被刀捅了一下,痛彻心肺,但他立刻想到“武松”不能倒下,不能让英雄形象受到破坏。只见他一脚独立,冷汗像黄豆大从额上掉下来!舞台上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他伸出三指一捏(这是戏班暗号,表示切断锣鼓的意思)。打鼓佬赶忙停下锣鼓,后台很快落下大幕。直到大幕完全落下,他方才不支倒地。

当观众得知盖叫天断腿不能演出的消息,大家肃静地鱼贯退出剧场,没有一人要求退票。盖叫天这位表演艺术家为保持武松艺术形象的完整,竟忍受如此剧烈的痛苦,是他这种忠于艺术的精神感动了广大观众。

不幸的是,盖叫天伤后被庸医接歪了腿骨。他不愿因伤残而中止所热爱的艺术,他问医生有什么办法。医生说:“除非弄断了重接。”好一个盖叫天,竟自己将腿向床栏上猛力一磕,“咔嚓”一声,腿又断了!医生见状吓得面无人色,乘乱赶快溜走。后来另外延医诊治,方才重新接正断腿。

盖叫天躺在病床上一年多,腿好了,人却瘫痪了。可他不甘心,效法《大劈棺》中纸人“二百五”从不动到动的渐变过程,一点一点从睡到坐、从坐到站、从站到走,以顽强的锻炼,恢复了健康。健康恢复了,功却丢了,于是他又从头开始练功。

事隔二三年,盖叫天伤愈后在上海更新舞台再度演出,戏码仍是《武松》中的《狮子楼》一场。他演得更加精彩,观众对再度登台的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江南活武松”

盖叫天伤愈再次登台,已年届50岁,他的艺术生涯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青壮年时期,他创造力旺盛,博采众长,在艺术上广泛进行尝试和探索;断腿之后,他反思了自己走过的历程,决定集中精力,为从更高层次表现戏曲真、善、美的意境而努力。“从博返约”,盖叫天在艺术道路上迈入更高的境界。

在剧目上,他逐渐筛选出能代表自己表演特色的一些代表作,如《武松》(包括《打虎》、《狮子楼》、《十字坡》、《快活林》、《鸳鸯楼》、《蜈蚣岭》六出戏)、《一箭仇》、《恶虎村》、《洗浮山》(后改为《七雄聚义》)、《鄚州庙》、《劈山救母》、《乾元山》等。其中特别为人所称赞的是他的《武松》。

《武松》虽是武戏,但他演来不是重武轻文,而是文武并重,处处以人物性格为依归,演出了一个草莽英雄的本色。在掌握人物基调的基础上,他善于分别人物在不同环境中的不同表现,让六出戏既有统一风格,又有不同特点,从不同的侧面塑造人物性格,从而会聚成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武松形象。

为了更恰切、更深刻地塑造人物,盖叫天为武松创造了许多既优美而又富有性格特征的形体动作。如《打店》中的睡态,与孙二娘对打中的“乌龙探爪”“虎抱头”“拧麻花”和“剁攘子”等绝技;在《快活林》中的风摆荷叶似的“醉步”、风飘落叶似的“脱褶”,以及这些戏中美不胜收的许多富有雕塑美的身段。这些优美的动作是他平时留意观察生活,受到启发,加以提炼而进行创造的。

盖叫天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逐渐形成了风格卓异的盖派艺术,在武生艺术中,与北方的杨小楼并驾齐驱,“北杨南盖”成为京剧武生的两大流派。为此,著名书画家吴湖帆曾赠他对联:“英名盖世三岔口,杰出惊天十字坡。”陈毅元帅赠他诗句:“燕北真好汉,江南活武松!”

铁骨铮铮的硬汉

盖叫天从小目睹官员腐败,民众饱受蹂躏,逐渐生成蔑视反动统治,不肯奴颜婢膝,维护艺人尊严的反抗心理。

当年清宫常召宫外名角入宫演戏,并给予优厚俸银(名曰“供奉”),杭州织造局与上海洋务局举荐盖叫天入宫供奉,盖不为所动,断然拒绝。后来北方三次盛大堂会,一次是清帝溥仪娶妃,一次是张作霖做寿,一次是曹锟贿选当上总统,邀请名角庆贺演出,他都拒不参加。抗日战争前,杜月笙新建祠堂落成,举行盛大堂会,名角云集,唯有北方的余叔岩与南方的盖叫天不参加。敌伪时期,有人为向日方献媚,组织演出,以名角“十演铁公鸡”为号召,盖叫天置之不理。日本宪兵队来责问,他称自己断过腿,不能演出,而且事先未征得他同意擅自登报,一切后果他不能负责,气得日本人也没办法。另一次,伪统税局长邵式军举办生日堂会,派人邀盖演出,将白花花的大洋堆在他家桌上,他就是避不见面,由夫人出面回绝对方说:“盖叫天从来不唱堂会,不能开例。”盖叫天就是这样一位铁铮铮的硬汉子,他常说:“黄金有价艺无价。”他看重自己的艺术,绝不愿去为权贵、军阀、流氓、汉奸服务。

盖叫天不唱堂会,但却热情参加义演。新中国成立前,上海伶界联合会为兴办“榛伶学校”,施舍冬衣,开办粥厂筹募基金,他欣然与周信芳同台合演《大名府》连《一箭仇》,轰动整个上海;新中国成立后,皖北水灾,上海戏曲界救灾义演,他与梅兰芳等合演《龙凤呈祥》,观众踊跃,盛况空前。正因如此,田汉同志称赞盖叫天是“一个忠于艺术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忠于人民、忠于祖国的人……宁愿挨饿,保卫他艺术的尊严,保证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民族气节……他正是这样有所不为的人,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

桑榆晚年

新中国成立后,盖叫天在党的关怀下,老当益壮,焕发青春,满怀激情地为社会主义戏曲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1952年10月中央文化部举办“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盖叫天演出《武松打店》,获得文化部颁发的荣誉奖。

1953年9月,《盖叫天的舞台艺术》电影(黑白片)由白沉导演,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拍成。

1956年11月,中央文化部在上海举办“盖叫天舞台生活六十年纪念”,田汉代表文化部出席大会,号召戏曲界向他学习。

1957年,他历时数月,深入各地部队、工矿慰问演出。

1958年,他口述舞台艺术经验,整理成《粉墨春秋》(第一集)出版。

1961年,他应邀去北京传艺,通过现场排练,传授表演艺术经验,受到北京戏曲界的热烈欢迎,著名表演艺术家李少春、张云溪正式投帖拜他为师。

1963年由应云卫导演,盖叫天的《武松》彩色电影拍成。

然而,正当盖叫天以近80岁高龄,不辞辛劳,积极为戏曲事业再做贡献时,“文革”开始了。他被扫地出门,备受种种迫害,不幸于1971年含恨逝世,终年83岁。

令人欣慰的是,粉碎“四人帮”后,浙江省委、省革委会正式为他平反昭雪,并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一代艺术大师得以长眠在西子湖畔。他的艺术和他的“学到老”精神,与湖光山色交相辉映,将永远为人们怀念。

(上海市政协文史办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