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张恨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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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数语发婆心钱施万贯 一帘遮玉影人隔重山

却说周秀峰和黄丽华谈了两个钟头的话,感情很是融洽。依着她的意思,还要请周秀峰试试那辆新车。周秀峰怕黄丽华是客气,是婉辞的逐客令,便起身告辞,黄丽华急于要试那新买的汽车,也就不强留。周秀峰走了;黄丽华便叫父亲的汽车夫张德发,驾着车子,由东城到西单,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家里,她含笑下着汽车,很是满意。张德发抢下车来,跟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姐!”黄丽华一回头,张德发迎面请了一个安,笑道:“小姐这辆车,找着人没有?”黄丽华道:“我还没有找人,你为什么问这话?”张德发满脸是笑,又请了一个安,然后挺立着身子回话道:“我有一个把兄弟,向来都在大宅门里开车,又快又稳。因为前几个月,害了一场病,把事就搁下来了,现在可在家里闲着,我想让他来伺候您,求小姐赏他一碗饭吃吃。”黄丽华道:“你真会找事,不过给我开了一回车,就要荐人。”张德发道:“若是那样说,德发就不敢说了,我也看着小姐没有找人,所以这样说一声儿。”黄丽华笑道:“我倒不是不要人,不过觉得你荐人荐得太快了。”张德发道:“回小姐,若是不快快儿的,就怕荐不上了。”黄丽华笑道:“既然如此,就叫他来吧,他姓什么?”张德发道:“他姓关。”黄丽华笑道:“倒和我们姨太太同姓。”说了这句话,便进去了。

这时姨太太和保姆带着那个小少爷长生,在太太屋里玩,地毯上摆着一些西洋玩意儿,把长生坐在一个橡皮套的小圈椅上,大家围着他说笑。姨太太正在高兴头上,只见门一推,黄丽华进来了,笑道:“大小姐,恭喜,你今天坐新车了。”黄丽华道:“有什么可喜的,这是买的人家的旧车哩,将来长生大了,爸爸就会买新车给他坐了。”姨太太听他这话,有妒嫉之意,就不便接着说,只抿嘴笑了一笑。黄丽华对她这一笑,又有些不满意,恰好太太问道:“车子有了,车夫呢?”黄丽华道:“车夫也有了,是张德发荐的,那人还是姨太太的本家呢。”姨太太本蹲在地毯上,和长生说笑,于是便站起来问道:“是吗?可是我们本家很少,也没有会开汽车的。”黄丽华道:“这人姓关,不是你的本家吗?”姨太太道:“我倒以为真是我的本家呢。若说姓关的,那可多着呢,哪里能算是本家,哪姓都有做官的,哪姓也有要饭的,那倒是没关系。”黄丽华道:“谁又说了有关系呢,因为你姓关,我们家里就不能用姓关的人吗?开汽车的人,也是一种职业,比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就强得多,说他是姨太太的本家,也不见得玷辱了你。”姨太太明知黄丽华又把话骂他哥哥,本想再说两句,一看太太红着脸,有要说话的样子,自己可不敢惹那个祸,只得默默坐在一边,不敢再说。那个保姆,倒是一个直性人,她见姨太太每次受欺,老大不忍,但是因为自己是个受雇的人,不敢说什么。当时看见太太脸色不好,姨太太不免又要受指摘,便故意逗着长生说笑,问他这个,问他那个,后来问他爱谁,长生道:“我爱爸爸,我爱妈妈。”长生用小手指着黄太太道:“我爱这个妈妈,”复又回转身来,用一个小手指头,指着姨太太道:“我也爱这个妈妈。”黄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一乐,不觉就是一笑。保姆见黄太太笑了,便牵着长生的手,让他伏在黄太太的腿上,黄太太两手捧着他发胖的小脸,闻了一闻,往上抱着他到怀里去说笑,这才是满天云雾散过去了。

姨太太偷眼见太太不生气了,这才站起来,牵了一牵衣服,自回房去。关上房门,便和衣倒在床上,心想从前听到人说,做姨太太的人,只是名声差一点,论到享福,太太、少奶奶都不如她。如今看来,只有受气的份儿,享什么福呢?太太教训我罢了,大小姐是个姑娘,怎样女儿也管我呢。这都是我哥哥不好,若是争气不胡花钱,家里就不会穷,家里不穷,就不会卖我做妾了。一个人想着,眼睛里两包热泪,含着热气,直涌将出来,就不住的由眼角上流到那蓝缎绣花的软枕上去,把枕头哭湿了一大片。正在这个时候,老妈子忽然进来说道:“姨太太,醒醒吧,你家舅老爷来了。”姨太太心里,正恨着她哥哥,哪里愿见他,便装睡着了,不肯作声,一面极力忍住眼泪,不让再流。老妈妈见她未醒,更是叫得厉害,姨太太在身上掏出手绢,揉着眼晴,先伸了一个懒腰,接上问道:“什么事,我刚睡着,你就来了。”老妈子道:“您的舅老爷来了,要见您呢,”姨太太道:“他在哪儿,我不大舒服,今天懒得见他。”老妈子道:“他在和老爷说话,老爷请您去呢。”姨太太见有了老爷的命令,只得对镜子擦了擦脸,又掠了一掠鬓发,然后走到黄经仁办公事的房里来。

黄经仁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椅上抽着雪茄,她哥哥关伯威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满身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身子是向前微微地欠着,那屁股恐怕有一寸大的地方,曾沾着椅子,脸对着黄经仁,不住地答应一个“是”字。姨太太进来,微微地叫了一声哥哥,关伯威连忙站起,笑道:“大妹你好,小外甥儿好?你嫂子让我带个好儿来了。”黄经仁听说,不免噗嗤一笑。关伯威红着脸道:“我们北方人,就是这样多礼的。”太太不在面前,姨太太说话就自由得多,笑道:“人家哪里是说你多礼,嫌你说话贫呢。”关伯威对黄经仁道:“总办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托人问候一声,这就叫带个好儿来了。”黄经仁笑道:“这倒有趣,回头你回家,请你对关奶奶说,我这儿也带个好儿去,”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停了一停,关伯威对姨太太道:“大妹什么时候,也回家去玩一玩?”姨太太道:“也没有什么事,回家去做什么?”关伯威看看姨太太,又看看黄经仁,好像有一句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黄经仁早就知道他的用意,便对姨太太道:“你陪关大哥坐一会儿吧,我要上衙门去了。”关伯威站将起来,连连说请便,黄经仁点一个头就走了。

关伯威这就先皱起眉来,口里连吸了几口气,表示不得已的样子,然后对姨太太说道:“家里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无用的人,什么事也办不了,蒙总办的情,给我闹了个办事员,衙门里是老不发薪水,家里孩子又多,嚼谷一天大似一天……”姨太太道:“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不是又要借钱吗?你这种告穷的话,我至少听了五十遍了,你不会掉一个法子说吗?”关伯威笑道:“你既然明白,那就很好,你看我为难的情形,你就救救我吧。”姨太太道:“我救不了,我也没有钱。”关伯威道:“妹妹,你别说屈心话了,你家里的洋钱,比胡同里的瓦片儿还多呢!”姨太太道:“有钱那也是他黄家的钱,与我什么相干!”关伯威道:“总办有钱,还不给你钱使吗?而且你又添了外甥了,给他们黄家传上了后……”姨太太又不等他说完,就呸了他一声,说道:“怪不得你说我有钱,还存这个心眼呢,说起来我真给你害苦了。”

关伯威道:“你怎么说这句话?难道说你过这样好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姨太太道:“我什么事可以满意,你且说出来。”关伯威笑道:“别说这种话了,不说别的,就说这样高大的洋房子,咱们哪儿住的着?”姨太太道:“你说这高大的洋房子住得痛快,据我看来,简直是坐牢。你是喜欢玩鸟儿的,我就拿鸟来打比方,你的那个鸟笼子,随便怎样好,捉一个生鸟在里面关住,他不会好好地待着吧?你不信,你把鸟笼打开试试瞧,看那鸟愿意待着呢,还是愿意飞走?”关伯威道:“这话可不是那么说,一个妇人家,总是站在房门里的人,应该在家里呆着的,你以为不能在外面去逛逛,这就不称心吗?”姨太太道:“谁说要出去逛来着?但是在家里待着,也别让……”说到这里,姨太太回头望了一望,看着身后有人没有人,这才吸了一口气道:“也别让人家当着畜类一般看待,我在这里,除老头子以外,谁都不把我看在眼里,一天到晚,是看人眼色,这日子是怎样过呢?”说着,姨太太就是眼圈儿一红。关伯威怕她真哭了,这可是一场是非,连连摇手道:“大妹,大妹!你别这个样子,总办不知道原由,还说我在这里面挑动是非呢!”

姨太太一想,这话也是,极力的忍住了眼泪,才对关伯威道:“你以后少来吧,来一回,让我伤一回心。”说毕,起身就要进去,关伯威道:“我今天是特意来和你说几句话呢,你也要让我说完了再走啊!”姨太太道:“你有什么事,无非是要钱,有了钱,你又好跟着一班狐朋狗党胡花去。你想想,不往远说,就是这个月,你花了我多少?恐怕有五六十块吧?我在老头子面前,好容易哀告几个钱零花,全让你拿去了,今天我没有钱,有钱,我也不能给你。”关伯威一气,把姨太太小名,也叫出来了,瞪着双眼,说道:“大妞,别有了钱,把骨肉之情都忘了,自从老人家死后,我做哥哥的,也曾养活过你几年,就豁这一点子事,你也该接济接济我,不能瞧着我活活饿死。”姨太太道:“不错,是跟着你过了几年,可是还吃的是老人家留下来的产业,没见你在外面挣了一个小子儿回来养活谁,再说你把我骨头卖了一千块钱了,这也够还几年的饭账,就算你养活了我几年,我也没有白吃你的。”兄妹二人越说越拧,声音也就高大了。

那保姆带若长生在窗子外玩,听到二人骂起来,便把小孩子送进来要吃奶。原来有钱的人家,带小孩子,都有医生做顾问,极考究的。据医生说:在外面受雇当奶妈的人,多半无知识,而且血液多不清洁,甚至还带有什么传染病,若要这样的妇人去奶孩子,那是很危险的。所以有了小孩子,只可以雇人带着,奶还是自己奶,并且小孩子吃奶,也规定了时间,只能三个半钟头吃一次。黄经仁家产千万,只有这一个孩子,当然看得很重大,所以一切育婴的办法,都按科学去做,现在长生还不足三岁,肚子里消化机能,还不十分健全,自然还得吃奶。

当姨太太和关伯威争吵的时候,正应给小孩子吃奶,因为保姆怕她兄妹有什么私话,就没有敢进来。现在看他们吵得厉害,就抱了小孩子进来打岔,好让他们和解。保姆就推着小孩的脊梁,笑道:“舅舅在这儿,叫舅舅。”关伯威走上前,执着长生的手道;“不大看见你,你越发大得好玩了。”那小孩子向来不大和他舅舅见面,突然经他舅舅一问,以为是个生人,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关伯威一番好意,倒不料惹着小孩子哭起来,臊了一鼻子灰,劝是不好,不劝也是不好,弄得手足无所措。姨太太看见,连忙将小孩子接了过去,抱着他吃奶,好容易安慰了一番,那孩子才不哭了。关伯威讨好讨不着,倒惹得小孩子大哭,心里系了一个老大的疙瘩,在这个时候,人家正不欢喜,再要和人家要钱,实在不好开口,只得默默地坐在一边。姨太太将孩子奶了,起身便向里去,关伯威一句话,未曾留住,她已走远了。

他今天到黄家来,本就打算借个三十、二十的,现在一个钱也没有借到,自己的计划,完全落空,好不扫兴。因见保姆还没有走,便对她道:“劳你驾,你进去对姨太太说一声,我既然来了一趟,无论如何,叫她给几个钱我花花。不然的话,过两天,我还要来的,她也是个麻烦。”保姆道:“舅老爷,您今天先回去吧,姨太太今日受了气,心里正不痛快呢。你要钱,过两天再来吧。”关伯威道:“不成,今天去了,第二次来,更不给了。请你进去说一说,我在这儿等着。”保姆见他一定不肯走,没有法子,只得自己在身上先掏一张五元钞票,交给他道:“姨太太那儿,这时实在是不好去说。我身上还有一点款子,您先带去,过几天再和姨太太要吧。”关伯威接了钱,笑着对保姆道:“又叫你垫钱,我真不好意思。”保姆道:“不要紧,过两天,姨太太就会给我的,你带着吧。”关伯威拿了钱,心里就先软了一半,虽然数目不够,究竟手上现在拿着,倒是一阵痛快,也就不往下说了,便道:“好吧,过两天我再来吧。”他把钱揣起,看见黄经仁公事桌上,放了一筒炮台烟,便在身上掏出装烟卷的盒子,满满地装了一盒子烟卷,装好了后,另外取了一根烟卷,点着衔在口里,这才向外走。

走到里院,那第二层门房里,人语喧哗,好不热闹,伸头一看,只见桌上敞开了几个大纸包,是些卤牛肉、烧猪头之类,又放了两大瓶子酒,许多人围着,站在桌边,连吃带喝。关伯威见了,不觉一笑,原来在这里喝酒的,正是汽车夫内门房一般朋友,那车夫张德发,也在旗,向来就好提个鸟笼子上茶馆,因此和关伯威早就认识,这时看了他,笑着说道:“嘿,舅老爷又笑嘻嘻地出来了,准是拿个百儿八十,您哪,别忙,喝一盅去。”关伯威见了正经人物,他还没什么话说,遇到这样不三不四的人,他最是对劲,笑道:“你们这样闹,真有个乐子,谁的东?这样大吃大喝。”一面说话,一面可就走进来了。

只见张德发端了一茶杯子酒,向空中一举,笑道:“一遇到就吃,管他是谁的东西。”关伯威真不客气,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口,用两个指头来了一块卤牛肉吃。张德发笑道:“早就见舅老爷来了,在里面坐了这久,一定有个乐儿。”关伯威端起茶杯子,又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合着鼓儿词上那句话,越穷越没有,越有越方便。你别瞧我坐在里面这久,不但是一个子儿没要着,倒碰了一个大钉子。”张德发道,“也许舅老爷要得太多了,所以姨太太不能给。”关伯威端起茶杯,一扬脖子喝了一大杯子酒,复又将杯子放在桌上,将手按一按,好像这样使劲,就可以出口怨气似的,然后瞪着双眼,将脑袋一摆道:“不能够,他们拔出一根毫毛,比咱们的腰杆子还粗呢!他们少抽两根烟卷,就够给我花的了。你别叫我舅老爷,叫人听了真寒怆,把咱们身上的钱拿出比一比,看谁的多?”那二门房李福说道:“不含糊呀,为什么这样客气,就不说舅老爷,您也是衙门里的办事员,大小总是个官儿,还不算老爷吗?”关伯威道:“别瞎扯臊了,什么老爷!若是老爷,身上只有五块票吗?”说着,把那张五元的钞票,拿了出来,对大家揭了一揭。李福道:“嘿,我说不含糊不是,一掏就是五块,今天舅老爷,不定拿一百二百的,晚上应该请咱们喝个边儿了。”

他们大开玩笑之时,正好黄丽华从外面进来。由此经过,只听到屋子里面,左一声舅老爷,右一声舅老爷,叫得好不热闹。后来又听到说拿了一百二百,心里倒有些不痛快,回到上房,便对黄太太说道:“你瞧长生弟弟的母舅,真没出息,他会躲在门房里,和听差、汽车夫在一起。”黄太太道:“他是生坏了胚子的东西,总不会好,又不是我们的什么正当亲戚,由他去吧。”黄丽华道:“我还听到说呢,姨太太给了他一百多块钱了,”黄太太道,“是吗?她不能一把就给这么些钱,一定是你父亲给的钱,等你父亲回来,我要问问。”黄丽华道:“父亲很讨厌他呢,不会给那么些钱,一定是姨太太给的。”

黄太太听了这话,按捺不住,立刻跑到姨太太屋子里来劈头盖脑,就是一顿骂,指着姨太太的脸说道:“你不要发糊涂,一点儿不知道大体。你算是买过来的,和你家里人,不算什么亲戚,我们不肯让你们骨肉分离,由你们来往,这是十分看得起你了,倒是三分颜料就开染坊了,把你流氓哥哥,就当一个舅老爷看待,他是三天两天,就到我这里来一趟,来了之后,不是拿一百,就是拿八十,这样下去,他要发财了。你这样津贴你的娘家,我要搜检你的箱子了,看你藏了我家多少钱?”姨太太本歪身躺在床上逗孩子,太太来了,还不曾介意,后来太太大骂而特骂,她才明白过来,便站起来说道:“这是你错怪了我了,家兄到这儿来,我没有哪回是乐意的,老爷都见了他了,我怎样能断住他不来?”黄太太还不等她说完,劈脸就是两个嘴巴,说道:“老爷怎么样?你能拿老爷来压制我吗?”

姨太太挨两下打,倒是不在乎,可是太太说的话,全教人委屈一万分,就不由得倒在床上,抱住头痛哭。哭了,回着头指着保姆道:“太太问问她看,我和家兄说话,她在当面呢,我给了钱没有?刚才她对我说,我走了,她给我垫了五块钱,我还埋怨着她呢。”黄太太看姨太太哭得浑身颤动,泪如泉涌,很是伤心,似乎有点委屈,便问保姆道:“她说的是真话吗?”保姆道:”不是太太问我,我可不敢插嘴。那关家舅老爷来了,姨太太真不肯给他钱,后来姨太太进来了,是我看着过意不去,垫了五块钱给他了。”姨太太哭着道:“请您听她这话,我是说谎不是?”黄太太失手打了人,这个有些不好转圜,只有一个法子,索兴不讲理到底,问道:“你就说没有给他钱,我也不能答应,他常常到这儿来,要个三块五块,像个什么样子?以后我这里不许他来。”说着,一扭身子,竟自去了。

这姨太太受了委屈,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哭虽然停止了,还流了半天的眼泪。不料就在这两太太一闹之间,竟把一个龙珠般的少爷吓倒了,当天晚上,不肯吃奶,就烧了一宿。黄经仁夫妇得了这个消息,都不由惊慌起来,除了把那个常充顾问的大夫常回春请来诊治之外,又请了一个德国大夫前来看视,是否还有别的毛病,可是医生都说,病虽不重,小孩子生病,不比大人,要留心看护,黄太太听了这话,便自己坐到姨太太屋子里来,看着他们带小孩。而且为了一切事情都要慎重起见,又由常回春拨了一个自己医院里的看护妇前来照顾。

长日无事,坐着谈话,看护妇就问病是怎样起的,黄太太道:“先是好好的,因为我和姨太太吵了几句,就把他吓着了。”看护妇道:“小孩子最怕是受惊,受了惊,有惊风的毛病,那就不好办了。”保姆道:“可不是,小孩子就怕这个,这是你这儿不太信佛,我就不敢说啦。这北京城里,有钱的人家,个把孩子,总会替他在佛爷面前许个愿;再不然,挂上一个长命符儿,那就有佛爷保佑,要康健得多了。还有些大宅门儿,为了小孩子,给他花钱折灾星,就花得更多呢。”姨太太道:“我倒是有这个意思,给孩子许个愿,可是我又不敢做主,而且老爷也不信这个事,我怕做了,老爷倒要见怪。”保姆道:“别那样说呀,花了钱,就折了灾,像你这儿,花几个饯,还在乎吗?”黄太太一想,自己为了五块钱的事,让姨太太受了一顿委屈,就把小孩子弄病了,也许有些因果关系,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花几个钱,能给小孩子折除灾星,这也是小事,未尝不可。便向保姆道:“钱要怎样花法呢?”保姆笑道:“有钱还愁着不会花吗?您要是愿意,在街上撒面票子也成,您要图着省事,买了面票子,放在各区里,可以请巡警给咱们散去。”黄太太道:“买面票子散,那太费事了,不如散钱吧,钱是怎样散法呢?”姨太太道:“这倒有个法子,我看见过有人坐了汽车在满街扔铜子,让人去捡,这个法子,倒是省事。”黄太太道:“那样扔钱,不见得全是穷人捡去的,还是不大妥当。”保姆道:“咱们反正花钱折灾星得了,管他谁捡着呢。”那看护妇是个稍新的人物,现在听到她们感觉有钱没法儿使,便插嘴道:“那要什么紧呢,走过街上,看见哪里有穷人,钱就向哪儿扔,那不就成了吗?”黄太太道:“这倒使得,本来我哪一年也做好事的,给我长生做点慈善事业,那也不要紧,我就散一万个铜子。”保姆笑道:“现在铜子儿不值钱,一块钱要换三四百铜子呢,一万个铜子,可没多少钱。”黄太太想了一想,笑道:“可不是,我倒是想愣了,这就送十万个铜子吧,这总不会算少了。”真要做慈善事业,现在是不好用铜子算的。”

黄太太有钱,和别个有钱的人不同,她最怕人说她花不起钱,笑道:“让这孩子好了,我就花一千块钱,换了铜子,街上撒去。”姨太太道:“那更不容易办了,一千块铜子,别说带在汽车上跑,恐怕汽车会给他压坏了。”黄太太道:“那要什么紧,带着钞票在身上,在街上随换随散得了。”大家这样谈了一会,也就去了,倒没有想到黄太太真会照办。过了两天,长生的病果然好了。黄太太以为长生的病好得快,和许的愿很有关系,便和姨太太各坐了一辆汽车,车上各堆着一大堆铜子,吩咐汽车夫,由内城到外城,复由外城回内城,东西南北,兜了一个圈子。汽车两边的玻璃窗,都给他下了,抓着整把的铜子,就由车窗子向外乱扔。街上的人忽然看见两辆大汽车,在街上沿途扔铜子,都以为这是奇闻,都嚷了起来。黄太太看见街上人起哄越是高兴,就拼命地扔铜子,大半个城圈还没有跑完,一千块钱铜子早就撒光了,黄太太因为扔得高兴,又换了两百块钱铜子,以助余兴。

回到家里,黄太太对黄经仁说:“我今日在北京城里,出了一个大风头,汽车开到哪里,街上的人,就跟着嚷到哪里,你看这算出风头吗?”黄经仁道:“我早知道了,你在满街扔钱呢,这种风头,不出也罢。我们有钱,已经让人十分注意,再做这样花钱的事,人家以为我们把钱当瓦片儿使,并不在乎,就更要惹来麻烦了。”黄太太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那一千块钱,那不算什么,就算我的吧。”她这一句话,非常厉害,黄经仁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黄经仁所说,并非过分之谈。社会上一班干慈善事业的人,打听得黄太太有此豪举,就都愿意她加入这个团体。这其中第一个来遨请的,就是世界道德会。这世界道德会的事,多半由一位副会长主持,她是一个老处女,名叫易品题,乃是一个教育家,又是一个女演说家。她早年曾一度入政界,现在觉得政界无可发展,就专门从事社会慈善事业。她住在北京,并无别事,整年的就赶到各处,加入客方的团体活动,交际一广,熟人也多,只要有机会,就替道德会在各方募捐。她原知道黄经仁是个有钱的人,也能捐款的,可是不得其门而入。现在听到说黄太太满街撒铜子,一天就花了一两千元,百儿八十的,自然不在乎。因此,到了第三天,便到黄宅来拜会黄太太。黄太太一见她的名片,印了许多衔名,在名片头上排着,乃是“世界道德会副会长,妇女大同盟总干事,前广西军政府顾问,前江西慕贞女子学校校长,实业联合会交际员,前广西初选当选众议员,前福建民政署顾问……”此外还有许多,把名片上半截,排得密密麻麻的,一点儿空都没有。黄太太将名片向桌上一扔,道:“瞎出风头的一个东西,见我做什么?”就吩咐听差,告诉不在家。易品题虽然明知女主人趋有心挡驾,她并不在意,含笑走了。到了次日,她依然来求见,黄太太见她二次来了,越是讨厌她,还是不见。

易品题告辞出了大门,正要想个什么主意,才能得见,恰好一辆油漆光亮的人力车,迎面飞驰而来。车子到了面前,便停住了,上面坐着一个西装少年,易品题认得他,乃是周秀峰。易女士看见,连忙就是一鞠躬,连叫道:“周先生,周先生,好久不见了。”她是向来接近教育界的人,因此周秀峰认得她,只得含着笑容跳下车来,说道:“密斯易也是从黄府上来吗?”易女士笑道:“不是的,我也是刚来的,周先生和这里的黄总办认识吗?”周秀峰笑道:“认识,不过我是来拜会大小姐的。”易女士笑道:“好极了,我正想和黄小姐谈谈,因为没有人介绍,不便冒昧求见,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周秀峰虽然不愿意,一来为面子所拘,二来为她和黄家有交情,顺便介绍一下也无妨,便道:“我们一块儿进去见她就是了。”

易女士一听,十分高兴,转身就跟着周秀峰一路进去。黄丽华和周秀峰是更熟识了,周秀峰常是借着事由来谈话,黄小姐因为他温存体贴,很是合人意思,也极欢迎他来。所以周秀峰来了,听差一直让到小客厅去,并不事先征求黄小姐的同意。现在周秀峰虽然另同一个人来,因为是女客,而且碍着周秀峰的面子,不将易女士单独拦阻回去,也只好由她,到了客厅里。黄小姐出来相见,周秀峰只略微介绍了两句,易女士便自己拿出名片来,鞠躬呈上。黄小姐哪里知道她是母亲拒绝不见的人,认为是交际场中的一分子,所以也很殷勤招待。

易女士一看黄小姐穿一身华美的衣服,脚下穿的两截高跟皮鞋,前面一截,只好算套着几个脚指头,那双露孔挑绣红花的丝袜子,倒有十分之八九露在外面。只看这一点,就知道她是一个极时髦的人了,于是她便先笑道:“密斯黄真美丽呀,在我未见以前,我是猜不到有这样美丽,可是好像在什么跳舞的地方,和密斯黄会过。”黄丽华笑道:“跳舞的地方,我常去的,也许会过。”易女士道:“那就对了,我记得那一天密斯黄是跳的却而斯登舞,现在知道这种舞法的人,还不多呢。在交际场中,密斯黄实在是一个大明星。”黄丽华一见面,就受她一顿恭维,很是中意,一问一答,竟让周秀峰插不上嘴去。

他不能客气了,便从中插言道:“密斯黄,我今天特为一桩小事来的,后天礼拜六,我有大半天闲工夫,不知道南苑跑马,密斯黄去不去看?”黄丽华笑道:“我是一定去的,我买了二十多张马票呢。”周秀峰笑道:“买这样多,大概要一两百块钱了,这叫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买这些票,或者有一两张碰得上呢。”黄丽华道:“上海的大香宾票,一中十几万,我一向不参加。像这样的小跑马票,中个几千块钱,有什么大意见,何况是中不到。”易女士道:“既然没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又要买许多呢?”黄丽华道:“哪里总我要买呢?这种小跑马票,做外国人生意的商店里,大半都带卖。这些地方,我是免不了去的,他们都认得我,见着我,就劝买一张。好像那家鲜花铺,两三天,总送些花到我这儿来,所以认得我。前天我因为要挑一对鲜花篮,送一个朋友,亲自到那家花店里去了,他们一见,以为主顾已到,无论如何,要我销他三张。要是说不买吧,他们那一番恭敬,差不多五体投地,我没有法子,只得收下了。在上海住呢,这样的事更多。尤其是那几个舞台的案目,常常地说好、求情,要你给他销几个包厢。因此每年总要花去上千块钱,对付这种下等人。”易女士笑道:“这区区的数目,在密斯黄又算什么呢。”黄丽华道:“因为家父经商,外人不明白,以为我用钱是很宽裕的。其实外面商业上的钱,不但我不能随意用,就是家父用钱,也有种种限制呢。老人家因为我在上海花钱花得太多了,所以把我接到北京来,现在每个月是三百元的月费,拮据得了不得。”易女士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难说,像密斯黄这样大人家的小姐,还不免叫穷,何况别人呢?”黄丽华也笑道:“这叫穷是不至于,不过为了钱的事,常常要去和老人家麻烦,我真不愿意。”易女士笑道:“若是像密斯黄一样,要钱都不愿受麻烦,那只有等着钱望手里走了。”这一说,大家也就笑起来了。

周秀峰心里可想看,当一位小姐,吃了饭只管玩,有三百元的月费,还要嫌少。若像我们当教授的,天天上课,也不过挣个二三百元,那又当如何呢?因笑道:“密斯黄以为麻烦,也差不多,因为她手上的三百元,和我们的三元还比不上,区区之款,自然是不甘心麻烦的了。”易女士道:“可不是,听说前天黄夫人在街上撒铜子给穷人,汽车只走了一趟街,就是一千多块钱。这种事除了黄府,北京城里,哪里还找得到第二家。其实,做慈善事业,倒不必提什么善恶果报,只要花了这一笔钱,精神上得着安慰,这就够了。

黄丽华正怕人家说做慈善事业是迷信,现在有易品题女士给她一解释,倒很中其意,笑道:“我也是这样说,虽然社会上有许多人借着慈善事业来骗钱,但是我们只把他当真事看,花了钱,我心里愿意,那也就成了。”黄小姐说到这里,周秀峰就不住地以目示意,让她别往下说。偷眼看易女士时,她却毫不介意,她也笑道:“这话是真的。就以我自己而论,每到月初,总有三四个男女孩子,到我那里去募捐,据他们自己说,是城外平民学校的学生,可是一望而知那是假的了。我因为几个小孩子怪可怜的,存心让他骗去,来一回,总是给他一块钱。甚至他们自己忘其所以了,月初来一回,月底又来一回,我倒是不吝惜那几个小钱,还是给他。我以为他们家里不十分困难,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我管他是不是平民学校,只管周济穷人得了。”周秀峰笑道:“果然如此,易先生之罪不小。”易女士道:“此话怎么说?我很费解。”周秀峰道:“这是很显然的,像他们这些小孩子,不能阻止他,我们也就有见事不救之讥,若再给他们钱,那就是奖励为恶了。密斯黄看我这话有一部分理由没有?黄丽华还没有答话,易女士先就说道:“我先是没有这样想到,现在经周先生一说破,这话果然不错了,以后再来,我就不给他们钱了。”黄丽华笑道:“密斯脱周这一句话不要紧,打散了人家一笔好生意。”

周秀峰看了一看黄丽华,又看了一看易品题微微一笑。黄丽华到了这时,若有所悟,想起从前曾听到人说这位易女士,是专干慈善事业的,就以那张名片而论,上面就列有几个慈善机关的职务,周秀峰所说的话,正暗有所指呢。这样一想,倒觉他的话过重一点,初见面的人未免要与人以难堪,便笑道:“二位喝咖啡吗?我叫他们煮一点来。”易女士道:“您不用费事吧,我来惯了,是要常来的。”黄丽华道:“这也不费什么事,我家里有个西餐厨房,常常预备茶点的。”说着,就按了按铃,叫一个年轻的女仆来。黄丽华道:“叫他们送一点咖啡和点心来。”女仆答应一个“是!”退出去了。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厨子,便推一张有橡皮车轮的茶几前来,点心碟子、茶壶茶杯,都安排好了,放在上面。易品题虽常在交际场中走来走去,这样的洋排场,却还没有见过,这样一来,越发觉的黄家是有钱的,既然认识,千万不可放过,因此对黄丽华笑道:“我希望黄小姐极随便,不要招待,以后我好常来领教。在我没有见黄小姐以前,没有料到黄小姐这样和蔼可亲;我一见之后,这样的好朋友,是不宜失掉的,我很愿意常来,黄小姐不讨厌吗?”黄丽华心里纵然不愿意,也不便说出口,何况这时也没有觉得她怎样讨厌,当然不能说不欢迎她的话,便笑道:“那是我极欢迎的,密斯易贵府在什么地方?将来我好拜访。”易女士道:“不敢当,舍下非常的窄小,招待的地方都没有,还是我常来领教吧。”

周秀峰端着咖啡杯子,含着微笑,一只手捏着小茶匙,在杯子里搅那糖块,眼光一直向易品题射来。易女士想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你为什么老有破坏我的意思,我这一走,不定你要说些什么破坏的话呢。她这样想着,周秀峰不说走,她总也不说走,尽管南天北地的胡说一阵。周秀峰是个有事的人,拼她不过,就告辞先走,他心里那一份不痛快,简直也非言语所能形容,就这样快怏地回去了。

到了第二天,下课回来,刚刚坐下,便听到笃笃的敲门声。秀峰说了句:“请进。”门一推便进来一位女客,一看是易品题,事出意外,不由得道:“哦,原来是密斯易,稀客,稀客,请坐。”易品题边坐下边笑道:“密斯脱周,想不到我来做不速之客吧?”周秀峰笑道:“哪里,哪里,欢迎之至。”说着便斟了杯茶送过去。易品题接过茶杯,笑了笑,喝了一口,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说实话,我来拜访,是有目的的。”周秀峰道:“我是个穷措大,又忙又穷,有什么可以帮忙之处吗?”易品题见他当天便把话拦住,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出口,好在她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便笑道:“我虽然脱离了教育界,但是教育界的情况我还是知道的。我此次造府,并不是来募捐的。”周秀峰道:“言重,言重。”易品题道:“密斯脱周知道,我是搞慈善事业的,这也是有益于社会的。我到黄府拜访黄小姐,是想让她为社会慈善公益做一些襄助,不过我看密斯脱周似乎有些不愿意。”她这样说着,周秀峰倒未便诛求过甚,笑道:“密斯易,这全是你误会了,我为人向来不多事的。慢说密斯易是我的朋友,我应该帮忙,就不是我的朋友,又没捐我的钱,我何必从中破坏呢!”易女士对周秀峰望了一眼,又微笑道:“那我就很感激,将来周先生有什么事,要我去办,我一定帮忙。别的事,我是不敢夸口,论到交际场中,我倒相当的有些人缘。”

易女士坐的地方,正当着窗口,楼外的风,向里吹来,把易女士的鬓发,吹得在身边飞舞,一直披到眼角边来,周秀峰也是好意,便走过去,为她掩上那一扇玻璃窗。不料楼窗下对面,每日向这里凝望的玉子姑娘,正在那里闲眺,遥遥的看见窗户里面,有半截女子的背影,十分奇怪,心想那位周先生住在对面楼上,差不多有一年多了,我总没看见他与女客来往,怎么今天突然来了一个姑娘哩。正在这里呆想,却遥遥地听见笑语喧哗,而且那女子的肩膀,只是上下耸动,分明是笑得很厉害了。玉子正因为周秀峰前次拿了枕巾来洗,很旧了,就叫竹子拿去问周秀峰,要不要换枕头套,若是要换新的,不必买,可以做一个新的,给他套上。周秀峰因人家意态殷勤,便答应要。玉子听了这话,买了十字布回来,赶紧就挑绣起来。今天这个时候,正在给周秀峰赶起枕头套,一面做着,一面对着那块枕巾发出种种的奇怪思想。

竹子也在一边玩儿,说道:“我瞧姐姐,倒好像捡着什么面票子似的,坐在那儿,老是一个人乐,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玉子倒也不曾理会她妹妹的话,依然是带想带绣。后来停着没绣,抬头向那边楼窗上看来,就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这时,不由得她不疑,不由得她不想,正打算和竹子商量,让她到隔壁寄宿舍去瞧瞧,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边周秀峰偏在这个当儿,伸手来关窗子。玉子心想,是了,不愿意我在这儿望着呢。只这样一猜,四肢无力,再也安坐不住,便把炕头边的一条破被,卷着叠了几叠,堆得高高的,自己便一歪身靠在上面躺着,想来想去,说不出心里有一种什么伤感,竟会落下泪来。当日难过一天,是茶饭不想,晚上在炕上睡觉,翻来覆去也总是睡不着。一直想到半夜,听见隔壁寄宿舍里,那钟当当敲了三下,玉子心想,我这不是傻吗,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子,就想出个什么主意吗?一直想到大天亮,人才睡着,醒过来的吋候,已是日上三竿了。

玉子下了炕,抬头一望,不也得就看了对门楼窗上,只见那两扇玻璃窗,依然向外打开,可是窗台上,突然增加两盆鲜花,开得很是灿烂夺目。这一见之下,她又奇怪起来了,从来不见,窗台上摆过花,怎么现在突然摆起花来?那两盆花,难道也是昨天那女子送的吗?这年头儿是大不同了,爷儿们和姑娘一样的可以交朋友,可惜我不是一个读书的女学生,要不然我这就可以去找他,一样地可以和他坐在屋子里谈话了。望着那花,正在出神,恰好周秀峰伸出半截身子,凭窗闲眺。玉子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好好儿的,对他突然表示不满,不像往日,周秀峰随便站立多久,自己也不走开。这时是一赌气,身子一扭,便闪开身。到了当日下午,找出一挂旧的细竹帘子,就在窗户口上挂起来,这帘子很宽,一挂起来,恰好把整个儿窗户,遮得一点儿漏缝也没有。陈大娘道:“呵唷,这帘子是早两年隔壁人家搬家扔下来的东西,我看见还是好好儿的,所以留着,有两年不动它了,今天干吗挂起来?”玉子道:“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苍蝇、蚊子全出来了,挂起帘子,就可以挡住一点,那不好吗?”陈大娘道:“我倒不是说你不该挂上,平常我叫你关上一点儿窗户,你都不愿意,说是闷得慌,这会子你倒把帘子挂起来,挡得一点儿漏缝也没有,我倒是很奇怪。”玉子叫他母亲这样说,却没有作声。其实这帘子挂在窗户上,外面瞧不见里边,里边可瞧得见外面,和关窗户又是两样了。这日玉子初挂帘子,楼上的周秀峰,并没有留意。

到了次日上午,开窗子的时候,忽然见对面屋子外,垂着一幅竹帘,将两扇窗户全遮住了。周秀峰这一见,心里很是奇怪,这一个月以来,玉子是坐在她那炕上,对着这边做女工,有意无意之间,不能说是窗子原来是要开着的,现在突然挂起帘子来,分明是拒绝我在这里望她了。我并没什么事对她不住,她为什么突然有这种举动呢?咋天下午,还看见她坐在那儿,给我绣枕头套,十个雪白的指头,远远的见她忙个不了。虽然买一个新的,并不值几个钱,可是亲眼看女孩给自己赶做,而且是自动的,这可不容易。天下人彼此送东西,那不过是一种人情,不算什么,惟有女子赠男子的东西,男子收到,有一种奇异的感想。设若女子面许了男子,要送他一样东西,在这样东西未收到的时候,男子是二十四分盼望的,至于这样东西,是否宝贵,他又不遑问了。

周秀峰这两天,正是靠着窗户,鉴赏玉子给他做枕套。当他鉴赏的时候,说不出心里那一种愉快之状,而且想到这一种愉快,在黄小姐那里,决计是得不着的。所以一个人要在小家碧玉中挑选一个妻子,在室家之中,有许多事不用自己去操心,能办得很妥当。大家闺秀,虽然多知道一些事情,自己的事,还样样要假手于婢仆,哪里还能给丈夫办什么琐事?所以闺房之中,要减少许多自然的情趣。他想到这里,全副精神,又注射到玉子这一边来。现在玉子正在这个时候垂下帘子,周秀峰大为扫兴。大凡男子对他的情人,正有着热烈希望的时候,情形若是给他一种打击,他这种难堪,真非笔墨所能形容。所以周秀峰对于玉子挂帘子这种举动,非常不解,也非常不快。他侧着身子,把左胳膊,撑在窗台上,右手却拿了一支未曾削开的铅笔,在玻璃窗上乱画。

忽然有人在身后说道:“心里又想什么事,只是这样出神?”周秀峰回头看时,却是魏丹忱,笑道:“怎样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魏丹忱道:“我进来好久了,只见你一个人在这儿出神,不敢相扰。看了半天,你还是这样出神,我就忍不住要问了。”周秀峰道:“我也是学得你的,在这儿鉴赏宇宙自然之美。刚才有一群鸟,由头上飞过去,我望着它越飞越远,越远越小,一直飞到没有影子,我的心思,也就和这鸟一样,想入鸟何有之乡。”魏丹忱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我看你半天,都是对着楼下那一间小屋子出神呢。我是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是《西厢》上说的话,‘外边疏帘风细,里边幽室灯青,中间一层红纸,不是云山万里,怎得个人来通消息’。”周秀峰笑道:“你这话不要胡说,人家的家庭,可不让我们开玩笑呢。”魏丹忱笑道:“你不对我说实话,那就算了。要不然,我倒有一个法子,让那个人儿,卷起帘子来。” .

周秀峰听说,忙问道:“你有什么法子,让她打开帘子。”魏丹忱道:“你不是说不让我开玩笑吗?既然与你无干,你又何必要人去打帘子呢?”周秀峰道:“你看,我一将就,他就卖起关子来了。”魏丹忱道:“由此说来,你一定很爱这位姑娘的了,但不知道她对你的感情如何?据我看,她对于你未必有什么感情,若是有感情,明知道你天天要看到她,心里才安慰的,为什么把帘子倒放下来了哩。”周秀峰道:“我就知道你说有什么法子,完全是鬼话,无非要骗出我的口供来。”魏丹忱听到“口供”两个字,心里就是一喜,走上前拍着周秀峰的肩膀道:“朋友,你愿不愿那帘子打开?你若愿意,你对我说实话,我就把法子告诉你。”周秀峰道,“我不能再受你的骗了,你把法子说出来,我自然会把话告诉你。因为我照你的法子去实行,你自然会知道内幕的。”魏丹忱道:“那不行,我原是要先知道呢,论起那站娘,实在长得美,面貌也好,身段也好,风度也好……”

魏丹忱的话,还未曾说完,就有人将门一推,哟了一声道:“是谁,长得这么好!”周秀峰看时,正是玉子的妹妹竹子来了。魏丹忱笑道:“你问这个人吗,她姓陈呢!”竹子走了进来,笑道:“我知道你们说谁了。”周秀峰道:“你知道他说谁?他是说他远房一个妹妹。”竹子道:“别蒙人了,他不是姓魏吗,怎么他妹妹倒姓陈呢?”周秀峰道:“是他远房的表妹,为什么不是姓陈呢?”魏丹忱笑道:“我有这样一个表妹,你的事就妥了。”竹子且不答他这话,将胁下夹的一包衣服,完全向床上一抛,说道:“衣服全都来了,我们那儿没有了。”魏丹忱笑道:“呀,这样子是生气呢!”便拦住门道:“小姑娘,你别走,我有一句话问你,你们家里为什么把帘子挂起来了?”竹子道:“可不是,那一副破帘子,有什么好看倒要挂起来?”魏丹忱道:“你回去告诉你妈,挂着怪寒碜的,把它取下来得了。”竹子道:“我妈就不愿意挂。”魏丹忱道:“谁要挂呢?”竹子回了手拿了辫梢,放在嘴里咬着,笑道:“我不告诉你们。”魏丹忱道:“我全知道。你回去对你姐姐说,把这帘子取下来吧,我们这儿一开窗户,就看见这样一个破帘子,实在……”

周秀峰连忙在身上掏了一把铜子,交在竹子手上说:“你拿去买吃的。他是一个傻子,你千万别信他的话,回去别说这话。你听听,外面打小锣响,快去快去!”竹子接了钱笑道:“我这么大人,还买糖人儿哪!”周秀峰道:“也许是耍狗熊的,去吧去吧!”说罢,连推带搡,把竹子催走。竹子走出门来,并不见有卖糖人的,倒是柳树荫下,歇了一挑豆汁担儿,五六个小朋友,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大盘子咸萝卜丁儿,在那里喝豆汁。竹子看见,不觉引起兴趣来,就扔了一个子儿在担子上,也舀了一碗,站在扁担下喝。

刚喝了一口,忽有人喊道:“竹子,刚吃的一串糖葫芦,你又喝豆汁!”竹子将筷子向空中一伸,说道:“又不是你的钱,你管得着吗?”玉子碰了妹妹一个钉子,且不说什么,靠了门等她。竹子将豆汁喝完,走近前来,玉子笑着问道:“你是哪儿得来的钱?”竹子一拍身上的口袋,笑道:“有的是,你怎么样?”玉子笑道:“这孩子,人家好好地和你说话,你也是这样傻闹。”于是低着声音道:“我猜你这钱,又是周先生给的,对不对?”竹子道:“你知道还问。”玉子道:“他说我什么来?”竹子道:“提到你来着。”玉子道:“别嚷,别嚷,他说我什么,你说出来,我就不告诉妈。不然,你那些钱,妈全得拿去。”竹子道:“你别告诉妈,我就对你说,可是周先生叫我别回来说呢。”玉子道:“你只管说吧,对我说是不要紧的。”竹子道:“我还没进去的时候,那个魏先生,对周先生说,陈姑娘长得好看。我一进去,他就说是谈魏先生妹子的。”玉子道:“胡说,魏先生的妹子,怎样姓陈呢?”竹子道:“我也是这样说,他后来又说是魏先生的表妹,魏先生说他有这样一个表妹,周先生的事就妥了。”玉子笑道:“真要命!怎样说出这些话来?后来呢?”竹子道:“后来,那魏先生说你挂的帘子不好,要取下来。周先生赶忙让我出去,塞了钱在我手上,就把我推出来了。”玉子听了这话,靠住门直想得呆了半天,忽然抬头一看,脸都涨红了,连忙一转身,向里一缩,便回去了,正是:

言来自觉鹦哥慧,飞去谁惊燕子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