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2年2月1日 周三
要坚持每天写日记,可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自从去年年底我们作出举家回国照料老爸的决定之后,这本已经维持了二十几年来的日记,竟然一撂就是三个多月了。好在有树哲[1] 伯伯斡旋,我到音乐学院来工作的一切手续,总算办得还顺利。
现在每天晚上又可以重享思考的快乐了。奥涅金讽刺他叔叔的那句话我一直没有忘记:
更糟糕的是,纵有感受——无论是可以用来回答央视的“我很幸福”,还是自忖此生“坎坷曲折”,倘若从来就不曾对此反思过,或者压根儿就不会反思,那可真是白活了。
我很幸运的是老爸帮助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这本从我十岁就开始的心路历程记录,多多少少让我在练习着反思。不管怎样,我总是会一直坚持到底的。至少,将来或许还可以给社会科学、心理学之类的学术研究提供一些资料吧。
2012年2月3日 周五
早上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之后,自己是怎样走过回廊、乘了电梯下楼的,全然不知不觉,直到突然想起上午还应该替老爸到医院去配药的事,才发现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赵院长和我说的那些话,那些让我虽然觉得意外、但又是我很希望听到的话。
我是九点钟应约准时来到他办公室的。免不了一番寒暄。其实他也知道我是为了照顾年老体衰的爸爸才下定决心举家回国定居的。
“能够回来搞些教学研究,太好了。”他一边站起来替我倒茶,一边请我坐在办公桌前的安乐椅上,“说实话,并不是每个钢琴家在理论研究上都能作出成就的,像你那样能够双肩挑的人才太难得了。”
他坐下后从抽屉里拿出文档夹,翻阅起来,“更何况你的博士学位又是专攻音乐教学心理的。”
文档里可能会有陈树哲老师给他送去我在USC(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学报上发表过的那些钢琴教学心理问题的论文吧。赵院长可会认真读过吗?
他看看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我们学院一直很关注当今国际学术界掀起探讨认知科学的热潮,对音乐心理学研究前沿的成果我也是略有所知的”。在他脸上泛起一丝颇为自豪的表情,“但是,”接下来他耸耸肩,摊开双手,“在这方面的研究力量,我们几乎无法和国外一流学院相比啊。”
开场白之后他就切入正题了,说是希望我能够为学院筹建一个专门研究音乐教学心理问题的机构:“开始可能只是一个课题小组,没关系,以后可以扩大发展嘛。”因此他建议我不要急着归在什么部门,而是可以在各个系科部门都去看看、转转,多多接触各种老师、学生,观察他们的教学,发现问题,提出建议。
天哪,我压根没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安排。原先以为就是给我几个学生带带而已。这下事情可搞大了。或许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督学”的工作吧?却是一个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呢。
他看着我,似乎等我表态。
真是想都来不及想呢。当然,给我研究的便利当然好啊,再说我目前在这里也只是应承担当短期的工作而已。
晚上打开日记本,想起2010年回来探亲时,树哲老师就要我把在美国做的一些教学笔记写成一本《教琴日记》的事。当时觉得自己教学经验还不够,在带学生的过程中,很少有什么独到的领悟,因此并没有积极的响应。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倒是可以着手做这件事了,料想也不会太难,把平日里写下的观察和思考,让林伯伯[2] 看看,讨论讨论,不知他是否还愿意为这些笔记做些什么注释。如果日记中偶有理论方面的构想,那就先勾画个草稿片段,作为将来写作论文时的参考资料吧。有朝一日正式成文,让杰克逊[3] 过目,看看可否在Music Education上发表。
鸿晟[4] 很支持这份“无任所”的工作。说起写作的方式,他说可以充分利用网络的便利呀,建议我把自己日记中有关教学部分的杂感,通过QQ发给林伯伯,请他发表一些指导性的意见,这可以使得我对教学心理活动的关注集中起来,梳理成几个专题,使得种种零星的杂感和思考得到理论上系统的归纳和阐述。
林伯伯很快给了我答复,只是他谦虚地说谈不上什么指点,随便聊聊是不成问题的。有趣的是他的网名用了一个“山寂樵叟”的雅号,也不知道啥意思,大概是指退隐后自得其乐的意思吧。接着他就说,今后发来的文字,随我处置,直接用在《教琴日记》里也无妨。
【山寂樵叟】
关于让许雪青女士续写一本《教琴日记》的想法,我也记得确是老友陈树哲提出的,因为主人公现在思考问题的角度,已经从学琴者转向教琴者了。当时许雪青女士一方面是谦虚,一方面也说了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学到老,学不了,“教”仍然是在“学”啊。因此出版社后来就用了增订的形式,把她在美国的一些教学心得,附加在《学琴日记》之后出版了。[5]
但是许博士这次回来,赵院长先安排她到各个系科去走走、看看、想想、议议,所以她就想试着把自己的见闻、感想,加上近年来对教学心理的关注,甚至附上与我的讨论,用《教琴日记》的标题写作一本新书。这当然是一个值得老身倾力支持的好主意。
其实,怎样着手学习钢琴,包括辅导、教学中的一些常识,在《学琴日记》中几乎都已有涉及了。再说现在书店里这类书已经有了很多,而且都是钢琴大师级的教育家写的,因此我建议许博士这次准备写的《教琴日记》,主要探讨的是教学中的心理问题。假如说当年写的《学琴日记》是“形而下”的内容,那么如今写的《教琴日记》则是“形而上”的归纳,当然,必要时仍然会涉及到某些具体的技巧教学和作品诠释的讨论,但绝不是本书主要的议题了。
这本书虽然会谈到一些理论的问题,好在按照许雪青女士的想法,会采用和我讨论对话的形式写成,这样的文体,料想一般读者还是愿意阅读的。
我希望这本《教琴日记》里的“琴”是广义的,它是“音乐”一词的象征而已。因此,文中提到的“钢琴”,只要不是专门讨论键盘弹奏技能问题的,恐怕也能适用于小提琴,适用于声乐,适用于作曲等等不同专业,可以作为带有一定普遍意义的教学原则而提供读者参考。于是书名中的“教琴”一词,就是含糊地指“专业音乐”的意思了。
可为什么要“含糊地”?因为这年头好像人人都会做论文,不少人恐怕就会像卓别林拧螺丝那般拧疯了,会把“学术严谨”的钳子伸向他能看到的各种书名标题。这就使得本书倘用“音乐教育心理研究”的标题,可能使卓别林们误解为本书谈的是中小学音乐课程、大学里的音乐欣赏,甚至是如何指导小区里大妈歌咏活动的专题了;而倘若用了“专业音乐”一词,又可能使一切有意于以音乐为“职业”的谋生术——“萨克斯速成教本”“好声音捷径”,等等——都以为自己是应该被囊括在该书读者范围内的。
卓别林《摩登时代》
可是传统习惯上的“专业”一词并没有那样的意思,许博士生怕会把广大的有志者误导了,因此才用了一个这样的书名。(当然,如果他们能从教学心理探讨的视角来阅读,倒也是可以的。)总之,虽然书名含糊,省却了诸多麻烦。套用近来的热词,“你懂的”。
这本计划中的《教琴日记》,虽然只是许博士回国以后随见随感随记,但我建议在经过整理之后,内容上仍可相对集中地分为五篇,第一篇讨论课堂里的两大角色——教师和学生——应该具备怎样的心理素质;第二篇讨论我们应当把学生培养成怎样的人;第三篇讨论若要完成我们教琴的任务,应该有怎样的策略大计;第四篇讨论的是课堂教学中将会涉及到哪些心理活动;最后第五篇结语里也会提到作为艺术家在继续学习中将会面对的一些心理问题。
文中还加了一些小标题,以使讨论的话题更加醒目。
需要说明的是,许博士请我就她写下的一些杂感发表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可现在她已不是当年在《学琴日记》里初学钢琴的那个十五岁小姑娘,而是学成归国的学者了!我这个山寂樵叟也谈不上作什么“注释”,充其量也只能说是补充,或者是若有什么相关资料,作一些“链接”罢了。
【乡音无改】
林教授,非常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合作讨论有关各种音乐教学方面的现象,深究它的背后所含蕴的心理学的问题。谢谢你对我刚刚写下的文字所做的注释,而且我觉得这就确立了这本《教琴日记》的主旨、纲要,以及采用“对话录”那样的文体了。
附带说一句,我也得有个网名。想来想去,就叫“乡音无改”吧,表示我虽然海外兜了一圈,可说话的语气口音是不会改变的。
晚安。
2012年2月6日 周一 元宵
林伯伯,我前面写的札记你也看到了,那天赵院长和我提到了“认知科学”,您能否先向我们的读者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山寂樵叟】
所谓认知科学,是一门研究人类感知和思维信息处理过程的科学。作为探究人脑及其心智工作机制的前沿性尖端学科,这将是二十一世纪科学技术的制高点。在这新世纪中,人类世界最根本的三大谜题——物质起源、生命起源和意识起源——中的相关人类自身的生命奥秘、心智奥秘可望将会被一一揭开。
电影《阿凡达》幻想采用灵感链接器采集人的精神智慧。我国国家认知科学重点实验室正着手对认知显微镜的研究,观察脑部细微结构。[6]
有鉴于此,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将哲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计算机科学和神经科学六大学科整合在一起,研究“在认知过程中,信息是如何在心理生理机制中传递,并构成知识、形成思想以及付诸行为的”,由此构成了这门新的科学。
个人认知信息系统模型图
认知科学破解心智的奥秘,也将带动其他相关学科的发展。可以说,在二十一世纪,任何学科如果不与认知科学的研究成果相结合,就无法继续深入下去,包括各种传统学科,如数学、物理学、生物学、文学、历史学、艺术学、教育学等等的发展很难会有新的建树,因为这些学科的最终探究,都会归结到大脑与心智的运作原理。
音乐才能是一种特殊的心智能力。无论创作、诠释、批评和欣赏活动,以往人们对它的特殊之处,往往以“天赋”二字含糊掩盖而语焉不详。难道真的就那么神秘而无法解释吗?
艺术审美的过程是由感性向理性的顿悟,知性是不参加这一过程的,这一原理,在很多审美心理著作中解释得很清楚了。[7] 但是对音乐教学而言,知性又是不可绕过的话题。深究细节,我们会发现有很多有趣的探讨:
聆听者是怎样从音乐音响表象[8] 的聆听中得到情感认知的,例如和声运行的紧张度、乐器调配的色彩性、乐思变形的认同感,等等;
是怎样从某种音调进行中引起意象感受的,例如叹息音调、黄金五度、“起来”音调,等等;
是怎样因某种节奏的组合产生韵律期盼的,如切分、均等的时值流,等等;
演奏者怎样通过谱记的表象和音响的表象,驱动筋骨,构成动作的;
诠释者又是通过怎样的手段,使自己的情感与作曲家的情感融为一体的……
对于这些问题的研究,是否有助于我们提高专业音乐的教学、创作、诠释等的能力呢?可以说,这些相关音乐的认知,也是刻不容缓的研究任务啊。
世界一流大学都已经开展了认知科学的研究,并在各自的研究范围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加州大学的圣地亚哥分校、伯克利分校、布朗大学,以及其他如斯坦福大学、剑桥大学、东京大学等也都在积极开展这一领域的研究。但是音乐审美和教学活动中的认知科学应当怎样展开呢?
赵院长能够放眼未来,锐意进取,在认知科学上设想着投入力量,让学院能够以科研带动学院向更高层次的发展,可谓雄才大略,这才是不输在起跑线上的举措。而回过头来说,学院若真有此意,不只是说说,而且也真准备实行的话,许博士肩负的重任可就不轻,难怪她走出赵院长的办公室要心事重重、恍恍惚惚了。
【乡音无改】
林伯伯,谢谢你的系统的介绍。
另外,我是你的小辈啊,别那么称呼我,怪别扭的。还是叫我青青吧。
【山寂樵叟】
好呀,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网名山寂樵叟,从此彼此不再客套。
注释
[1].陈树哲,许雪青赴美之前的钢琴启蒙老师,见《学琴日记》。
[3].许雪青在美国的教育学教授,见《学琴日记》第328页。
[5].这就是上海音乐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的增订本《学琴日记》。
[8].表象——外界信息经由类的归纳和初步抽象所形成的,并不包含情或意的“象”。在一定的话语体系中,表象是集体认可的符号,诸如词汇、和弦,并成为思维活动的基本材料。下文的意象则指含有一定的情或意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