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谈古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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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宋代筝乐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转折时代,军事上比较脆弱,造成民族侵略战争不断,但工商业和城市经济走向发达,出现了小商品和手工业经济以及市民阶层。文化方面出现了崭新的面貌——以市民为主的通俗文艺得到发展,筝乐当然也有了新的发展空间。

(一)雅乐、宫廷音乐及民间筝乐

雅乐:宋代是一个重雅乐的时代,甚至有皇帝亲自过问雅乐的建设,许多文臣参与制定雅乐的制度和具体工程,指导思想是复古。对于筝是否有资格进入雅乐乐队,有过几次反复争论,曾经出现过主张雅乐乐队中取消筝及筑、阮三种乐器,以瑟取而代之的意见,但似乎并没有得到真正贯彻。

教坊乐:虽然筝的地位在雅乐中受到正统雅乐派的挑战,但宋朝宫中教坊还是有筝。在最初的教坊四部中的大曲部、法曲部都有筝色(筝艺人)。周密《武林旧事》卷一记录的南宋一些宫廷活动,在进酒的仪节中有“筝独奏”,曲目有《会群仙》《月中仙慢》等。筝色有陈仪、豪辅文、吴宣、豪俊贤、徐显祖、张广等。德寿宫就有专门的乐官名朱邦直是筝人,职务是“中训郎”。

民间进宫艺人:宋代宫廷文艺活动并不局限于教坊艺人,还常吸收民间艺术表演,其中也有筝。民间艺人进宫演出,促进了民间艺术水平的提高。

皇室成员:宋代宫廷不仅艺人演奏筝乐,皇室成员也有。据《宋史》记载:孝明王皇后是太祖赵匡胤的继配,她是邠州新平人,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第三女。赵匡胤原配贺氏去世后,建隆元年立她为皇后。她善弹筝鼓瑟。她孝敬婆婆杜太后时,不仅饮食起居照顾得好,而且经常弹筝给太后听,所以得到太后的欢心。

勾栏瓦舍中的筝乐:宋代城市,尤其是北宋的汴梁和南宋的杭州,十分繁荣,民间通俗文艺在城市中的“勾栏瓦舍”中兴起,出现了许多说唱、表演形式,如词唱、唱赚、转踏、诸宫调等等,器乐也随之丰富发展起来。筝在这些通俗音乐中是不可或缺的。

(二)筝的研究——陈旸《乐书》说筝

陈旸,宋绍圣间进士,曾官礼部侍郎,音乐理论家,是宫廷雅乐派的代表人物。他编撰的《乐书》二百卷,是一部大型音乐专著,史料、理论兼备。该书以雅乐为主,也涉及俗乐、胡乐及域外——高丽、百济、西凉等地的音乐。在《乐书》俗部中,《乐图论》介绍了卧筝、搊筝以及五弦筝、十二弦筝、十三弦筝、银装筝、云和筝、鹿爪筝、轧筝等种类的筝,每种都有器形图。除此之外还论说了筑、乐准与筝的关联、关系等。他引据历史上的一些相关文献、典故,发表了他的一些评论和见解。陈旸虽是雅乐派乐律家,但在书中并未排斥俗乐器。《乐书》并不是一部有关筝的专著,但在这之前,还没有一部书对筝有过这样集中的记载,这对后世筝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

(三)宋代文人与筝乐

由于正史中的《乐志》远远不能反映全社会音乐的发展状况。其他有关器乐的史料记载也不多,宋代——实际上不只宋代,也不止于筝,其他音乐的许多情形,只能借助文人诗词作品。现就以我们有限的阅读所得,谈谈有关宋代文人与筝乐的点滴认知。

1.筝乐的普遍存在

从我们读到过的几十部宋代著名文人的诗词集中,发现大多数都涉及筝,或多或少,深浅不一;用词有“筝”“秦筝”“雁柱”“十三弦”“哀弦”等等。其中有的是娱宾遣兴,有的是闲适自得,有的是离愁别恨,有的是壮志难伸。反映出筝乐普遍存在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其中包括达官贵人如晏殊,文坛领袖欧阳修,诗词大家苏东坡,爱国词人辛弃疾、张孝祥等等。其中还有理学大师朱熹的老师刘子翚,也有一首《闻筝诗》,描写他月夜闻筝时丰富的内心活动:

月高夜鸣筝,声从绮窗来。随风更迢递,萦云暂徘徊。余音若可玩,繁弦互相催。不见理筝人,遥知心所怀……(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二十六)

2.对筝的吟咏

宋人诗词对筝的吟咏不如唐人充分。虽然筝乐普遍存在于文人生活中,其诗词中涉及“筝”也不算少,但往往只是“点到为止”,很少有对筝器、筝曲、弹筝人的细致描摹和热情咏赞,以“咏筝”为题的咏物诗在《全宋诗》和《全宋词》中不很多。与唐诗比较,关注度不如唐人。其原因何在?一,是宋代文人深受理学影响,性格之开放和情怀之浪漫较唐人稍逊,筝乐作为俗乐器之一,与他们的情感距离较远;单纯咏物的兴趣也减弱了。二,唐人与“秦筝”的特殊关系——国都在秦之长安。宋时国都移往中原的开封和南方的杭州,“秦筝”在文人心目中的分量也随之削弱了。另外弦乐器中,与筝相较出现更多的是琵琶。这与形制和演奏方式有关。筝体形较大,又必须坐弹;琵琶体形小,携带和演奏方便,因此琵琶较筝出现较多,不难理解。

3.宋代文人“筝为俗乐”的观念

筝乐秉性是雅俗共赏,既能表现文人高雅的情操,也能表达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各个时代都存在这种认识。而其“俗”主要是“通俗”之意。但宋代文人有时强调其“低俗”,而与“高雅”相悖,因而予以排斥。在宋诗中常常出现“一洗筝笛耳”这类句子,以示二者之不可兼容。其中的笛,与筝并列,也是因为在音色方面更加明亮,并且常用于通俗音乐。

“一洗筝笛耳”这句话最初来自苏轼诗《听贤师定慧琴》:

(前略)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君勿瞋。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

此后“一洗筝笛耳”几乎成为宋人诗词常用之典。在赞咏天籁之音、高雅音乐和其他美好声音时常常以筝乐作反向对比。最多的是用来与琴、瑟对比。比如:

一洗平生筝笛耳,极知绿绮有遗音。 ([宋]王炎《双溪类稿·和何元清韵》)
望君清庙瑟,一洗筝笛耳。 ([金]元好问《遗山集》)
请郎为洗筝琶耳,不惜为郎弹绝弦。 ([元]杨维桢《复古诗集》)

这种对比后来衍生为比喻人的品格的雅俗高低。那些不堪为知己者的大多数人,被称为“筝笛耳”。如:

四海纷纷筝笛耳,谁识子期志流水。 ([宋]邓肃《栟榈集·和谢吏部铁字韵》)

不止于用不同乐器对比,还用来与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为比。如[宋]周必大《文忠集·进锡宴澄碧殿诗》赞赏清泉流韵:

泉声韵瑟琴,一洗筝笛耳。

说清泉流水潺潺之声,可以洗涤筝笛留在耳中的尘垢。这也不单单是说音乐,而是指人生追求,即林下生活的清高。如此,“筝笛耳”中的尘垢当然是指世俗名利追求了。

郑清之《安晚堂集》在一首诗中甚至说童子诵书的声音都可以洗涤“筝笛耳”。作者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个刚刚取得功名的张姓童子,他让这个天才儿童当面诵读,然后对他赞赏有加,说:

诵书如焦琴,高下涵角徵。朱门共骇听,洗此筝笛耳。

古人诵读诗文,是拉长声调的“唱读”,很有音乐性。所以有此一比。

宋人此类之例,还有不少,此后元明清文人亦沿袭此典。由于其对比性强,成为许多清幽高雅场所的对联,如乾隆亲撰符望阁悦性楼联曰:

洗不期其筝笛耳,悦原契此净明心。

上面这样一些类比,有时是文学手法,不是理性认识的表达。而且已经超出真正的音乐观念,其“俗”也超出了“通俗”的意义,偏于“低俗”了。

(四)宋词中的筝乐

宋代词的兴起,取代了诗的部分功能。宋诗咏筝比起唐诗减少了,而词中出现了许多与筝相关的作品。宋代文人观念中诗词功能各有所擅:诗言志,词传情。诗多言理,甚至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讲究理趣。诗人的爱国忧民、雄心壮志多以诗表达。词这种文体出身酒席歌宴娱乐场合,多表现文人世俗生活和闲适风雅的情趣。酒席歌宴离不开音乐,筝是常用的乐器,所以频频见诸词中。许多著名诗人也都是词人,如晏殊、晏几道、刘过、欧阳修、苏轼等,都有咏筝的词作,不过他们的诗、词面貌往往不同。如欧阳修,他的诗关怀社会与民生,诗风自然朴实,庄重秀丽,而词中却表现出风流蕴藉的一面。

以下选取几位作家分析:

1.晏殊与晏几道

晏殊与其子晏几道是宋初文坛和词坛的重要人物,并称“二晏”。他们的词作中与筝相关内容比起其他词作家为多,反映了宋初筝乐在上层社会的地位。

“二晏”虽是父子,时代大致相同,生活环境自有相当的一致的方面,但词作中对筝的表现却有所不同。

晏殊是宋初重要词人,宋初与晚唐五代相承接。晚唐词风香艳柔靡,格调卑下,晏殊在改变词风方面起过很大作用。但是宋初天下承平,贵族文人词的内容还是离不开风花雪月、金樽檀板。尤其是晏殊,他功名仕途顺遂,历任要职,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人称其为“太平宰相”。他富贵显达,过的是“未尝一日不宴饮”“日以诗赋饮酒为乐”的日子。他的词往往只是游宴佳会时的消遣之作,虽然娴雅蕴藉,却缺少个性和激情。音乐,无论歌管弦板,包括筝,都只是他生活和词作中的点缀,很少引起他的心潮澎湃。他的《珠玉词》今存一百三十首左右,约近十分之一有“筝”“繁弦”“琼柱”等与筝有关的词语出现,但都只是提及而已,对筝的形象、音乐、演奏者等都缺少表现。也许他对音乐并不在行,更多则与当时的词风有关,这首【殢人娇】是写得比较好的:

二月春风,正是杨花满路。那堪更别离情绪。罗巾掩泪,任粉痕沾污。争奈何,千留万留不住。 玉酒频倾,宿眉愁聚。空肠断,宝筝弦柱。人间后会,又不知何处。魂梦里,也须时时飞去。

全词运用了许多形象描写,表现伤别还是比较充分的,场面描写和情感抒发中,提到使人肠断的“宝筝弦柱”,但并未多加点染。

晏几道,字叔原。他虽然是晏殊之子,但却没有父亲那样的政治地位。生活中的得失交错,造成了他情感的起伏和词的内容的真实感。《小山词》存世三百余首,并没有专门咏筝的词,只是在一些不同题材的作品中涉及筝。虽然如此,但一旦写到筝,就能够与全词融汇,不是可有可无。比如这一首【蝶恋花】: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 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全词写怀念远人。上阕写晚春,用景物渲染离情;下阕写筝,以筝拟人,还写到了筝曲《乌夜啼》,表现了对人的思念,上下关联的是情。“绿柱”二句用筝柱之移和筝弦之断拟人情之隔离。“一曲”二句写筝曲音乐引起的心绪纷乱和感慨时光流逝,还是很感人的。

晏几道对筝乐的特殊关注点,是与一位弹筝女的爱情。虽然这段爱情故事至今还不很清晰,但还是有踪迹可寻。晏几道词中有多首写到一位弹筝人“小莲”——有时称“阿莲”。他有几首词写到对她的怀念。其中一首【鹧鸪天】: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若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四十)

上阕写自己的思念,最后两句从对方设想:如果小莲现在也思念自己,可以在弹筝中用音乐表达。在这里筝乐在他生活中的价值和作用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此外晏几道写到小莲的还有“小莲风韵出瑶池”(【鹧鸪天】),“香莲烛下匀丹雪”(【鹧鸪天】),“浑似阿莲双枕畔”(【愁倚栏令】),“记得青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破阵子】)等等。这就无怪乎晏几道对筝的特别垂青了,他对小莲的爱情与筝乐艺术分不开。从一些记载中透露出这位小莲是秦地人,小山词中写到的筝都称“秦筝”,也应与此不无关系。推测她因从艺来到晏几道所在的地方,在演艺场合结识相恋。然而以他们的地位,这一对有情人不可能成为眷属,后来小莲回到秦地,两地相思,才引出小晏这许多与筝有关的词作。在今存《小山词》尾有叔原自写的《跋》说:

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毎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考其篇中所纪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参见古筝文献史料选注之三十八)

沈家、陈家四名艺人中的“莲”,可能就是词中的“小莲”。叔原在《跋》中没有说到他与她有特殊关系,但感叹中的真情应该包含小莲在内。

另外,苏轼《东坡词》【诉衷情】有句“小莲初上琵琶弦”,标题注明所咏是“琵琶女”。苏轼与晏几道大致同时。如所咏为一人,知这位小莲除弹筝外还会唱歌、弹琵琶,多才多艺,这在当时演艺界是普遍的。

2.欧阳修、曹勋咏筝诗词

欧阳修《六一词》中涉及筝不多,只有一首【生查子·弹筝】: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 (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三十九)

欧阳修的诗中有一首《李留后家闻筝坐上作》,倒是一首少有的咏筝的作品。诗前有小序云:

余少时尝闻一钧容老乐工筝声,与时人所弹绝异。云是前朝教坊旧声,其后不复闻。至此始复一闻也。

诗云:

不听哀筝二十年,忽逢纤指弄鸣弦。绵蛮巧啭花间舌,呜咽交流冰下泉。尝谓此声今已绝,问渠从小自谁传。樽前笑我闻弹罢,白发萧然涕泫然。 (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二十四)

这里涉及宋初筝乐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消息。钧容是宋代军乐。弹筝者是一位当年军乐队伍中的艺人,后来因为年老流入民间。欧阳修听了演奏感慨涕零,特别是提到所奏是前朝传下来的旧曲,引发他时光流逝世事变幻的感触。诗的风格近白居易,在宋人咏筝诗中颇为难得。他说自己还是少年时听过筝乐,无怪乎他的诗词中咏筝的作品稀少。

宋人诗词涉及筝乐虽不少,但多是稍作点染,真正可以算得上全篇以描绘筝乐为主题的很少,曹勋的这首【朝中措】是比较难得的:

宝筝偏劝酒杯深。歌舞乍沉沉。秀指十三弦上,挑银击玉锵金。牙台锦面,轻移雁柱,低转新音。妙是不须银甲,向人说尽芳心。 (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四十三)

上片前两句写筝乐所在的场面,后两句至下片描写演奏之种种美妙,最后点出音乐的内涵。

3.苏轼与筝乐

前面曾经提及苏轼《听贤师定慧琴》(《东坡全集》卷三十四)中有“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之句,以文学手法夸张了筝乐之“俗”。他还有一首与琴、筝有关的诗《观宋复古画》从哲理高度阐说琴、筝二者关系:

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弦虽高张,丝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 (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二十五)

诗前,冠有作者序,说了一个颇有神秘意味的故事:苏轼一次做梦,梦见长老仲殊挟一琴来访。苏轼弹琴,感觉声音不同凡响,仔细一看,是一张破琴,并且有十三弦。苏轼遗憾地叹息不已。仲殊说,虽然破损,还可以修好。苏轼说,可是这是十三弦啊!意思是十三弦只能是筝,不是琴,怎么能当作琴呢!仲殊诵诗作答曰:“度数形名岂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苏轼的诗循仲殊诗意发挥说,作为乐器,重要的不是形体,而是声音。谓破琴弦数十三如筝,声音之古雅仍是琴音;新制七弦筝弦数如琴,但发出的却是世俗所好的声音。作品寓意深刻,既有哲理,也蕴含禅意。从筝的角度看,这首作品也给“移柱应律”作了诗意的阐说。

虽然苏轼有“一洗筝笛耳”的偏激说法,但这是诗人的语言,并非学术论断。从另一些作品看,苏轼对筝的态度正如白居易,推崇琴的同时,也很喜欢筝乐。先看这首【减字木兰花】

银筝旋品,不用缠头千尺锦。妙思如泉,一洗闲愁十五年。为公少止,起舞舞公公莫起。风里银山,震撼鱼龙我自闲。 (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四十二)

这首词应该是苏轼晚年离开官场以后所作。他一生因直陈政见几次遭贬,受尽屈辱和苦难。现在他终于得到解脱,筝乐成了他获得自由后快乐心情的寄托。这里哪有贬筝乐“低俗”的意味呢?

《东坡词》中还有一首名作【江城子·钱塘江上】,被选入多种词集:

凤皇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据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说,东坡在杭州,一日与两位友人游西湖,三人坐在孤山竹阁前的临湖亭上。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亭前,船上有几位美女,其中有位最漂亮的三十余岁的女子正在鼓筝。苏轼等目送游船渐行渐远,曲未终,翩然而逝。袁文《瓮牖闲评》更说,游船上一位弹筝的中年女性说,她年轻时就非常崇拜东坡,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一定请东坡先生为她写一首歌。于是有了这首词。无论故事真实性如何,东坡词中的筝乐与西湖景色、游船美女融成一片,充满生机和情趣,是没有低俗趣味的。东坡还有一首【浣溪沙】词,提及筝曲《伊州》《凉州》,都是唐代著名大曲。诗《甘露寺弹筝》中有“唤取吾家双凤槽,遣作三峡孤猿号。与君合奏芳春调,啄木飞来霜树杪”之句,即希望与弹筝者合奏一曲《芳春调》。总之,东坡许多涉筝诗词中毫无贬筝为低俗音乐的意味。

苏轼对筝乐的态度,进一步说明了筝乐雅俗共赏的文化特性。

(五)爱国词人写“哀筝”

北宋后期至南宋,民族矛盾加剧,出现了不少爱国诗人、词人。他们没有歌舞逍遥,单纯咏筝的作品很少。但在他们一些表达爱国情怀的诗词中也会出现筝乐。有的受朝廷主和派的打击排挤,报国无门,只能在一些游览中发思古之幽情的时候寄托爱国情怀。其中写到筝乐,往往都用“哀筝”,以表达他们的悲愤之情。如张元干【风流子】《政和间遇延平双溪阁落成席上赋》,上片描绘眼前的烟雨山水,下片是:

使君行乐处,秦筝弄哀怨,云鬓分行。心醉一缸春色,满座凝香。有天涯倦客,樽前回首,听彻伊州,恼损柔肠。不似碧潭双剑,犹解相将。

当许多座上客正在醉红乡里欢宴行乐,可是作者从筝曲中听出的却是哀怨。现实中的筝乐会是悲哀的曲子吗?不可能!因为这是在庆贺一座供游赏的楼阁落成。只有自己这个为国事疲于奔命沦落天涯的“倦客”,从眼前的欢乐中联想到偏安一隅的国运的悲哀。尤其是听到《伊州》这来自北方边地的乐曲时,更是“恼损柔肠”。看到碧潭里的相联的双峰就像双剑,却不能插向敌人。在强烈的对比中,我们听到了作者涌动的心潮,也理解了“秦筝声最苦”这一普遍共识。

另一位爱国词人张孝祥的【菩萨蛮】:

琢成红玉纤纤指,十三弦上调《新水》。一弄入云声,月明天更清。匆匆莺语啭,待写《昭君怨》。寄语莫重弹,有人愁倚栏。

词的上片写筝乐《新水令》与月明风清的景色契合,是多么安静悠闲的境界!可是下片却说:请不要再弹,因为有人“愁倚栏”。为什么愁?没有说。可是《昭君怨》这个尽人皆知的曲子,来自汉朝廷向北方的匈奴妥协造成的一个悲剧故事,言外之意不是很明显吗?

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他的《稼轩词》中没有专门咏筝的作品,但是在他涉及筝乐的作品中几乎也无一例外的是“哀筝”。比如【满江红·和杨民瞻送佑之弟还侍浮梁】中有句:

珠泪争垂华烛暗,雁行欲断哀筝切。

又【蝶恋花】有句:

何物能令公怒喜,山要人来人要山无意。恰似哀筝弦下齿。

词是辛弃疾晚年居江西铅山时写的。他的朋友赵兼善当时也在铅山,并在东山建东园,用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典故。在园中建小鲁亭。辛弃疾虽然已经被排斥,但时刻不忘怀抗金事业。他在《贺新郎·题赵兼善龙阁东山小鲁亭》词中描写他听筝曲时,怀念东晋的抗敌名将谢玄叔侄,为南宋江山悲哀: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

如此等等,都与他抗金壮志难伸,抑郁而居的心情有关。

最后看他的【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一词: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盘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参见历代咏筝文学作品选注之四十五)

词写于建康(今南京)。上片写登临秦淮河边著名的赏心亭,眼前一片凄凉的秋色,触景生情,怀古感今,想到这座屡经兴亡更替的城池当前的命运。下片再用谢安著名典故,自己不也是与东晋谢安一样受到疑忌与排挤,壮志难酬吗?“泪落哀筝曲”的著名典故,关系到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崇高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