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当干部
梅思繁在中预(1)班。她没当干部。不是大队长,不是中队长,不是小队长。只是外语课代表。课代表不算干部。我对她讲过,进了中学,别立即当干部。她一进小学,就立即当了干部。开始是班长,喊起立,上课喊起立,下课再喊起立;后来当绿领巾中队长;后来当红领巾中队长;后来当红领巾大队长;后来改选,没有选上,不再当红领巾大队长了,当起中队学习委员。当中队学习委员时已经是五年级。
当大队长最神气的事是星期一主持升旗仪式。下雨不升天晴升。天晴的星期一梅思繁精神抖擞。她宣布升旗仪式开始国歌就响了。她声音响亮,站在我们住的第九宿舍窗口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怀疑她又驼背了。她有一个坏习惯,站着坐着都要驼背。当然是有一点驼,不是拼命驼,可是有一点驼已经难看得要死。我总吼她:“又驼了!”——她便立即挺起来。可是一会儿又驼了。我就趁着她驼的时候猛地往她背上击一巴掌,她说:“啊哟哇啦!”后来,她门槛精了,我刚要击一巴掌,她已经立即不驼了,笔挺笔挺,我的手只好半途而废。我说,你看,笔挺笔挺多好看,为什么要驼!
她说,你自己也驼的!
我说,我什么时候驼的!——我就笔挺笔挺给她看。
她说,你刚才驼的!
我说,好,大家不驼。
我们俩就都笔挺笔挺。
有的时候,走在路上,就这样一会儿“猛击一掌”,一会儿“笔挺笔挺”,烦得要命。
我说,你升旗仪式的时候千万不好驼!
她总说,噢!
但是我看不见。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曹迪民。曹迪民比梅思繁低一个年级,住在我们对面的楼里。因为他爸爸跟我挺哥们,所以弄到后来,他跟我也有点挺哥们了。我是打电话向曹迪民布置任务的,我说:“曹迪民,交给你一个任务,星期一升旗的时候,你看看梅思繁有没有驼背。”
他说:“什么看看梅思繁有没有驼背啊?”
“就是她站在台上的时候胸有没有挺起来,还是背有一点驼的。”
他说:“梅子涵叔叔,我的背也有一点驼的。”
我说:“你那不叫驼,而是叫坍。”他太胖了,站着的时候,肚子和腰要往一边坍下去。
“梅子涵叔叔,那么我眼睛不大好,看不清楚怎么办?”
“你反正尽能力看,争取看清楚!”
“要是我前面有人挡住,我就踮起脚看!”
我打电话给他:“曹迪民,看清楚了吗,梅思繁背驼不驼?”
他说:“看不见的,她是面对着我们,不是背对着我们。”
我说:“你真是个笨蛋,面对着你就看不见了?!”
他说:“梅子涵叔叔,面对着我是看不见的。”
没有办法,我就只好仍旧自己问梅思繁,提醒梅思繁:“今天背驼了吗?”“背不要驼噢!”她总说:“没有。”“噢!”
但是梅思繁不再当大队长。
没有被选上,不是因为成绩不好,不是因为工作不认真,不是因为对自己要求不严格,吊儿郎当,而是因为对同学态度不好。陆老师说:“梅思繁对同学态度不大好。”陆老师这话是在梅思繁没选上后的一天在路上遇到梅思繁的妈妈时说的。陆老师这话的意思以前在学生手册上已经写过。只不过学生手册上不是说态度不大好,而是说希望你今后态度怎么样。
曹迪民爸爸提醒了我。曹迪民拿着学生手册回家,往他妈妈手里一递,说:“妈妈,老师一个缺点也没有写我!”转身又对他爸爸说,“爸爸,我没有缺点的。”
他妈妈叫起来:“要死快了,你上课把头转到后面去还不是缺点!你升旗仪式时拉别人耳朵还不是缺点!”
学生手册上这样写:“……希望你以后上课认真听讲,别把头转到后面去,升旗仪式时也要严肃,别拉其他同学耳朵……”
他妈妈继续叫道:“你上课把头转到后面去干什么,后面有黑板吗?”曹迪民说:“有的,后面有出黑板报的黑板。”曹迪民妈妈说:“你再油腔滑调!当心请你吃生活!”“吃生活”就是打你一顿。曹迪民妈妈接着还叫:“升旗仪式你不敬礼拉人家耳朵,是手发痒呵?!”曹迪民说:“我敬礼的,是一边敬礼一边拉。”他妈妈说:“一边敬礼一边拉怎么拉法!”曹迪民说:“喏,右手敬礼左手拉。”
曹迪民爸爸开始上场。他说:“你以为‘希望’就不是缺点?你倒蛮开心的嘛。你把我们当戆大了哦!”曹爸爸说:“‘希望’就是说明你以前发生过了,让你以后不要再发生,你懂吗?”
曹迪民说:“我懂了。”
他妈妈说:“他会不懂呵,又不是戆大,装腔的!”
曹迪民叫起来:“妈妈,我没有装腔!”曹迪民爸爸感到还需要继续教育曹迪民,说:“如果你没有发生过,老师就不会说‘希望’,比方你没有杀过人,老师会说希望你以后不要杀人吗,不会说的。”
曹迪民说:“爸爸的比方不正确,杀人是要枪毙的,抓人车把你抓走了,老师没有办法再希望。”
曹迪民爸爸说:“我是打比方。”
曹迪民说:“我们老师说,打比方要准确,不然要扣分。”
曹迪民爸爸说:“我吃你老酸!”
以上情景都是曹迪民爸爸向我叙述的。
我告诉了梅思繁。我同时说,你也不要以为“希望”不是缺点,“希望”就是缺点,只不过说得婉转点,听上去比较适意,所以你要注意改正,否则人家以后不选你……梅思繁说:“嗯。”
但是梅思繁提了一个问题:“爸爸,‘希望’也是缺点,那么为什么有的缺点要写‘希望’,有的缺点不写‘希望’,直接写缺点呢?”
我说这我不大清楚。我说这要去问你们陆老师。我说这可能是老师们的习惯,老师都是这样的,我们以前上小学和中学老师也是这样写。我说……(这一点我没说出来,欲言又止了。我本来想说,这可能因为有的缺点严重些,有的缺点还不严重,严重的就直接写,还不严重的就写“希望”。但是我没说。我怕说了,她会认为她也不严重,就不去改。)
但是她的确没有改。结果她没有被选上。
所谓态度不好,就是指不好好说话。就是指相同的一个意思,应该这样说的,你那样说了。相同的一句话,应该用这种声调,你用那种声调说了——句号变成了感叹号。“。”是不能变成“!”的,它们是两种东西,你只要看看它们的样子就知道:一个是平静的,一个则好像跳了起来。
当然,你别以为梅思繁天天都是态度不好的,对谁都“!”,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也不可能一进小学就当干部了,从班长当到大队长,从绿领巾的当到红领巾的,谁还选她!只不过是有的时候,对有的人。梅思繁说:“……我只不过是有的时候,对有的人……”梅思繁说话的时候流下了黄豆大的泪珠。梅思繁从小到大,流起眼泪来,总跟黄豆一样大,滴滴答答。我说:“好了,好了,我们别讨论了,吃饭。”梅思繁妈妈也说:“吃饭,吃饭。”
梅思繁当中队学习委员后不肯戴中队委员标志。我说,你当中队学习委员怎么不戴标志?她骗我说,在学校戴。我说,回来为什么不戴?她说,在学校戴嘛就可以了。我说,你以前当大队长时怎么学校也戴家里也戴?我说,明天开始你给我回家也戴!但是明天开始仍旧没戴。我说,一个人要能戴三条杠,也能重新戴二条杠,别戴过三条杠了,就不肯再戴二条杠,这样不潇洒。不好。你看吴超凡,先是戴二条杠,后来就一条杠了。我说,吴超凡,你怎么二条杠变成一条杠了?他说,这有什么。他天天戴着一条杠,根本无所谓的样子。后来,他又变成二条杠了!我说,吴超凡,你又变成二条杠了?他说,是的!
她还是不戴。
这天梅思繁从中预(1)班回来说,他们班级要当干部的人好多。殷老师说,刚开学,大家还不了解,选举要过几周再举行,现在要有临时班干部,哪个同学愿意当就走上讲台来,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情况,表示自己的决心。结果一个一个都走上去了,介绍自己的情况,表示自己的决心……我说,你上去了吗?她说,咦,不是你叫我别一进中学就当的吗?
这个学校的学生来自上海各个区。中预(1)班的学生也是来自上海各个区。他们是作为四面八方的精华从四面八方考到这里来的。所以他们当中当过干部的真是“人山人海”,甚至当过大队长的都“人山人海”。差不多个个感觉良好,精神抖擞,风度翩翩,摩拳擦掌。有的“同志”第一天报到,干脆戴了三条杠来。没有戴的就在心里不以为然地说:“嘻!”但是第二天他们就不戴了,再戴就拎不清了,因为那个不算的。要是算,那么这个学校就全是三条杠二条杠,摩肩接踵了。过了两天,梅思繁回来说,她当了外语课代表。殷老师说,哪个同学愿意当外语课代表?梅思繁就举手。其他同学也纷纷举手。连已经当了干部的有的还要再举手。殷老师说,已经当的就别再举手了。殷老师说,梅思繁,你就当外语课代表。梅思繁说,她本来还想举手当语文课代表,但是怕殷老师说,当了外语课代表了,怎么还要再举手?我说,你举了,也不会让你当,一个人怎么可以当两个课代表。梅思繁说,但是她也很想当语文课代表的。我说,你应该想当数学课代表!数学,数学,不要一天到晚语文!——她偏语文,不偏数学,可是如果数学学不好,你将来就完蛋。殷老师是他们班主任。梅思繁外语也的确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