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良计与过墙梯
李卫到直隶保定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了。这时保定的天气刚凉了下来,正是秋高气爽、天清云淡的季节。这一路上秋风送爽,吹走了李卫连日的疲惫。
因前任直隶总督是病故在任上,总督事务暂由李柱器代行,所以一切交接事务,都要找李柱器进行。李卫一心要早点儿上任处理事务,所以到了总督府,放了行李,将家里人略做安置,便直奔巡抚衙门见巡抚李柱器。
李卫到了巡抚衙门,递了帖子。门政见是新任总督来了,不敢怠慢,立刻将帖子送了进去。不一会儿,便传出话来,巡抚大人请李大人进去。
李卫正看着门前那幅暗淡无光、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上过彩的照壁发愣,听到有人传话,便随着门政走了进去。待李卫转过照壁才发现,不光是这堵照壁奇怪,整个巡抚衙门都是一副灰蒙蒙的样子。辕门已经倒在了一旁,随着风吹一边摆动,一边吱吱呀呀地响;院内到处是乱草,马粪成堆,却也没人收拾。等到了签押房,又见门前那柱子已经漆落斑驳,好一副穷酸样。
李卫见到这番场景,不由得暗笑,心想我李卫也算是穷得一清二白的人物,没想到这一位还在我之上。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但就是不知这位巡抚大人骨子里是清的还是浊的。
李卫正寻思着,李柱器已经迎了出来,口里连声道:“总督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
李卫行个礼,道:“哪里,哪里。”
说话间,李柱器已经将李卫引进签押房。此时,屋中已经坐了三四个官吏,见了李卫都站起来打招呼。
李卫抬头看见这几个官吏的穿着,顿时有些忍俊不禁。李柱器穿得衣衫褴褛本不奇怪,李卫对此人的习惯也早有耳闻,但屋里的这几位官吏穿得也是相当寒酸。有一位四品官穿得比李柱器还要惨不忍睹,帽子上的翎管明显是用一个烟料嘴子代替的,那帽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捡来的,破了十几个窟窿,就像老鼠啃过一般;再看他身上,袖子上有一个大洞,露出内衣的颜色;身上还有一片布料落下来,飘飘荡荡,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发笑。
李卫强忍住了笑,与几个人见了礼,这才落座。李柱器坐了下来,却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睛盯着李卫,从头上看到脚下,再由脚下看回到头上,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把李卫看得直发毛。
李卫被看得有些尴尬,只好躲避李柱器的眼光,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李卫这边刚放下茶杯,就听到李柱器说:“总督大人,你刚刚上任,想必还不知道兄弟到任之后,有个新章程吧?”
李卫摇头道:“什么章程?并未听说。”
“本官到任之后,欲澄清吏治,整饬官方,所以晓谕各官,要崇尚节俭,不着浮华。”
李卫听了,笑道:“我也看到了。自大人来到保定之后,百官果然是突然变得节俭得很。就眼前这几位,穿得比乞丐也强不到哪里去。”
李柱器语气一变,带着些责备的语调道:“可是总督大人,你看你穿的这身衣服,怎么也有八成新吧。”
李卫听得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我,我穿的也是旧衣服啊。”
“这也能算是旧衣服吗!”李柱器看了看李卫,又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总督大人作为一省大员,竟这样浪费奢侈,为何就不能做众官的表率呢?”
李卫没想到李柱器见面伊始就给自己颜色看,拿着清官的板子往自己身上打,觉着既可笑又可气,想要驳几句,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李卫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李柱器的话中有一句他没听懂,小心地问道:“请问抚台大人,什么是‘一撕一缕,恨了屋里的剪’?”
“兄弟的意思是,你穿着这身衣服,应当想到这里边一丝一线都得来不易,当然不能随便浪费。”李柱器说罢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手谕来,对李卫道,“看来总督大人还要多念些书才是,我先给你念念我刚给直隶百官下的手谕。”
李卫一听李柱器要念手谕,立刻慌了,急忙道:“啊,这个……我说抚台大人,还是不要念了吧。我读书不多,最害怕听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你这么一念,岂不是等于给我念紧箍咒吗?”
李柱器把脸一沉,道:“什么紧箍咒?这是让你们懂得如何做一个清官、做一个好官的道理。我念给你听,方能让你记忆深刻。”说罢,对在座的几位官吏道:“你们虽已经读过,这里不妨再听一遍,也可加深记忆,更理解本官的苦心。”
那几名官吏哪里敢说“不”字,皆连连称是。
只见李柱器清了清嗓子,念道:“本部院以廉勤率属,不尚酬酢周旋。于接见僚属之时,一再告以勤修己职,俯恤民艰,勿饰虚文,勿习奔竞,严切通饬各在案。至于衣服奢华,酒食征逐,尤宜切戒。本署院任京秩时,伏见朝廷崇尚节俭,宵旰忧勤,属在臣工,尤宜惕厉。近三年来,非朝会大典,不着貂裘,当为同官所共谅。若夫宴饮流连,最易愒时废事;况屡奉诏旨,停止筵燕,饬戒浮靡,圣谕煌煌,尤当恪守。为此申明前义,特启寅僚,无论实缺、候补,在任、在差,一体遵照。如竟视为故事,日久渐忘,即系罔识良箴,甘冒不韪。希恕戆直。此启。”
李柱器这篇文章虽然做得花团锦簇,可怜李卫就像听天书似的,愣是一句都没听懂。加上连日奔波劳累,一边听着天书,一边上眼皮不住地和下眼皮打架,渐渐地合上眼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柱器只顾着卖弄自己的文章,竟没看到李卫睡得正香,直到李卫打雷似的响起了鼾声,他这才放下手谕,脸色一黑,皱起眉头,对护兵道:“还不赶快把总督大人叫醒。”
护兵走了过去,轻轻推李卫,道:“总督大人醒醒。总督大人您别做梦了,这可是在巡抚衙门呢。”
李卫睡得正香,护兵又不敢使劲儿推这位皇上钦点的二品大员,所以连推了几下都没有推醒。那边李柱器等得不耐烦,骂道:“好一个废物!快些把总督大人叫醒,难道让总督大人睡到明天天亮吗?”
那护兵急得没办法,急中生智,从头上拔了一根头发,塞到李卫的鼻孔中撩动了几下。这招果然奏效,李卫连打几个喷嚏,醒了过来。他睡眼惺忪,看了看周围,咂了咂嘴,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忽然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在座的几名官吏实在是忍不住了,发出轻轻的笑声。只有李柱器沉着脸,道:“总督大人,你可真有出息啊!”
李卫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巡抚衙门里,“嘿嘿”笑了两声,道:“大人,我是个粗人,您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我听着就像老和尚念经似的,一句也听不懂,反而越听越瞌睡。加上这些天赶路太辛苦,所以就睡着了。还请大人见谅。”
李柱器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手谕递过去,道:“这个给你,回去让你的师爷念给你听。至于验凭记档,交接上任一事,我看还是再等等吧。”
李卫一听这话,着了急,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大人,您这可是不对了。我这个官是皇上让我做的,不是您让我做的。凭什么不给我记档,凭什么不与我交接?”
李柱器并没看李卫,捻着胡子,语气平静地说道:“皇上让你来做直隶总督,本部院也没说不让你做这个官。只要你像个做官的样子,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那你说,怎么才是做官的样子?”
“你面前的这几位就是表率。”
李卫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几位打扮得像乞丐的官吏,冷笑道:“不就是穿一身破衣裳吗?好啊,我穿!今个儿我李卫算是真长见识了,长大见识了!当官还有比谁的衣服更破的。”说罢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签押房。
李卫一回到府上,什么话也不说,立刻把夫人唤来,让她从行李中找破衣服、旧衣服。别看李卫做官做得清,但平时十分注意自己的穿着,穿了几年的旧官服还都保存尚新,既不旧,也不破,甚至连个补丁都没有。李卫和李夫人两个人在屋子里翻腾了半天,把衣服全抖搂出来,就是找不到一身能穿到巡抚衙门去的破衣服。
李夫人一边找一边埋怨道:“这些衣服已经够旧了,你还要找多旧的?再旧还能旧到哪儿去?”
“不行,不行,还不够旧。”李卫一边在行李中翻腾衣服一边道,“你没瞧见直隶这帮当官的。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破烂,一个比一个穿得寒碜。我当了一辈子清水衙门官,还真难找出几件像他们穿得那么破的衣服来。”
李夫人一屁股坐在床上,道:“可累死我了,不找了,再找也是这几身衣服了。干脆就穿这身衣服上去,看他能怎么着!家里就这些衣服,难道还去买身破烂衣服不成?”
李卫听了这话,停了手:“哎,你这个主意出得好。不如就去买一件旧官服,又省钱,又省事。你去把顾祥叫来,和我一起去估衣店。”
李卫穿着便服带着顾祥出了府门,一路打听卖旧衣的地方。其实保定的估衣店并不难找,城南中街一带都是绸缎庄、裁缝店和估衣店,是有名的成衣一条街,沿着街两边大大小小的店都开着买卖,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多都是来看衣服、买衣服的。也有“挎大篮的”,身背一只大竹篮,沿着街巷叫唤道:“旧衣服卖钱喽!收不要的旧衣服喽!”喊了十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不由得叹道:“如今巡抚老爷来了,这行当也难做了。”
李卫听了这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下也没有深想,带着顾祥,走过几家成衣店,见前面一家店面,高挑着估衣的幌子。走近看檐上的牌匾,写着“庆元”二字,正是一家收售旧衣服的估衣店。
李卫带着顾祥走进去,只见店伙计一脸笑容地迎了上来,道:“二位客官,是要买衣服吗?”
李卫问道:“你这里有旧官服卖吗?”
伙计笑道:“哎,原来是官家的二爷,您可算问着地方了,咱这里的官服算是全街面上最全的。朝冠、吉服冠、补服、蟒袍,从二品到九品的,您要哪一样?要几品官的?要多大样式的?”
李卫头一次听人家叫自己二爷,笑道:“二品官服,各样给来一套。给我……我家老爷买的,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
“好嘞,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拿来。”
“伙计,越旧越好啊,新的不要。”
不一会儿,店伙计捧出两套旧官服,放在桌面上,道:“这位二爷,您瞧这两套衣服怎么样?”
李卫拿起瞧了瞧,道:“还是不够旧啊,有没有再旧一点儿的,最好是破洞多一点儿,补丁多一点儿。”
伙计道:“客官,我先把价钱给您说清楚了。这两套没补丁的官服一共是八两银子。你要更破的官服,我店里也能拿得出,不过钱要加倍。”
李卫和顾祥一听这个价钱,都被惊得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伙计。
顾祥嚷道:“你说啥?八两银子!这么破的衣服,你居然要八两银子?”
李卫也惊问道:“伙计,你当我没买过官服啊。按照行情,就是去买两件全新的官服也不过要四两银子,这两件旧衣服,你就敢要八两?”
伙计听了,知道两个人是刚到保定,不懂行情,故意卖了个关子,道:“越破越值钱,再破一点儿的还要十六两银子呢。”
顾祥奇怪地问道:“你没有说错吧,衣服哪有越破越值钱的。你这里又不是古董店,不就是卖旧服的估衣店吗?”
伙计笑道:“二位爷,您还不知道行情吧。这两天旧衣服都卖疯了,到处都在抢着买。本店里还算是全的,别的店都断货了。现在啊,新官服一两银子都不好卖,旧官服最多能卖到十两银子。您要是不要,我也不愁八两银子卖不出去,过两天还要涨价钱呢。”
李卫一听算是明白了,合着要装个清官的样子也得花大价钱,嘴里道:“能不能再便宜点儿。”
伙计摇摇头,道:“您放心吧,我这里是明码实价,一文钱也没多要您的。五成新的要八两银子,三成新的要十六两银子,您看要多旧的?”
李卫想了想,道:“还有更旧的吗?”
伙计道:“本店还有一件镇店之宝,要不要拿来给您瞧瞧?”
“拿来吧,也让我见识见识。”
伙计道声“稍等”,又去了后边。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包袱来。他把包袱打开,拎出一件破破烂烂的官服,顺手拍了拍那官服,只见上面的尘土立时飞扬起来,呛得李卫和顾祥直咳嗽。
伙计道:“这件又旧又破让老鼠咬过的官服要二十两银子呢,大人只要舍得出银子买,穿上这个去见巡抚大人,一定是官运亨通,将来还要谢小的呢。”
李卫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二十两银子就买这么一件破东西,我还要谢你?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
顾祥也接话道:“要说旧衣服,我们府上多的是。我喂猪穿的那件,比你这件还要破哩。”
“您家大人府上的旧衣服要是肯卖,看货论价,越旧越值钱。官服每件不少于五两银子,拜客穿的袍褂每件不少于二两银子。您有多少,我们收多少。”
李卫听店伙计这么一说,突然灵光一现,顿时想出了对付李柱器的主意,不由得一乐,对伙计道:“你说的真的?一件旧官服最少能卖五两,旧袍褂也能卖到二两?”
“是啊,这个价钱不低了,您卖不卖?”
“卖,卖。”李卫连连点头,“不卖是傻子。”
李卫一回到府上,便让家里的男丁把所有旧衣服全收拾出来,统统打包一股脑地送到了估衣店。一共一百一十二件袍褂,十七件官服,其中有现在穿的二品官服,也有以前用过的没有来得及卖掉的三品、四品的旧官服。讨价还价一番,一共卖了四百多两银子。李卫用这些银子,给家里每人新置了三身新衣新鞋。李卫府上所有的下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这可是李卫府上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下人们不知所措,还以为李卫捡了金子呢。
不光是家里人,李卫也给自己添了两身簇新的二品官服。
第二天一大早,李卫就去了巡抚衙门。来到巡抚衙门官厅之上,只见一群穿着破烂的官吏正坐在椅子上等着李柱器召见。他们见李卫从头到脚一身新衣地走了进来,都不禁吃了一惊。
李卫却像没事人似的,跟众官吏打招呼道:“各位大人,来得早啊。”
这些人以为李卫是发了失心疯,纷纷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早早早。李大人也早啊。”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打量李卫这身新衣服,各个心里都是一团疑问。
李卫见了不由得一乐,故意问道:“各位在看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众官吏讪讪地走开,但目光仍是离不了李卫那身新官服。
李卫不顾他们的目光,径自走到一旁坐下喝茶。这时,李柱器让人传话,请李卫进去。
李卫将茶碗一放,随着护兵一同走入签押房。
李柱器正在屋子里坐得端端正正,突然见李卫穿了一身簇新的官服走进来。那官服比昨日的还要新上好几分,颜色鲜明,光彩照人。他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问道:“你……你……你穿的是什么?”
“二品官服啊,九蟒五爪袍外套着锦鸡补服。我没有穿错吧?”
李柱器恨恨道:“总督大人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昨日我刚刚向你讲了要俭朴要艰苦的道理,怎么转眼就忘啦?你今天穿了这么新的官服,如何能做直隶众官的表率?我一直就听别人说你是一个好官,什么没有家财只有忠心。哼,我看你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是不是好官还在两说。”
李卫轻轻一笑,不等李柱器让座,自己先坐下了,然后才道:“大人,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不是我不穿旧衣服,是我另有苦衷。”
“咦,你能有什么苦衷?穿这么新的衣服你还苦啊?”
“大人请听我给您解释。我前日听了您的话,感触颇深,回了家就让人去买旧衣服。谁知这旧衣服不但不好找,就是有了我也买不起。”
“这是什么缘故?”
李卫微微一笑,道:“自从巡抚大人提倡节俭,禁止奢华,又下了手谕,通省之下,谁敢不听?都纷纷除新买旧。估衣铺里的旧衣裳一时供不应求,旧衣服的价钱一涨再涨。我本来想到市面上用新衣换几件旧衣,哪知道市面上旧衣反是新衣的数倍价钱。我自己没有积蓄,哪里还能买得起。至于身上这身新衣服,是我深知‘一撕一缕,恨了屋里的剪’,所以格外爱惜,穿着也格外当心,穿在身上也有十多年,到如今还和新的一样。比起那些花重金买旧衣的人,大人您说,谁更清正一些呢?”
这一回李柱器反被李卫顶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口中道:“这个……这个……”
李卫见李柱器这副样子,不由得暗暗得意,又道:“如果您非要让我穿旧衣服,那不是逼我去纳贿贪污吗?我实在是不敢答应。”
李柱器此时已经是让李卫气得七窍都生了烟,嘴里连声说道:“你……你……说得好!”
“既然说得好。”李卫站起来,从袖中掏出官凭文书,“那就大人验罢官文,记档交接吧。”
李柱器虽然很不想交接,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而且,虽说巡抚总制百官,但也只是从二品,总督可是正二品,从官位上看,李卫其实是比他大的。况且,如果和李卫因为上任的事闹僵了,闹到皇上那里去,是他不占理,反而吃亏。
李柱器僵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才道:“好,总督大人说的这些话,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一定要派人下去查一查,绝不能涨了这股风气。”说罢,将李卫的官凭文书接过来:“大人不必着急,今日我便与你交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