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年,沧海桑田
走在大街上,陆一鸣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有几个人坐牢八年能遇见蒋雁南那样的音乐家?能遇见那样好的监狱长给他和蒋雁南申请每天练乐器的时间?
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陆一鸣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不必自卑。他是蒋雁南的学生,不仅吉他弹得好,还会好多其他乐器,流浪歌手虽然挣钱不多,但是他完全可以腾出时间创作音乐……
有了这个想法,陆一鸣连饭都没吃就赶到天桥,他没有立即唱歌,而是趁着有灵感,创作起歌曲来。
陆一鸣架起谱架,把乐谱本夹上,每弹几小节就在谱本上写一阵子,接着他又弹奏、哼唱,继续写写画画。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居然创作出一首新歌来。
陆一鸣兴奋极了,整理好谱子后,迫不及待地练唱起来。
不知不觉两小时过去了,当陆一鸣停下手准备喝口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琴盒里的钱比以往都多。他打开双肩包,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已经是下午四点,陆一鸣的肚子已经“咕咕”地叫起来,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午饭。如果去买吃的,那这些器材没人管不行;如果就此收拾东西走,时间还早。
正当陆一鸣纠结犹豫之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唱了这么久,还没吃饭吧?”
循声望去,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正举着一个煎饼递向陆一鸣。
陆一鸣难为情地挠挠后脑勺:“忘了吃午饭了。”
“那还不快拿着?”姑娘不由分说地把煎饼塞到陆一鸣手里。
“谢……谢谢你啊!”陆一鸣由衷地感谢道。
“我都在这儿听你唱了一个多小时了,你都没发现。”姑娘浅浅地笑着说。
“哦,是吗,我没顾上瞅。”陆一鸣难为情地说。
陆一鸣这才注意到,这个姑娘看上去像是外地人,不仅背着双肩包,旁边还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你这是……”陆一鸣狐疑地看着她。
姑娘很爽朗,她整理了一下双肩包的背带笑着说:“我是外地的,今天才到高阳,坐地铁发现坐反了,正要纠正方向,看见你在这里搞创作,被你的歌声吸引了。”
“多谢,多谢!”陆一鸣一边谦虚地笑着,一边吃煎饼。
“不瞒你说,我也是学音乐的,来这里学习流行音乐。你呢,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女孩非常健谈,主动跟陆一鸣介绍自己。
陆一鸣淡淡地笑了笑,抹了抹嘴巴上煎饼的碎屑:“我没专业学过,都是闹着玩的。”
姑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说:“不好意思,我必须先去报到了。这样吧,咱们留个联系方式,找机会一起玩儿音乐!”
“好,好。”陆一鸣连忙拿出手机,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告诉姑娘。
“我叫李丹彤,很高兴认识你!”姑娘笑着对陆一鸣做着自我介绍。
“我叫陆一鸣,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陆一鸣开心地回应道。
陆一鸣确实非常高兴,开始有懂音乐的朋友欣赏他,主动跟他交朋友,这对于他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
陆一鸣今天的心情异常地好,收拾好琴盒里的钱,大概数了一下,居然将近二百块。他决定今天早点儿收工,因为今天是探视的日子,他得去医院看父亲一趟。
陆一鸣把东西放到住处,然后去超市买了些水果。他记得,爸爸喜欢吃杧果,可是北方的杧果都比较贵,所以每次家里买了杧果爸爸都尽着他吃。除了杧果,他也不知道爸爸还爱吃什么东西,于是就随便买了些零食,向公交车站走去。
陆耀琪的精神状态没有好转,看到陆一鸣来了,依旧立刻逃到墙角蜷缩起身体。
“爸,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陆一鸣从食品袋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杧果放到自己手心里。
陆耀琪小心翼翼地把头从蜷缩的双腿间抬起来,偷偷地瞄了一眼陆一鸣手里的水果。他试着伸出手去,突然,趁陆一鸣不在意,他一把夺过陆一鸣手中的杧果,迅速地用两只手捧在手心里,然后端详着杧果“嘿嘿”地傻笑。
陆一鸣心酸极了,父亲原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从来没跟任何人红过脸,他甚至都没有跟母亲大声说过话。面对母亲的强势他总是以笑面对,无论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坚强乐观地面对。
陆一鸣曾经以为父亲性格软弱,母亲在家总是说一不二。可是后来随着陆一鸣渐渐长大,他才明白,父亲不是软弱,那是他对母亲宠爱的一种方式。
“爸,吃吧。”
父亲刚才抢杧果的动作像极了动物园里的猴子,害怕别人接近自己,但又贪恋自己手心里的食物。
陆一鸣看着父亲用牙齿把杧果咬开个口子,然后像个饥饿的难民一样,蜷缩着、惊恐万分地吃着食物。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一大颗一大颗地掉下来。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这还是刘校长来探视他时告诉他的。
父亲的头发是一夜之间白的。母亲去世的那天夜里,他守着母亲的尸体吸了一夜的烟,第二天头发白了,人疯了。
陆耀琪吃完杧果,嘴上沾满了黄色的果汁,陆一鸣拿了纸巾把胳膊伸过去。
当纸巾慢慢靠近陆耀琪的嘴巴时,他浑身又紧了一下。陆一鸣朝他笑了笑:“爸,我是一鸣,我是陆一鸣,您是陆耀琪,您是我爸爸,您忘了?”
陆耀琪一句话都不说,任凭陆一鸣帮他擦嘴,又帮他擦手。擦洗完后,他就又躲到墙角战战兢兢地蜷缩起来。
护士不让陆一鸣再靠近陆耀琪,陆一鸣也知道不能心急。其实已经很好了,父亲没有拒绝自己给他擦嘴巴,已经很好了。父亲已经在慢慢地接受自己。
从医院出来,陆一鸣又去了过街天桥唱歌,他把新歌曲唱给来往的路人听,引来了不少路人的驻足。
八年,不长,也不短。
每一个夜,枕着同一个名字入眠。
这风,这雨,听得见。
八年,不近,也不远。
每一个清晨,都望穿了双眼。
这雷,这电,看得见。
八年,不冷,也不暖。
每一个汉字,都是无言的思念。
这天,这地,曾经被震撼。
你站在雨里,不来不去。
你走在风中,不缓不急。
你沐浴阳光,不言不语。
你徘徊尘世,不离不弃!
我裹在雨里,喉咙嘶哑。
我伫立风中,缄默不语。
我走在阳光中,仍渴望温暖。
我躺在尘土中,甘愿化作一坨泥!
陆一鸣给这首歌起名叫《八年》,灵感来自今天早上遇到倪阿蒙以后,他心情非常复杂。八年来,他对倪阿蒙的思念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但是,出狱后他却从来没想过要去找倪阿蒙,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给不了倪阿蒙幸福。幸好他还可以通过倪秋雨帮助倪阿蒙,能够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八年》的最后一个旋律唱完,陆一鸣放下吉他,一阵掌声响起。人群中,有人跟他说话:“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唱得挺好的,加个微信呗?”
陆一鸣不吭声,也没有抬头。当流浪歌手虽然才几天,但经常会遇到一些无聊的女孩儿跟他要微信,他都一笑了之。
可是这次,陆一鸣突然感觉有人一直盯着他看,他下意识抬起头,迎上了一个人的目光。
“你嫌弃我去跳热舞,我以为你比我能强多少呢!”站在陆一鸣对面的人冷笑几声,露出不屑的神情。
声音很熟悉,陆一鸣抬头一看,此人正是倪阿蒙。倪阿蒙和她身边的几个女孩一样,化着浓妆,穿着很暴露。
陆一鸣放下吉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倪阿蒙的胳膊,目光焦灼地看着倪阿蒙:“蒙蒙,我不许你跟她们在一起!”语气显得有些强硬霸道。
倪阿蒙周围的三个女孩听到这话,立即不高兴了,她们纷纷上前来,围着陆一鸣原地转两圈,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其中一个女人说:“呦,瞧这口气大的,你不让她跟我们在一起,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也不拿镜子好好照照自己,你有资格说这话吗?”说完,女人耸耸肩膀,更加轻蔑地笑起来。
旁边的女人也阴阳怪气地拉长音调道:“小模样长得不错,可惜脾气大了点儿!”这话一出,三个女人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倪阿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闭嘴!你们先走!”话音一落,三个女人面面相觑,冷哼了几声,纷纷离开了。
“蒙蒙,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你都不能再在那些场所上班了。那些不入流的商演只会拉低你的水平,以后这些工作你都辞掉。你缺钱跟我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解决困难。”
夜色中陆一鸣的脸庞露出刚毅的线条,眼睛里却饱含着深似潭水的温柔。
“你先松开我。”倪阿蒙的语气渐渐弱下来。
陆一鸣缓缓地松开倪阿蒙的胳膊:“蒙蒙,告诉我,你很需要钱吗?”陆一鸣用恳切的眼神看着倪阿蒙。
“是的,我很需要钱。”倪阿蒙丝毫不掩饰自己,肯定地说。
“阿姨的病,需要很多钱吗?”陆一鸣追问道。其实这个问题陆一鸣已经从倪秋雨那儿了解得很清楚,早期尿毒症,化疗和医药费,每个月大概是五六千块钱。经过新农合报销以后,每月基本是两千多块。
陆一鸣也问过倪秋雨,倪阿蒙每个月的工资基本是四千五百元,倪秋雨在秦建斌家做家教每月是两千元,虽然日子肯定是要节俭些,但也不至于落魄到要去跳热舞挣钱。
“不光我妈的病。”倪阿蒙的声音很低,低到她认为只有自己听得到。
陆一鸣看着面露难色的倪阿蒙,说:“以后每个月我给你五千元,再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但是,就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再去做那样的工作了,好吗?”
倪阿蒙抬头看着陆一鸣,没答应好还是不好,她顿了顿,抹了一把眼泪:“陆一鸣,认识我你已经很倒霉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是不死心?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陆一鸣沉默了良久不说话:“我没想过咱们俩之间可能不可能,我只知道,再次遇见了,我就会尽力地补偿你。毕竟当年做错事的是我,我欠你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倪阿蒙目不转睛地看着陆一鸣:“一鸣,你不欠我的,我们谁都不欠谁。你原本那样好的家庭因为我爸毁了,你的前程也毁在我的手里。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倪阿蒙擦了擦眼泪,然后认真地说:“一鸣,你不仅是我的杀父仇人,也是我最为痛恨的人!你记住,我们之间不可能!还有,你想想你死去的母亲和精神失常的父亲,你能放下所有,和我在一起吗?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又何必再相见。”
此番话说完,倪阿蒙撒腿就跑。
突然,阴了一天的天空下起了大雨,外面电闪雷鸣。陆一鸣赶紧躲进旁边的地铁站里。不一会儿,地铁站里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陆一鸣拿起吉他,再次唱起了《八年》。
一个月过去了,在这一个月里,田毅一直担任乐队的主唱,理由是陆一鸣会的乐器多,可以随时替补卓越和凌厉。而且陆一鸣业余时间还要搞创作,主唱还是田毅最合适。
陆一鸣也不跟田毅计较这些,他很知足,田毅能收留他,留他在乐队,他已经很满足、很感恩,至于做不做主唱,他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挣钱就行。
田毅在酒吧的名气越来越高,没过多久,就在附近小有名气了。找他们乐队签约的酒吧越来越多,所以酒吧老板主动给他们加了工资,由每天的一千元升到一千八百元。
乐队成员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演出前两个小时排练,大家挣得钱多了,积极性也高了,田毅和凌厉经常驻唱完在酒吧喝几杯,缓解一下心情。所以演出结束后,回到住处的一般只有陆一鸣和卓越。
男人之间的相处往往都很简单,只要排练时间能到齐,至于谁晚上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谁都不问谁。他们酷爱自由,或许在他们眼里,自由就是天马行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陆一鸣和他们都不一样,他除了排练和演出跟田毅他们在一起,白天还要给浩浩上课。除此之外,他还想尽一切办法多停留在地铁站和天桥唱歌、创作。他知道,音乐的灵感要源源不断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唱歌生涯过早枯竭。业余时间,他还租了一架钢琴,是一个民办学校音乐教室里的钢琴,他抽空练习钢琴,争取尽快考到八级。
浩浩的吉他和篪的演奏水平进步得非常快,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能够独立用篪吹奏几首简单的乐曲,吉他弹唱更是突飞猛进。
虽然陆一鸣不知道倪阿蒙为什么那样缺钱,但只要是她需要,他就会全力以赴,所以此时的他浑身充满了力量。一个月下来,他不仅给了倪秋雨五千,用来支付倪母的医药费,还剩下七千块钱,想着把这七千块钱都给倪阿蒙。
陆一鸣早就打听好倪阿蒙所在艺术团的地址,其实他来过这里很多次,想偷偷看看倪阿蒙,但又害怕被倪阿蒙发现。在多次偶遇不成功的情况下,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诚如倪阿蒙说的那样,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何必又来打搅倪阿蒙的生活呢。
这天下午,陆一鸣早早地收了设备,在倪阿蒙的艺术团门口等她。
大约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倪阿蒙和几个同事从团里走出来,几个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女孩身上充满了朝气。倪阿蒙身穿白色T恤,蓝色的牛仔毛边短裤,梳一个马尾辫,这让陆一鸣一下子想起高中时候的她。
那时候的倪阿蒙虽然穿着宽大的校服,但难掩饰她恰到好处的身材,她挺拔的身材在众多女孩中是非常出众的。
其实倪阿蒙并不是从小开始练舞蹈的,她是到了高中以后才被舞蹈老师发现并选拔上舞蹈队的。但是她的形体和舞台感觉比从小练舞蹈的同学还要好,只是她的基本功相对来说差了些。但是通过三年的刻苦练习,她很快赶上并超过了其他同学,这使得她以全省前十的专业成绩顺利被理想的高校录取。
倪阿蒙是陆一鸣的女神,眼前的倪阿蒙才是真实的她,是的,他的女神又回来了!
陆一鸣在路旁站着,倪阿蒙很快发现了他。同事们见有人找倪阿蒙,就先告辞了。倪阿蒙逐渐靠近了他。
“找我有事吗?”倪阿蒙刚才和同事还有说有笑,看到陆一鸣,脸上不由自主地布满了愁云。
“我说到做到,这是七千块钱,你拿着。”陆一鸣把牛皮纸信封递给倪阿蒙。虽然上次倪阿蒙拒绝他那一千块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他这次,显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倪阿蒙没有去接,她紧闭着双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陆一鸣,一句话都不说。
“拿着吧,我不问你干什么花,但只要是你需要,我就会给。”陆一鸣笃定地说。
倪阿蒙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信封,意味深长地叹气道:“那好吧,就当我借你的,我以后会还你的。”
陆一鸣笑了,露出久违的灿烂的笑容:“花我的钱不需要还。”此话一出,陆一鸣倍感不妥,连忙补充道,“当然,你不用给我承诺什么,这都是我自愿的。帮助你,也不过是使我的良心得到安慰吧。”
“一鸣,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你还能有今天实属来之不易,我希望你好好的。”倪阿蒙说完就又连忙转身,头也不回地哭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