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根本没说什么,委实没想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开场了。阿蒂尔·加纳特约我谈话。他是大学生,我医科班的同学。我们约在克利希广场会面,那是在午后。他有话要对我说,我就从命而来了。他对我说:“别待在外面,咱们进去吧!”我跟着他进去。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露天座位烫得可用来烤连壳溏心蛋啦!到这边来吧!”天气确实炎热,街上没有行人,没有汽车,空荡荡的。天气寒冷的时候,街上也没有行人。记得阿蒂尔在谈到这一点时指出:“巴黎人看上去总是忙忙碌碌的,实际上他们从早到晚闲荡。严冬酷暑不适宜散步,他们不露面,人人躲在屋子里喝奶油咖啡和大杯啤酒。光阴似箭,世代如此。可他们硬说日新月异。变化在哪里呢?怎么变的呢?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他们一味自我欣赏罢了。翻不出什么新花样,高谈阔论,翻来覆去那么一点儿东西,无非这儿换几个词儿,那儿换几个词儿,尽是些小花招。”我们坐在咖啡馆里一面用眼瞟着女人,一面侃侃而谈,兴高采烈,洋洋得意。
然后,话题转到普安卡雷总统[1],正好那天上午总统为小狗展览会剪彩。《时代报》[2]登了这则消息,于是我们谈起《时代报》来了。“嘿!好一份了不起的报纸,《时代报》!”阿蒂尔·加纳特挖苦我说,“这份报纸拼命维护法兰西种族,可谓独一无二。”我针锋相对,好像有根有据地反驳道:“正因为法兰西种族还没有形成,才需要维护呢。”
“已经形成了!法兰西种族形成了!一个高贵的种族!”他固执己见,“甚至是世界上最高贵的种族,谁要否认谁就是王八蛋。”接着他把我痛骂一顿。我当然不甘示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顶他:“不对。你说的种族只不过是一大群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满眼长眼屎,浑身长跳蚤,冻得像木头人儿;为饥饿、瘟疫、肿瘤和寒冷所驱,从大陆各地漂泊到这里。由于大海的阻拦,不能再往前了。这就是所谓的法国,这就是所谓的法国人。”
“巴达缪,”他表情严肃、略带忧伤地说,“父辈们为咱们积了德,可不能说他们的坏话呀!”
“你说得对,阿蒂尔,你说得太对了!他们满腔仇恨,却俯首帖耳,听凭蹂躏、掠夺、宰割,浑球儿一辈子,可谓积了德!你说的一点不错。咱们没有变,袜子、主子没有变,舆论没有变,即或想变,也为时晚矣,干脆不变了事。咱们天生愚忠,鞠躬尽瘁!咱们是无偿的士兵,全球的英雄,有声的猢狲,废话的炮灰,倒霉国王的宠儿。咱们跳不出倒霉国王的手心,一不顺从,他就掐咱们。咱们的脖子始终箍着他的手指,说话不方便,吃东西也得留神,稍有不慎就被掐死……这叫什么生活。”
“也有爱啊,巴达缪!”
“阿蒂尔,是啊,无穷无尽的爱倾注在鬈毛狗身上,可我还想保持尊严呐!”我回答。
“谈你干什么!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如此而已。”
他鬼着呐,总之,读者可想而知,舆论对这等人早有定论。
“脓包,你说我是无政府主义者,可我的论据非常有说服力。我撰写了一篇祈祷文字,替社会报仇,你听后立即会赞不绝口的。题目是:《金翅膀》。”我顺口背诵起来:
“上帝掐算着分秒和铜钱,绝望,好色,猪一般的气恼。插着金翅膀的猪到处钻营,肚子朝天,期待抚爱。这就是他,我们的主宰。我们快快拥抱吧!”
“你这篇小玩意儿在现实生活中站不住脚。我拥护既成秩序,不喜欢政治。不过一旦祖国需要我为她抛头颅洒热血,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决不当脓包。”他慷慨陈词,对我作了回答。
没想到战争正悄悄降临我们俩的头上。我的神志混乱起来。这场短暂而激烈的争论叫我伤神,加上跑堂为小费嫌我小气,我的情绪颇为波动。不过,最后我和阿蒂尔讲和了,气也完全消了,两人对一切问题的看法毕竟基本相同。我用和解的语气息事宁人:
“总而言之,你的话不错,咱们同处在一艘巨大的战船上服苦役,奋臂划桨。这么说你不反对吧!咱们被关在里面吃尽苦头,但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挨棍子,受煎熬,听吹牛,遭训斥。他们一味叫咱们干活,替他们干活是最叫人难以忍受的。咱们在底舱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发臭,睾丸失灵,无出头之日。而甲板上空气新鲜,主子们逍遥自在,膝上抱着粉红脸蛋儿的美人,香气扑鼻。人家让咱们登上甲板的时候,主子们便戴上礼帽,凶狠地向咱们吼道:‘你们这帮脏鬼,该去打仗啦!’他们下令:‘快把祖国2号[3]的邋遢鬼送往前线!让他们的破船爆炸吧!快!赶快!船上什么都有啊!大家齐声高唱吧!先扯开嗓子试试,高喊:祖国1号万岁!让你们的喊声震撼四方!谁喊得最响亮,谁得勋章,还能得到耶稣赐给的糖果。他妈的!反正他们要是不愿在海上送命,到陆地去送死也行,而且死得更快!’”
“完全是这样!”阿蒂尔赞同道,他不那么固执己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所在的咖啡馆门前列队走过一支部队,为首的是上校团长,骑马在前。他仪表堂堂,身材矫健。好一个上校团长!我心里一阵热乎,跳将起来,大声向阿蒂尔说道:“我去探个虚实!”说完,急匆匆跑步加入了队伍。
“费迪南,你真浑!”他气恼地向我喊道。我的英勇举动使周围的人对我刮目相看,无疑引起了阿蒂尔的不快。
阿蒂尔的这种态度使我有点生气。我并没有停下来,相反跟上队伍的步伐,心想:“既来之,则安之!”
“咱们走着瞧吧,饭桶!”我及时回敬了阿蒂尔一句,当下跟着队伍拐到另一条街,上校和乐队始终在队伍的前面。这完全是真人真事。
然后,我们经过一条条街道,走了很长时间。队伍里新加入一些百姓,他们的妻子高声向我们鼓劲,向我们扔鲜花。人们从露天座上,在火车站前,从熙熙攘攘的教堂里,向我们欢呼,为我们祝福。爱国者大有人在!不过后来爱国者开始减少,越来越稀少了……天不作美,下起雨来,鼓劲声消失了,路上已无行人。
难道只有我们的部队在继续鱼贯向前吗?军乐停止了。我心里思量:“总之,我亲眼目睹了事情的曲折,就不再有趣了。一切重新开始吧!”我正想离开,但太晚了!营房门在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背后悄悄关上了,我们像耗子似的被关在里面。
[1] 雷蒙·普安卡雷(1860—1934),法兰西共和国总统(1913—1920)。
[2] 《时代报》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如同《泰晤士报》或当今的《世界报》,根本不像阿蒂尔说的那样具有什么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和复仇主义倾向。
[3] 作者隐喻法兰西祖国如同一艘大战船:划桨的、坐次等舱的(祖国2号),被送上岸去打仗找死,而坐头等舱的(祖国1号)尽情享受殖民战争带来的果实和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