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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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星期后,经过休整,我们又上马出征,再次进发北方。寒冷接踵而来,炮火时时相随。不过很少与德国人接触,只是偶然遭遇一个轻骑兵或一队狙击兵,他们穿着黄绿相间的漂亮军装,神出鬼没。我们好像在找他们,但一瞥见他们,就跑得远远的。每次遭遇,总倒下两三个骑兵,有时是他们的人,有时是我们的人。他们的人倒下后,马脱缰飞奔疾驰起来,马镫又粗大又花哨,马鞍后鞒奇形怪状,马的肤色油光锃亮,好似崭新的皮钱包。马向我们跑过来,跟我们的马会合,立即成了好朋友。马的运气真不错!我们却没有这个福分,人家不会来找我们。

一天早上,德·圣特昂让斯少尉侦察回来后,邀请其他军官听他吹牛皮:“我用刀劈掉两个!”他一面向我们挨个宣称,一面出示他的马刀。刀上确实血迹斑斑,专用来蓄血的刀槽布满了血。

“他真了不起!好样的,圣特昂让斯!……先生们,要是你们亲眼看见他冲杀,那才过瘾呢!”奥托朗上尉附和道。这事就在奥托朗骑兵连发生的。

“我从头至尾都看清了,离得不远嘛!一刀刺进脖子,从右侧切人。啪!第一个倒下了。另一刀刺进胸膛,从左侧切入,穿透了!真正的校场比武啊,先生们!好样的,再次祝贺你,圣特昂让斯!两个长枪兵倒下了!发生在离这儿一公里的地方。那两个家伙还躺在庄稼地里哩!对他们来说,战争倒是结束了。你说呢,圣特昂让斯?好一个左右开弓!他们准保瘪得像死兔似的了。”

立下汗马功劳的德·圣特昂让斯谦逊地接受同伴们的赞扬和祝贺。奥托朗充当了这个功绩的担保人,现在放心了。他走开去,牵回自己那匹牝马喂干草。他牵着马慢慢绕集合的连队走了一圈,好像观察障碍赛马后的情形。奥托朗上尉十分激动,他急忙说道:

“我们应当立即派出另一个侦察队,朝相同的方向侦察。马上出发!这两个家伙大概迷路闯来的,他们后面一定还有人……喂,你,巴达缪下士,带着你的四个人快去吧!”

上尉在对我说话呢,“当他们朝你们开枪的时候,设法弄清他们的方位,赶快来向我报告。他们大概是勃兰登堡人。”

据职业军人说,平时在兵营奥托朗上尉从来不摆架子。可现在打起仗来,他一反常态,显得咄咄逼人。确实,他不知疲倦,热情可嘉,在那么多的冒失鬼中显得越来越出色。但听说他迷上可卡因,脸色苍白,眼圈发黑,四肢虚弱,容易激动。每次下马着地,总得踉跄一阵才恢复过来,然后在队列中一排一排地巡视,如醉若狂地寻求英勇业绩。他恨不得把我们派到对方的炮口里去吃火。他正与死神通力合作,可以肯定死神跟奥托朗上尉订立过合同。

我打听过,奥托朗的前半生是在马术比赛中度过的,每年总得摔断几次肋骨。他的腿由于摔断的次数太多,最后失去了腿肚的弹性,所以走路很不方便,只靠着腿神经和脚尖支撑,好像在走高跷。当他穿着肥大的宽袖长外套,驼着背站在雨中时,酷似一匹赛马后半部的影子。

应当说明一下,在残酷的侵犯开始时,就是说八月,乃至九月,一天有几小时,不时整天,一些路段、一些树林尚为安宁。我们这些等死的人还有一席藏身之地,还有一线生的幻觉,反正可以安静地待一会儿,开一个罐头,夹在面包里,随便吃完一顿饭,不用太担心什么最后一餐。但从十月份开始,这种暂时的平静消失了。冰雹般的炮弹和子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混合使用。不久便是暴风骤雨,战事白热化了。最不愿看到的事情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眼前,死神一天到晚纠缠着你。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们非常害怕黑夜,可是不久,相形之下,夜晚变得温柔起来。我们开始盼望夜晚,等待夜晚,因为晚上比白天不易受到袭击,其差别仅此而已,但至关重要。

掌握事物的本质是困难的,看透战争更不容易,人们久久对战争抱着幻想。受火威胁太盛的猫最终是要跳进水里去的。

夜间,我们这儿待一刻钟,那儿待一刻钟,不断筑巢弃巢。这些短短的一刻钟颇像和平时期的时光,令人留恋,一切是那么的和善,事情无关大局,一桩桩事件接着发生,桩桩奇特,美妙,可喜。和平时期啊,像天鹅绒那般生机盎然。

但是好景不长,夜晚也遭到无情的骚扰。几乎总在夜里累上加累,苦上加苦,单单为了吃上一口或在黑头里多睡一会儿,也得费很大的劲。食物是连滚带爬地被拖到前沿阵地的,后面跟着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辎重队:塞满肉食的破推车、俘虏、伤员、燕麦、大米、宪兵,还有葡萄酒。一瓶瓶的酒就像大腹便便的汉子晃晃悠悠地走着,嘟嘟囔囔地说着野话。

在炉子和面包的后面拖拖拉拉走着一长串人:抓回来的逃兵,敌人俘虏。他们被判轻重不同的刑罚,戴着手铐,一个连一个地拴在一起,手腕上的绳子系在宪兵的马镫上,其中一部分人定于第二天被枪毙,但他们并不比其他人显得更忧伤。他们也分到一份食物,难消化的金枪鱼。他们站在路边,还没来得及吃,辎重队便开动了。一个和他们拴连在一起的老乡领了最后一份面包,听说他是奸细,但他自己并不清楚,我们更无从知道了。

部队继续在夜间折磨人,村庄里没有灯光,看不清村貌。我们摸着黑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巷,扛着沉重的麻袋,从一个陌生的谷仓搬到另一个陌生的谷仓,弯着腰,挨着骂,受着威胁,恐慌不安,毫无出头的希望。有一帮无恶不做的疯子只会杀人或糊里糊涂被人杀掉,而我们却深受他们的欺骗,遭受他们的折磨,蒙受他们的耻辱。

我们扛着包,一路上挨臭骂,遭靴踢,在泥泞中打滚,在粪堆里爬行,刚站起身,就被有官衔的家伙拉去装别的货车。

村子里到处是士兵和食品,夜空中充满各种食品味:动物油,苹果,燕麦,白糖。食品任意由各班的士兵搬运并从速处理上路。货车队什么都运,当然流失的除外。

勤务队队员困倦不堪,一头栽倒在推车旁便睡着了。司务长突然来到,用提灯挨个照这些瞌睡鬼。他长着两个下巴,比猢狲还狡猾,不管怎么混乱,也找得到饮水槽。马要喝水啊!而我亲眼看到四个士兵整个下半身泡在饮水槽里呼呼大睡,水溢到他们的脖子上也不在乎。

在饮水槽里打过盹后,又得返回那个村庄和小巷,我们满以为全班还留在那儿呢。如果找不到,我们就沿墙倒下打个盹儿,哪怕一个小时,也算补偿欠觉。干这种送死的行当,哪能挑剔,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佯称生活就是如此。但自欺欺人是最令人难受的啊。

军用货车又返回后方,辎重队赶在天亮前上路,各式车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目送车队远去,希望车队当天遭到袭击,炸得粉碎,烧个精光,就像在军事版画中看到的那样:货车队被洗劫一空,整个宪兵保镖队人仰马翻,全部完蛋。什么小扁豆,什么米面,勤务队所运的食物统统报废,不能煮食,不可收拾。累死也罢,因别的原因而死也罢,最叫人痛苦的死莫过于整夜扛麻袋累垮。

我心想,这帮浑蛋哪天连人带车统统归天才好,我们至少会有个安宁,哪怕一整夜的安宁也好,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蒙头睡一觉。

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供应军需成为额外的噩梦,如同魔鬼那般折磨人。前后左右都有粗野的人,比比皆是。人们一旦知道必死无疑,仅是死期有所推迟,那就没有心思睡大觉了。一切都是痛苦的,时间难熬,无心进食。一弯小溪,一段墙面,都会勾起联想,似曾相识。我们借助气味寻找自己班的驻地,战时夜间的游勇酷似丧家之犬,粪便的气味是引路最好的线索。

负责军需的军士长虽是众矢之的,但暂且能主宰世界。高谈未来的人是浑蛋,眼前最重要。乞灵于后代无非是向人夸夸其谈,乱说一顿。在烽火弥漫的乡间夜晚,军士长看守着人类动物,准备送往刚开设的大屠宰场。军士长就是君主,死神之王。格雷泰尔,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军士长!神气十足!没有人比他更有权有势了。只有对方的军士长跟他旗鼓相当。

村子里除了吓破胆的猫以外,没有活的东西。人们把砸烂的家具:椅子、安乐椅、碗橱,从轻便的到沉重的,都送去烧火煮饭。能放入背包里随身携带的,我的伙伴们多有顺手牵羊之事,梳子、小灯、杯子等小东西,甚至新娘戴的花冠,什么能带的都要,好像还有许多年好活。他们以趁火打劫取乐,显得以后的日子还长,总贪心地抱着生的愿望。

炮火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隆隆的响声,惟其如此战争才得以持续。打仗的人,正在打仗的人,不肯想象战争的后果。他们的肚子中了子弹,见到路上有破鞋,照捡不误,心想“还会用得着”,有如在山腰里、草地上奄奄一息的羊还要吃草。世上大部分人能寿终正寝,一部分却提前二十年,甚至更早死去,这便是世上的倒霉鬼。

我原来不太安分守己,但后来变得颇讲实际,苟且偷安,甘当没种的人了。大概正因为横下这条心,反倒显得非常的镇静。总之,我使别人有这种印象,不合常情地深得上尉的信任。一天夜里奥托朗亲自决定委派我一件棘手的差事。他秘密地对我说,请我快马加鞭在天亮前赶到百合河省努瓦瑟市。这是一座纺织工人集居的城市,离我们扎营的村子十四公里。我必须到现场探听敌人的虚实。关于敌人的去向,派出人员自早晨以来的报告各不相同,戴藏特赖将军急了。这次派我去侦察,让我挑选坐骑,从队里疮口化脓的马中挑一匹不太癞的。很久以来我没有单独行动了,猛一上来,觉得像出发旅行似的,但这种解脱感全然是虚假的。

刚一上路,因为很累,想不到我这是自找死路,对自己的一举一动没有考虑其后果,没有注意其细节。我骑马挨着路旁的树前进,铁家伙铮铮作响。单单我那把漂亮马刀的晃动声就顶得上一架钢琴。也许我值得怜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当时滑稽可笑。

我全副武装,丁零当啷打破这片寂静。戴藏特赖将军派我来时想些什么呢?肯定没有想到我会这样。

听说阿兹特克人[1]动辄在他们的太阳神庙里每周剖腹宰杀八万信徒,祭祀云神,求神降雨。这种事情在我们参战以前是难以想象的。参战之后,便不言而喻了。阿兹特克人对他人躯体的藐视,我已经从戴藏特赖将军对鄙人贱体的态度中体察到了。塞拉东·戴藏特赖将军青云直上,官衔显赫,几乎上升到神的地位。这个小太阳神也非常苛求、残忍呀。

不过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希望当上俘虏,但这个希望很小,只能说一线希望,黑夜中残存的一线光明。在那种情况下,人们根本不讲温良恭俭让,你还没有来得及脱帽行礼,人家的子弹已经落到你的身上。再说,我能责怪这个敌视我的军人吗?他本就是从欧洲另一端专程而来杀戮我这号人的。如果他犹豫一秒钟(我足以干掉他),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首先问他是干哪一行的?商店职员?重新入伍的职业军人?也许掘墓人?文官?炊事员?……战马的命运比我们好,它们只承受战争,征用时并不征求它们的意见,不像我们还要装出对战争信心十足的样子。战马虽说也倒霉,但毕竟可以放纵。而这该死的所谓热情,只有我们才有哇。

当下我清清楚楚地认出了道路,看清道路两旁方方正正的屋宇,湿漉漉的土地,月光下灰蒙蒙的墙壁,犹如参差不齐的大块冰淇淋,白森森的,万籁俱寂。莫非已是世界之尽头?孤单单只身一人何时了结?让我单枪匹马出来,我早晚是要完蛋的。不过是倒在沟渠里?还是倒在墙根下?他们将怎样结果我呢?一刺刀?听说他们有时剁双手,挖眼睛,碎尸万段……说得神乎其神,令人毛骨悚然!谁知道呢?马一步一步向前,每一步都可能出事,也许再往前一步,就完蛋了。这些马跑起来没有一匹前后腿协调一致的,就像两个穿铁鞋的人粘连在一起走路那么滑稽可笑。

我的心如同关在小铁笼里的兔子那般惴惴不安,在肋骨的禁锢下发热,烦躁,蜷缩,发愣。从埃菲尔铁塔上纵身往下跳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多么想在空中抓住自己哟。

这个村庄无形中对我是个威胁,但也并非咄咄逼人。瞧,广场中央那个小喷泉正在为我一个人咕嘟咕嘟地吟唱。那天晚上一切皆属于我一个人,我拥有月亮,拥有村庄,拥有巨大的恐惧。我准备重新快马加鞭赶路:百合河省努瓦瑟市至少还有一小时的路程。突然我瞥见从一扇门上透出一线灯光,便径直向灯光走去。胆量油然而生,当然这只是逃兵的胆量,但不失为一种胆量。灯光消失了,但我确信没有搞错。于是乎我敲门,不停地敲,并大声喊叫,忽而用德文,忽而用法文。总之,大声喊深藏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的人开门。

门终于开了一点儿,一个声音问道:“您是谁?”我获救了。

“我是龙骑兵。”

“法国人?”我看出是个女人在说话。

“是的,法国人。”

“别见怪,刚才有一些德国龙骑兵打这儿过,他们也说法语。”

“可我是地道的法国人。”

“喔!”她好像不大相信。我接着问:

“他们现在去哪儿啦?”

“他们八点钟光景向百合河省努瓦瑟市开发了。”她用手指头指指北方。这时门里一个戴围巾系白围裙的姑娘从暗处走到明处。我继续问道:“德国人,他们干了些什么?”

“他们在村政府附近烧毁了一所房子,在这里用长枪从肚子上捅死了我的小弟弟。弟弟当时正在红桥[2]玩,看德国人经过。喏,这不,他还在呢。”她指给我看。

她没有哭泣,重新点上蜡烛,刚才我突然看见的就是这支蜡烛的光。确实,屋子尽头的一张床垫上躺着一具小尸体。他穿着水手服,脖子和面孔如烛光一样铁青,显露在蓝色的大方假领外面。孩子蜷缩着,臂、腿和背扭成一团,长枪从肚子中央对穿而过。他的母亲和父亲跪在旁边放声大哭,其他人也跟着哼哼哧哧。可是我嘴干啊,便问道:

“你们能卖给我一瓶酒吗?”

“要问我们的母亲,她也许知道还有没有酒。德国人刚才弄走好多。”

于是他们对我的问题展开了讨论,但声音很低很低。之后,姑娘回来对我宣布:“没有啦!德国人统统弄走了。不过,是我们自动给他们的,给了许多。”

“是啊,他们喝了不少。”母亲停住哭泣,插话道,“他们可喜欢喝酒啦。”

“一百多瓶,只多不少。”父亲补充道,他仍旧跪着。

“那么一瓶也没有了?”我坚持问道,心里仍抱着希望,实在太渴了,特别想喝白葡萄酒,酸酸的,颇能解乏,“我付高价……”

“只剩下上等好酒啦,要五法郎一瓶呢。”母亲同意了。

“好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五法郎,一枚大硬币。

“去取一瓶来吧!”她轻轻地对姐妹说。

姐妹拿着蜡烛走了,过了一会儿从地窖里拿上来一公升酒。我喝完酒,立即准备动身。

“他们还回来吗?”我问道,又担心起来。

“恐怕要回来的,”他们一起回答,“他们走的时候说过,要是再来,就把整个村子烧光。”

“我去看个究竟。”

“您真是好样的。往那边走!”老头一边说一边指着百合河省努瓦瑟市的方向。他甚至走出家门给我送行。母亲和女儿依然战战兢兢守在小尸体旁,从屋里向老人喊道:

“回来!约瑟夫,快进来,别在大路上发愣,你……”

“您真是好样的。”老人握着我的手连连称道。

我上马奔北路。这时姑娘出门向我喊道:

“别对他们讲我们还在这儿!”

“你们在不在,反正他们明天会知道的。”我回答,心里对付了五法郎很不乐意。我和他们之间有了这五法郎的交易,就足够可以怨恨他们,巴不得他们统统归天。只要是五法郎之争,这个世上就谈不上怜爱。

“明天!”他们重复我的话,不胜疑惑……

明天,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遥远的。这么泛泛提及“明天”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大家的心灵深处哪怕舒坦一个小时,在这生灵涂炭的世上哪怕舒坦一个小时,那就了不起啦。

路程并不远。我沿着路旁的树木快速前进,时刻准备着被喊住或中暗枪,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大概凌晨两点,不会超过两点钟,我骑马蹄步儿登上一个小山冈。山下一览无余,煤油喷嘴路灯一排排闪耀,近处火车站灯火辉煌,车厢、餐厅看得清清楚楚,但里外阒然。城关市区,大街小巷,灯光一排排、一片片,舒坦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然而被四野的黑暗和空蒙贪婪地包围住了,仿佛这光明的城市沦陷在漆黑的夜幕里。我下马坐在一个小土堆上眺望良久。

我仍旧没弄清楚德国人是否进入努瓦瑟市。一般来说,他们每到一处都要放火。如果他们进驻努瓦瑟市而没有立即放火烧城,大概因为有不寻常的想法和计划。

也听不到炮声,委实令人生疑。

我的马也想躺下,它不停地拽缰绳,我不由得转过身去。当我重新回过头来观看城市时,跟前的土堆好像有点异样,隐隐约约出现了什么东西,我情不自禁地喊道:“喂!谁在那儿?”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影子在移动,大概有人。

“别嚷嚷!”一个男子粗哑的声音回答道,听上去是地道的法国口音。

“你也是掉队的吗?”他反问道。现在我看清他了:一个步兵,断裂的帽檐耷拉着,像个学生。许多年之后,我对此时此景仍记忆犹新,他从草丛里钻出来的身影活像士兵节日打靶归来。我们互相走近,我手握短枪,他再靠近的话,我或许会莫名其妙地开枪的。

“喂,”他问我,“你见到他们了?”

“没有,但我来这儿是想见见他们的!”

“你是145龙骑兵团的吗?”

“是的,你呢?”

“我是预备兵。”

“喔!”我搭腔道。预备兵?我感到蹊跷。自开战以来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预备兵,因为我们总跟现役军人打交道。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声调跟我们不一样,显得更为忧伤,因此更有魅力。为此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几分信任,尽管这是微不足道的。他说道:

“我受够了。我去让德国佬抓住吧。”

“你怎么个去法呢?”

他的计划使我感兴趣,而且这兴趣突然压倒了一切。他有什么办法使德国佬抓住呢?

“我还心中无数呐。”

“你干吗要逃跑?让人家抓住也不容易啊。”

“管不了这么多啦,我干脆去投降。”

“这么说你害怕了?”

“我害怕,再说我认为打仗太愚蠢。至于德国人,我管不着,他们没有干对不起我的事。”

“住嘴,”我对他说,“他们也许在偷听呢。”

可以说我很乐意对德国人以礼相待,所以很想请这位预备兵给我点拨一下,为什么我和其他人一样对打仗也缺乏勇气。但他说不出所以然,只是一味说他受够了。

接着他向我讲述了他的部队是如何溃散的:前一天凌晨他所在的连队穿过田野时,我们的轻步兵误开了火,因为他们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三个小时,轻步兵却不知道,在又困又惊的情况下,一阵猛射。我想象得出他们的狼狈相,我自己就吃过这样的亏。他补充道:

“就在这当儿,我对自己说,罗班松——我的名字叫罗班松,罗班松·莱翁——机会难得,要是现在不走,就永远脱不开身了。不是吗?于是我沿着一个小树林走,没想到撞见了我们的上尉。他靠在一棵树上,这伙计的伤势很重,已奄奄一息。他双手提着裤子,咯着血,浑身是血。他转动着眼睛,周围没有一个人。他的末日已到,血淋淋的,死到临头,还泣不成声地喊:‘妈妈,妈妈!’

“‘得了!’我对他说,‘干什么哭爹叫妈的!去你妈的蛋吧!’我走过去就这么狠狠给了他一下,揍在嘴角上。你说,这浑蛋大概挺舒服的吧。哎,老兄,能这么对待上尉的机会可不多啊,机不可失,千载难逢。为了溜得快,我丢下了行李和武器,喏,就在那边的鸭水塘里。请想想,瞧我这模样,我没学过杀人呀,压根儿不想杀人。战前我平时就讨厌打架斗殴,碰到这种事情我就走开,你明白吧?当兵前,我曾想正正规规到工厂干活,我会一点镌版制模,但没有去干,因为工厂里斗气的事太多。我情愿卖晚报,在街上找个安静的角落。譬如我所熟悉的法兰西银行附近,胜利广场,小田园街,这是我的活动范围,从不越出卢浮宫街,那边不越过王宫,你想象得出吧。上午我为商人们送货,有时下午也送一次,打打短工,干干粗活,但就是不喜欢动刀动枪。要是德国人看见你带着武器,嗯?但要是你跟我一样,衣着随便,手里袋里什么也没有,那就不一样啦。你是好人。那样他们俘虏你的时候,不伤和气,你明白吗?他们知道跟谁打交道。要是咱们能赤条条跑去见德国人,那就更好,如一匹马那样跑过去,他们猜不透咱们是属于什么兵种的,对吗?”

“很对!”我看出年纪大一点的人到底主意多,很是实在。“他们在那边吧,嗯?”我们观察着,一起想办法,碰运气,找出路。静悄悄的城市好像一张巨大的灯光地图铺摊在我们面前。“咱们走吧。”

先得穿过铁路线。如果有哨兵,我们便是射击的目标。不一定有哨兵,看一看再决定从隧道上面或隧道下端过去。罗班松催促道:“咱们得赶紧,应当趁天黑干这种事。大白天找不到朋友,谁都装模作样,道貌岸然。即使打仗,白天还是热热闹闹的……你带上你的破马吗?”

我带上我的破马。万一人家不欢迎,溜起来快一点,防备着点儿好。我们走到平交道口,红白相间的栏木高高竖着。我从未见过这种形状的平交道口栏木,巴黎近郊可没有这样的。

“你认为他们已经进城了吗?”

“当然啰!”他说,“快走吧!”

我们现在不得不壮着胆朝前,马在我们后面倒是走得稳稳当当的,铁蹄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好似在把我们往前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马蹄的回声占领着空间,其余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

罗班松居然想得出趁黑夜摆脱困境。我们俩走在空荡荡的路中间,一点也不遮掩,步伐整齐,如在操练一般。罗班松说的有道理,白天不容情,天地之间什么都是暴露的。我们俩走在马路上的模样大概很和善,甚至很朴实,好像刚休假归队。

“你听说没有,第一轻骑兵团全部当了俘虏。人家说,他们稀里糊涂开进里尔城。在一条大街上遭到街头街尾夹击,上校首当其冲,全军被封闭在里面。到处都是德国人,从窗口,从四面八方射击,他们像套在口袋里的老鼠被动挨打,真的成了过街老鼠!你说他们交好运了吧!”

“这帮蠢猪,浑透了!”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我们也难免像他们那样被干净利索地一网打尽,要吃苦头啊。市面铺子的门窗紧闭,独家住户也一样,连屋前小花园的栏门都关得严严实实。但走过邮局后,我们看到一幢刷得比较白的小房子灯火通明,上下两层所有的窗户全有灯光。我们上前按门铃,马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粗壮的大胡子,不等询问便立刻通报:“我是努瓦瑟市市长,恭候德国人光临。”说着走出屋,在月光下认出我们并非德国人,而是地道的法国人。这时市长的态度就不那么郑重了,但仍不失热情。他颇为尴尬,显然他等候的并不是我们。我们打乱了他预定的布局,影响了他下定的决心。德国人这天夜里要进驻努瓦瑟市,这是商定好的。他和省政府把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德国上校住这儿,德国野战医院设在那儿,等等,等等。如果德国人现在进城来,看见我们在,那怎么办?我们在这里肯定会引起事端,造成麻烦。这一点他没有对我们说出口,但看得出他确是这么想的。

于是乎市长向我们宣讲全局利益,站在黑头里,面对惶惶然一声不吭的我们,大讲特讲全局利益,大讲特讲集体财产,大讲特讲努瓦瑟市的艺术遗产。他肩负重任,肩负神圣的责任,保护……譬如说十五世纪的教堂。倘若他们烧毁十五世纪的教堂,怎么办?附近伊泽河省孔代市的教堂已经被焚毁了。还了得吗?只要他们一不高兴,只要他们看见我们在这儿不顺眼,就会一把大火……市长让我们感到责无旁贷……我们是头脑不清的、乳臭未干的小兵!德国人可不喜欢形迹可疑的城市,不能容忍敌军士兵出没。这是众所周知的。

市长低声轻气地对我们讲话时,他的妻子和两个长得丰满动人的黄发女儿不时插话表示非常赞成。总之,他们把我们扫地出门了。古建筑的价值和情感的价值在我们面前忽然显得鲜明突出起来,而夜里在努瓦瑟市是没有任何人持不同意见的。市长滔滔不绝的话语充满爱国热情,富于道德感,但他企图捕捉的这些幽魂,由于我们害怕,由于我们自私,由于我们十足的虚荣心,变得朦朦胧胧,稍纵即逝。

努瓦瑟市市长苦口婆心的讲道虽已词穷言尽,他仍迫不及待使我们明白我们的最高义务是马上滚蛋去活见鬼,当然他的原话不是这么粗暴,和我们的潘松少校唱一个腔调,其斩钉截铁的程度不相上下。对这番豪言壮语我们俩惟一未敢苟同的是,我们既不想送死也不想放火。但我们人微言轻,再说这类话在战争时期不便启齿,所以我们转身走向空街空巷。不管怎么说,这天夜里我们遇到的人倒个个是肝胆相照的。我们离开之后,罗班松说:

“我这是什么运气啊!你瞧,假如你是个德国人,加上你心眼儿好,你会把我俘虏的,事情就办成了嘛。哎!打起仗来,连打发自己都这么困难。”

“唉,你要是德国人,”我回答说,“你也会把我俘虏的。说不定还会得个军功奖章。军功奖章用德国话说起来很滑稽呐。”

一路上谁也不愿意收留我们当俘虏,最后我们在一个街心小公园找了条长凳坐下。罗班松·莱翁从口袋里掏出金枪鱼罐头,从早晨储藏到现在暖烘烘的,我们把它打开吃了。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炮声,细听也不太远。敌对的双方要是守在各自的阵地,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那该多好啊!

然后我们走上一条河滨路。沿河停着一些未卸完货的驳船,我们对着河水撒尿,两条水注喷射得远远的。我仍牵着缰绳,马在我们后面显得像条大狗,走到桥边瞥见单间儿牧师家里一具尸体躺在床垫上,孤单单的,是个法国轻骑兵少校,脸形长得有点像罗班松。

“你瞧他多难看哪!”罗班松对我说,“我不喜欢看死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搭腔道,“你瞧,他的长相有点像你,长鼻子跟你的一模一样,你不比他年轻多少吧。”

“嘿,心衰力竭后谁的长相都差不离儿。你可没见过我从前的模样儿呢,那时候我每个星期天越野骑车,长得可棒呢!小腿肚鼓鼓的,老弟,运动使人的腿变得健美,懂吗?”

我们为看尸体而点燃的火柴熄灭后,走出了屋子。

“你瞧,太晚了,太晚了。”

远处,城郭的尽头,山丘之巅从黑暗中露出一抹青灰色的亮光,这是晨曦!又是新的一天!又少了一天!又得熬一天!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如同钻铁环,越钻铁环越小,成日里炮声隆隆,机关枪咯咯响个不停。

“今天夜里你还打这儿过吗?”罗班松和我分手时问道。

“老兄,谁知道还有没有今天夜里。你的口气倒像个将军!”

“是啊,我什么也不想了。”他说,“我的意思是,什么也不考虑了,只是不想死。我心想,能活一天就多活一天,这就行了。”

“你说得对。再见,老兄,祝你交好运!”

“也祝你交好运!没准儿咱们还能见面呢!”

我们各奔自己的战场。此后类似的事层出不穷。现在追述起来可不容易,因为今天的人难以理解那些事情了。


[1] 即墨西哥的印第安人。

[2] 地名,阿芒蒂埃尔镇附近,一战时法国第十二重骑兵团曾在这里经过,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