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延安(1)
一
一九四七年三月开初,吕梁山还是冰天雪地。西北风滚过白茫茫的山岭,旋转啸叫。黄灿灿的太阳光透过干枯的树枝杈照在雪地上,花花点点的。山沟里寒森森的,大冰凌像帘子一样挂在山崖沿上。
山头上,山沟里,一溜一行的战士、战马和驮炮牲口,顶着比刀子还利的大风前进。有些战士抓起把雪往口里填;有些战士把崖边上的小冰凌锥用刺刀敲下来,放在嘴里吮着。他们的灰棉军衣都冻得直溜溜的,走起路来咔嚓嚓响。因为他们晚间是在雪地里过夜的。
这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个纵队,奉命从山西中部出发,不分日夜向西挺进。他们,像各战场的人民战士一样,从人民解放战争开头到如今,没日没夜地奋战了八个来月。目下,他们要去作战的地方,环境将更艰苦,战斗将更残酷。
枪不离肩马不离鞍,战士们急行军十来天,赶到了黄河畔。
黄河两岸耸立着万丈高山。战士们站在河畔仰起头看,天像一条摆动的长带子。人要站在河两岸的山尖上,说不定云彩就从耳边飞过,伸手也能摸着冰凉的青天。山峡中,浑黄的河水卷着大冰块,冲撞峻峭的山崖,发出轰轰的吼声。黄河喷出雾一样的冷气,逼得人喘不上气,透进了骨缝,钻进了血管。难怪扳船的老艄公说,这里的人六月暑天还穿皮袄哩!
纵队的前卫部队在沟口里的山岔中集结,准备渡河。蒋匪的五六架美国造战斗机,在黄河渡口上空盘旋侦察,俯冲扫射;枪声、火药味,加上黄河的吼声,让人觉得战场就在眼前,让人感到一种不寻常的紧张。
旅长陈兴允骑马从山口里驰出来,眼前就是黄河,他急忙勒住马。那匹高大肥实的枣红马,抖了它通身上的汗水,竖起耳朵,对黄河嘶叫了几声。又扬起尾巴猛摆头,两个前蹄在地上刨着,像是陈旅长一放缰绳,它就会腾空而起,纵过黄河。
陈旅长跳下马,把马交给身后的通信员。他向前走了几步,习惯地看看左右的山势。接着,双手帮在腹前,长久地望着那急湍的浪涛。
团参谋长卫毅和第一营教导员张培,从山口出来走到陈旅长身边。
卫毅和张培站在一起,看来蛮有意思。卫毅,脸方,眉粗,身材高大结实,肩膀挺宽,堂堂正正的,不愧是个山东大汉。张培呢,比卫毅低一头,身体单薄,脸膛清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负过四次伤,流血多,身体单薄。这么看外表,谁也不相信他是过了十年战斗生活的人。
陈旅长说:“我们在黄河上来回过了多少次啊!黄河跟我们是有老交情的。”这愉快、爽朗的声调,是卫毅他们听惯了的。
卫毅微微耸动肩膀,淳厚地笑了笑说:“我们跟黄河打交道多,并不是讨厌的事哪!”
陈旅长笑了:“怎么会是讨厌的事呢?相反的,我每次渡黄河,心里总是很不平静。想想看,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在它身旁进行了多么英勇而艰苦的斗争啊!”他扭头看张培:“是咯,你总是这样悄悄的不大吭声。”
张培脸红了。他温和而谦逊地说:“习惯很难改,也是进步慢啊!”
陈旅长猛一挥手,说:“瞎扯,瞎扯!像你这样脾性也是蛮好的。大约,你们营的战士们把你当母亲看,是么?”
张培微微一笑,说:“战士们要真的这样看我,那倒是让人高兴的事。”
陈旅长问:“这几天日夜急行军,你吃得消?”
“我骑马行军,还有什么好说的。战士们倒是真够呛!”
陈旅长明知故问:“卫毅,张培真是骑马行军?”
卫毅挺不自然,微微耸肩,说:“行军中,他的马总是让走拐了腿的战士骑。”
陈旅长脸上闪过不满意的气色,说:“这些事,我真是懒得再说!”
张培知道旅长不满意他的来由。半个来月前,张培还躺在医院里,胸脯上的弹伤算好了,身体呢,还很弱。他听说部队要过黄河去作战,就再三要求提前出院归队。部队出发的头一天,他赶回来了。这几天行军中,陈旅长每次碰到他都要说:“身体这样弱,为什么要急着赶回来?同志,打仗的机会有的是啊!”
敌人的五六架飞机,从黄河上空俯冲下来,扔了几颗小型炸弹,扫射了一阵子,怪叫着钻到云彩里去了。
陈旅长脸上闪过严峻的气色,说:“我们得抓紧每一分钟往前赶。西北形势严重,非常严重!”
他把敌人的阵势讲了一番。八年的抗日战争,打得多么苦啊!可是一场大战刚完,中国人民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凭借四百三十万兵力和经济优势,把没有飞机坦克、大炮很少的一百二十万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根本不放在眼里。在去年六月底,以中原解放区为起点,悍然发动了对我解放区的“全面进攻”。其势汹汹,不可一世啊!敌人以为三个月到六个月,就可以举杯庆祝胜利了。可是,我解放区军民,挺起胸膛,英勇而坚决地展开了自卫作战。八个多月,为了使自己保持主动地位,我们放弃了不少地方和一百多座城市。可是,作战一百多次,消灭敌人七十多万,迫使敌人从三月份起,放弃了“全面进攻”,只好集中重兵,在山东和西北发动什么“重点进攻”。现在敌人几十万人马正向山东疯狂进攻;我们西北哩,敌人总共动员了三十多万军队,用在第一线的军队就二十几万。三月十三日,南线,胡宗南的十四五万军队,沿咸榆公路及其以东地区,向延安进攻。西线,马鸿逵、马步芳,正向我陇东分区[1]三边分区[2]进攻。北线榆林的敌人,准备向我绥德、米脂县一带进攻。这就是说,敌人从四面八方可天盖地地扑来了!
卫毅和张培看看陈旅长那黑沉沉铁一样的脸色。这脸色,是他们每次在部队发起攻击的时候常见的。
陈旅长望着河西面黑压压的山,低声而沉重地说:“前面摆着更大的考验啊,同志们!”
“保卫党中央!”
“保卫毛主席!”
“保卫延安!”
“保卫陕甘宁边区!”
“打退敌人的进攻!”
战士们的喊声,黄河的浪涛声,汇成巨大的吼声。这吼声,就像三更半夜里,突然雷响电闪、狂风暴雨来了似的。
陈旅长、卫毅、张培回头望去:集结在山口里的部队,利用渡河前的时间,分别举行干部会议、党员会议、军人大会,进行战斗动员。
在一个连队前面,有个连长模样的人,胸脯抢前,扬着手,大声喊:“同志们,我们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陈旅长觉得,战士们浑身全紧张了,像是那讲话的人在战士们心里放了一把火!
那个队前讲话的人,指着黄河喊:“同志们,我们马上要渡河。……敌人正向延安进攻。同志们,延安,那是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呀……民主圣地延安,全中国全世界谁不知道……”
战士们都瞅河西的大山。有些个战士,站起来又坐下,像是要说什么。
陈旅长指着战士们面前讲话的人,问:“那是谁?啊,对咯,那是周大勇。”他望着卫毅和张培说:“是咯,要随时向战士们说明,我们到陕甘宁边区作战的意义。”他低头沉思,有些激愤。“前去的路子是艰难的。但是,你们要给战士们特别说明:毛主席在西北亲自指挥我们作战,这就是胜利的最大保证。好吧,你们立刻去组织战士们渡河。我去看看司令员是不是上来咯!”
卫毅迈开稳实的大步,向河边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张培还站在原地望着河西陕甘宁边区的千山万岭,眼睛一眨也不眨,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颤动。
卫毅喊:“张培,走哇!你们营马上就要渡河。”
张培缓缓地走到卫毅跟前,嘴唇有点抖动,说:“参谋长!我,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延安去。”
卫毅瞅着张培,心里也在翻腾,说:“张培,着急没有用。……我们要去和敌人干一场,要结结实实和他干一场!”他举起右拳,从空中猛地劈下来。
长城外刮来的风,带来满天黄沙。战士们向渡口边移动,风把衣服吹得胀鼓鼓的,沙子把脸打得生疼。
大风卷起黄河浪,冲撞山崖,飞溅出的水点子,打在战士们身上、脸上。河上游,有几只小木船,乘风顺水下来了。它们有时爬上像山峰一样高的浪头,接着又猛然跌下来;有时候被大漩涡卷起来急速地打转转,像是转眼就要覆没了,可是突然又箭一样地破浪前进了。船上的水手,“嗨哟——嗨哟——”地呐喊,拼命地摇桨,和风浪搏斗。
河岸上挤满准备渡河的部队、战马和驮炮牲口。有许多战士齐声向扳船的人喊:“扳哟——加油啊!扳哟——加油啊!”有几头高大的驮炮骡子,被人们的喊声和黄河的吼声惊吓得在河滩里胡跳乱蹦。炮兵战士在追赶跑脱的骡子。
指挥员们都非常忙迫地布置过河的事情。参谋工作人员来回奔跑。通信工作人员,有的骑着马去传达命令,有的在检查河边刚拉好的电线,有的背着电话机正把电话线从山口向河边拉。
第一营营长刘元兴,把帽子拿在手里抡着,吼喊:“通信员!喊一连连长来。跑步!”
小通信员一忽溜,向后边跑去了。约有两三分钟的时光,通信员跟一个青年指挥员跑来了。这个青年指挥员跑到营长跟前,左手按住腰里摆动的驳壳枪,脚后跟一靠,敬了礼。端铮铮地站在营长身旁,等候吩咐。
刘营长没还礼,也没吱声,脸色黑煞煞的,很恼火。他回头把第一连连长周大勇瞅了一眼,像是满肚子火气消了大半。他想:“行!不管把什么任务交给他,保险出不了娄子。”
周大勇长得很匀实,肩膀挺宽,个子不算顶高,可是比中等个子的人高出半头,长方脸儿,两道又宽又黑的眉毛下,有一对顽强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站在营长身边像在地上扎了根,让你觉得,就是上去三五个小伙子,也休想推动他。
刘元兴搓着手,说:“吕梁山上冷,黄河边更冷!”
周大勇说:“营长,蹦跶几下满身是火。”
刘营长说:“嗬!年纪不饶人。我要像你那样年纪,又有你那一彪个子,就跳到冰窟窿里也不害怕!”
周大勇笑了:“七老八老,你才三十四呀!”
“那也比你多吃十年饭啊,同志!”
敌人飞机在河对岸疯狂地俯冲、扫射。刘营长望着翻腾的黄河,说:“狗娘养的,你再扫射还能挡住老子过河?周大勇,你们连队先过!”
“我巴不得有这一声命令。”周大勇眼里闪着按压不住的热情。
刘营长问:“战士们把伪装圈做好了吗?”
“做好了。”
刘营长看了一下表,说:“现在是下午两点。旅首长命令,今天黄昏咱们旅一定过完。好啊,你立刻带部队来!”
“行!”周大勇敬了礼正要转身走。
刘营长说:“别忙!你们连队一过去,就摆在对面山头上,组织对空射击。”他指着飞机又说:“这些吃冤枉的家伙是顶怕死的,你摆起机枪摔它两梭子,它飞得可高啦。哦!看,船拉下来了。快,快带部队来过河!”
二
全纵队的人马渡过黄河,由东朝西,直向延安方向进军。敌人飞机顺着窄狭的山沟扫射、轰炸,想阻止我军前进。战士们在敌人飞机扫射的时候卧倒,飞机转过去的时候又爬起来走。卧下去,爬起来……他们就这样行进,一直到天黑,才算平静下来。
战士们经过通夜急行军,三月十八日路过延川县境,这里离延安一百八十里,可是满眼都是战争景象。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在转运公粮。老汉和妇女们在坚壁东西。路岔上、村口边,儿童们在放哨。一队一队的自卫军东来西往。他们有的背着七九步枪,有的扛着红缨枪,大约是到什么地方去参加演习的。
战士们急急地向前走去。他们边走边看那小庙墙壁上、石崖上,写的战斗动员标语:
“全边区人民紧急动员起来!保卫共产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陕甘宁边区!保卫延安!保卫土地!保卫丰衣足食的生活!”
“边区的军队指挥员、战斗员和后勤人员们!你们是站在最光荣的岗位上,全中国,全世界人民的眼睛都望着你们,他们把重大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毛主席、朱总司令所教导的一切,现在是实行的时候了!”
“敌人又要在这里杀人放火了!”第一连连长周大勇心里充满激愤。
陕甘宁边区这片山地,东西七八百里,南北八九百里,可是大城小镇,沟沟渠渠,周大勇差不多都到过。他和陕甘宁边区的老乡,一块度过很多艰难的日子。他在无定河边给老乡们割过庄稼送过粪;在延河畔,老乡们也给他讲过陕北土地革命的故事。
他想起陕北、延安,像想起家乡一样亲切。当他还只有一支步枪高的时候,他就随工农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陕北。往后,红军改编成第八路军,他像很多红军战士一样,哭着把缀有红五星的帽子裹在包袱里,从陕北开到抗日前线。次后十年内,他跟他的很多战友,几次回到陕北、延安,又几次从陕北、延安出发去远征苦战。
如今,周大勇又踏上陕甘宁边区的土地,又向延安前进。可是,这次回来跟往回不同,因为战争的火在陕甘宁边区烧起来了,而且就要烧到党中央住的延安。这些想法从周大勇的脑子闪过时,惨厉的痛苦和愤怒,就煎熬着他的心。他曾经出生入死,在战争中看见过许多悲痛的事,但是,他从来也没体验过他此刻所产生的激动感情。这正像,一个人走近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看见强盗们在杀自己的生身爹娘一样!
三月十九日,太阳刚爬上东山头,部队就进到延安正东百十里的大川里。川道里尘土滚滚,拥挤着撤退中的人、车辆、毛驴和耕牛。牲口驮着粮食草料,车辆上装着家具、纺线车和盆盆罐罐。有的车辆上,还有只猫睡在家具旁边。……人群中,很少看见中年男人或是年轻小伙子,他们有的去给自己部队带路,有的去抬担架,有的去运粮,有的手执武器去保卫家乡。只有妇女们,背着孩子,挑起全家人的生活担子去逃难;老太太们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抱着鸡,手里还拿着舀水的木瓢。小孩子们,有的扛着放羊用的小铁铲,后面跟着一条狗;有的背着书包、木刀。老汉们,有的背着农具,有的挑着被子、衣物……有些人,谁也不和谁说话,谁也不看谁,仿佛向来就不认识。他们满脸是尘土,看来,又熬累又难过!有些人,一会儿回头望延安的天空,一会儿又望路两旁的田地和山坡。平时,人们很少注意这身边习见的事物,很少注意这黄土山岭、红土山沟和那家乡上空的云彩。如今,战争来了,人们要和这一切分别的时候,便觉得,往日那难得的时光并没有充分地利用,许多美好的事物也没有努力去理解它。
这些逃难的群众没有看见自己队伍的时候,都很惊慌;待看见了自己部队的时候,便坐在路边不朝前走了。照他们想,部队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敌人收拾了,战争就结束了,太平日子就又过起来了。
背着孩子的妇女们,脸上显出喜盈盈的气色。她们都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了:
“啊,瞧呀,咱们的人马多稠。不怕,不怕,天打五雷轰的白军来不了!”
“不怕了,瞧!咱们从河东调过来几十万人马。”
周大勇想:“几十万?一共才五千多人啊!”他在战争生活中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往往根据他们的心愿,编造或夸大一些矛盾而可笑的好消息以求得安慰。他边走边问:“老乡,敌人还远哩吧?”
“远哩?人家说,敌人到了咱们延安城啦!依我想,敌人到延安南边的二十里铺啦!”
“咳!你才瞎说。同志,敌人离延安还有三四十里路程。”
“延安……不妙,很不妙!”周大勇感觉到,老乡们说的这些互相有很大出入的消息,给他带来一种沉重的压力。又问:“老乡,不是说你们早就撤退了么?怎么,你们还挤在这里?”
老乡们乱噪噪地回答:
“穷家难离,热土难舍嘛!”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嘛!”
“这一阵说不来啦!乡长同志天天劝说,叫我们走远处安家。我们可又谋划:咱们的队伍还能叫白军占咱们的延安……反正几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们也就回去了。如今呀……昏三倒四……一满说不来了……唉,仗要打到什么年月,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周大勇的脸色阴暗暗的。他一面走,一面给老乡解释:要准备长期打仗。
路上拥挤得走不动。旅首长传下命令:“部队靠右首的河边走!”前边部队掉转方向朝河边走,后边部队拥住了。周大勇在一辆大车边停住脚。车上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躺着呻唤。他是在来路上,敌人飞机扫射时负伤的。这个孩子身边,躺着一个咽了气的女人。周大勇问了一位老乡,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前边十来里路上,被敌人飞机扫射死的。
周大勇站在那里,右手紧抓住腰里的皮带,左手紧抓住驳壳枪的木套,脸像青石刻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钳子钳住在绞拧。站在离他十几步远地方的指导员王成德,粗粗地出了一口气!
周大勇的眼光从老乡的大车上移到战士们的面容上,战士们都直望着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辆车上的惨情!
大车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车上一死一伤的人都是她的亲人。老太太望着大车上的尸首跟受伤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发呆。她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模糊、捉摸不定。她呆滞的眼光,落到战士们那严肃的脸膛上,像是问:“仗可真的要在咱们边区打起来啦?你们就能让白军占咱们延安呀?孩儿,不能吧!”她再看看那车上儿媳妇的尸首跟受伤的孙子时,又觉着无情的火已经烧到延安了,已经烧到自己的头上了!战争,战争已经毁了她血一滴汗一滴建立起的家园!……
周大勇想给老太太宽心。还想说,敌人占不了延安,部队急急忙忙朝前赶,就为的是保卫延安嘛,可是,半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心里火燎滚油浇:老乡们老的老小的小,去逃难,可是逃到哪里去呢?军人,军人的责任不就是保卫他们的生命家园么?不就是保护他们不担惊受怕么?周大勇恨不得一步迈到延安,就让他跟他的战友用生命支架住一切打击吧,就让敌人把美国的钢铁跟火药全部抛过来吧!
老太太抬起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停了好一阵,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孩儿,把白军杀人贼的黑心肠掏出来啊!”
周大勇身旁的一个战士说:“老妈妈,你尽管放心,说什么我们也不能让敌人占领咱们延安!”
一群跟上大人逃难的小孩,挤到队伍中间,拉着战士们的手,问东问西。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站在土坎上,一蹦就趴在周大勇的背上。他把小嘴巴贴着周大勇的耳朵,说:“叔叔,明天打走白军,我们就该回去了吧!是不是?叔叔,叔叔,你看我把书包也带出来了。”
世界上还有比这不懂事的孩子说的话,更叫人心痛么?周大勇转过身子,双手捧住孩子的脸,眼对眼看了很久,很久!啊,这一对稚气而晶亮的小眼睛,还不知道残暴的敌人怎样残暴;也不知道真正的战争和生活的艰难。因为,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世界的时候,他的父兄已经用血汗把陕甘宁边区这一片土地洗刷干净了;当他能辨识人的脸膛的时候,他周围就有许多正直无私而充满感情的脸膛;当他会玩耍的时候,就坐在延河边,一边用胖胖的小脚扑通扑通打水,一边听叔叔和阿姨们唱歌——呼唤幸福生活的歌。可是如今,他要去逃难!……
孩子在周大勇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他抱住他的脖子,脸腮靠脸腮,高兴地喊:“叔叔,你眼里有个人人……”
突然,前边吹起防空号,霎时间,各个连队的司号员都吹起号来。凄厉而激昂的号声,使人心里打颤!敌人三架战斗机顺大川上来,连圈子也没有绕,就顺着川道向人群俯冲扫射。小孩妇女、头发白花花的老母亲,都跟部队挤在一块;飞机俯冲声,扫射声,女人们尖锐的喊声,孩子们的哭声……指挥员们在高喊:“散开,散开!”怎么能散开呢?……一个妇女手一扬,躺在血水中。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被远远地摔在路边。周大勇不顾飞机扫射,从路上扑过去把那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胸脯护着孩子。他像是觉得自己宽大的脊背,可以挡住敌人的子弹。其实,那孩子早就咽了气!
离周大勇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一摊血水,血水中放着一个小书包。血水周围有一些散乱的小学课本的页子;还有些书页子挂在路边的枯草上,有些随风飘飞在空中!
田地里到处是被打坏的车子、农具、家具,还有些衣服、被子、棉花,正在吐火冒烟。路边的蒿草燃烧后,变成一堆堆黑色灰烬。
周大勇,这位在生活中经历过一切打熬的人,这位在战火中走过几万里的人,眼里闪着泪花子。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绞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割裂!……
飞机扫射罢,路边村子里的老乡们,带着门板,跑到大路上救护伤的,抬埋死的。他们,不悲叹也不流泪,不呐喊也不说话。山沟里充满着沉默和严肃。空气中飘飞着尘埃、烟雾和硝烟味。
前川里跑上来十来个区乡干部,都背着大枪;没日没夜地工作,把他们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干部们向那拥来挤去的老乡们讲话,告诉他们朝哪里去安全。
成千上万的老人、妇女、娃娃,向东面山沟中的大道上走去——带着苦难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向前走去。他们沉重的脚,蹚起了漫天尘土!
周大勇脸色变得黢黑。他眼前不断地出现着老太太们那悲苦的面容和孩子们那水灵灵的眼睛。指导员王成德从他身边闪上去,撕破嗓子喊:“同志们,要记住,这就是美国走狗美国飞机美国子弹杀死的人!同志们……”
王成德就在周大勇跟前吼喊,可是他喊了些什么,周大勇半句也没听清。周大勇和战士们一样,滚沸的血在全身冲激,全部想法、情绪都拧在一件事上:立刻前去,用刺刀捅死窜进陕甘宁边区的强盗!
大路上、小路上、河槽里、山根下,都挤满了飞快前进的部队行列。战士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咳嗽,像是大家闭住了气,绷紧住嘴。
周大勇瞪起那鹰一样的眼睛,一边走,一边望着前边起伏的山岭、川道里的村庄和树林,望着延安的天空。
延安的天空浮着一团团的云彩。云彩让太阳光烧得火红。
三月十九日晌午,部队穿过延安正东八十里的甘谷驿小镇。这里有一条大路直通延安,清湛湛的延河绕镇子流过。这条河是经过延安流来的,经过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那些窑洞下边的山脚流来的。
甘谷驿,人们该是多么熟悉它啊!
抗日战争中,千万干部从前方回到延安学习,或是从延安出发过黄河到抗日前线去,多半路过这里。先前,这个小镇子是很热闹的,现在呢,小商号的门都死死地关着,冷清清的街上,只有民兵们背着步枪、梭镖、大刀,来回巡游。
像潮水一样的部队急急地流过街道,给甘谷驿小镇添了生气。
远处有打雷一样的爆炸声。战士们在议论,有的说那是炮声,有的说那是飞机轰炸的响声。
团参谋长卫毅跟上本团直属队穿过街道的当儿,看见陈旅长站在街旁的台阶上,朝西望着。他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旅长跟前。
陈旅长回过头,说:“卫毅,延安周围的一草一木,我看起来都蛮眼熟!大概是一九四二年,对咯,就是一九四二年,我从前方回延安学习,就经过这个小镇子。”
卫毅说:“我一九四一年从前方回延安学习,一九四四年从延安出发到前方去工作,来回也是从这儿过。”
陈旅长说:“你在延安住过好几年,那你对延安一定很熟悉。”
卫毅说:“是啊,我熟悉透啦。旅长!你记得延安北门外的中央党校?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那里给我们作过关于整风运动的报告。”
陈旅长说:“记得。那时候,我正在党校一部学习。中央党校对过就是杨家岭,党中央一直住在那里。毛主席也在那里住过。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也在那里开的。嗬!想起这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他朝西望去,只能看见那伸向远处的山岭和延安上空的云彩。“卫毅!陕北、延安,对中国革命真是有说不尽的功劳。十年内战,我们没有得到休息,后来到陕北才得到休息。抗日战争开始,陕北又成了我们的总后方。我们全国各地的干部,特别是负责干部,差不多都在延安学习过,差不多都吃过陕北老乡的小米啊。”
他俩谈到毛主席住的枣园村,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和朱总司令住的王家坪,边区政府,清凉山,宝塔山,延安城,桥儿沟,新市场,文化沟,八路军大礼堂,参议会大礼堂……他俩谈得那样热气,像是谈到自己熟悉的家乡一样;像是那里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块石头,都跟他们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
卫毅说:“旅长!现在要不是去打仗,而是回延安去报告工作,去学习,去找熟识的同志……咳!还想这些干什么!现在,战争就是一切!”
陈旅长背着手,脸色是凝固、严峻而阴沉的,一阵很难察觉的激动掠过嘴唇。他眼珠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急急前进的战士们,再也没吐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