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词[1]
你们又临近了，游移不定的身影[2]，
想当初一度呈现于蒙眬的目光。
敢情这次我试着要把你们握紧？
难道我的心仍然倾向那个痴想[3]？
你们拥上前来！来吧，随你们高兴，
尽可从烟雾[4]之中围着我袅袅飘飏；
环绕你们的行列荡漾着一股灵气[5]，
它使我的心胸感受到青春的战栗。
你们与欢乐韶华的风物同归，
于是众多可爱的亡灵冉冉而出；
最初的恋情与友谊[6]随之浮起，
有如一桩古旧而漫漶的掌故；
无奈愁肠重结，太息不已[7]，
恨人生迷离曲折多歧路，
忍不住轻唤故人，风华正当时
却不幸为命运所欺竟先逝。
我向亡灵们唱过最初的歌曲，
可惜他们听不见下面的乐章；
友好的聚会久已杳然无寻处，
唉，更堪叹消逝了最初的回响。
我的苦衷只好向陌生的众人倾诉[8]，
他们即使喝彩也会令我心伤，
当年赏识过我的歌诗的知音，
纵然在世亦不知向何方飘零。
于是我产生一种久已生疏的憧憬
向往着那寂静森严的灵界，
以飘忽的音调若断若续地摇曳，
我不禁浑身战栗，涕零复涕零，
凛冽的心随之软化而亲切；
我所有的一切[11]眼见暗淡而悠远，
而消逝者又将现出来向我重演。
[1] 这首诗大约写于一七九七年，当时席勒热情鼓励作者把二十四年以前执笔的《浮士德片断》写完。这时作者已经四十八岁，二十一岁开始酝酿的《浮士德》创作思想已属于遥远的过去，而今重新执笔，景物全非，不禁感慨万千，遂写出这篇与正文无关的遣怀式的献词。
[2] “游移不定的身影”：从字面看，当指《浮士德片断》中尚未定型的人物轮廓。同时，该词与作者当时对于形态学的研究有关。为了说明自然与艺术的关系，歌德在一八〇〇年他的刊物《神殿入口》上曾经谈到形态学的意义：“它（形态学）从自然史获得各种形体的一般标志……但是，如果游移不定的形体使得自然史家陷于狼狈，他便把形态学作为逋逃薮，并且不仅为了认识、同时为了整理，还将从形态学得到许多帮助。”
[3] “痴想”：借喻艺术想象力的产品。此处指将浮士德传说写成戏剧的最初构思。
[4] “烟雾”：参阅歌德同年致席勒的信：“我们的谣曲研究又把我带到烟雾之中。”
[5] “一股灵气”：一说指“地灵”，参阅后文《夜》。
[6] “最初的恋情与友谊”：歌德四十八岁时，一些朋友和熟人如女友格蕾琴、弗里德里凯、洛特、莉莉等，友人贝里施、赫尔德、克林格尔、伯爵施托尔贝格兄弟、雅可比、克洛普施托克等，均已疏远或阔别；妹妹珂尔涅莉亚、友人苏珊娜·封·克勒腾贝格、默尔克和父亲则均已亡故。
[7] “愁肠重结，太息不已”：在伤逝过程中，将再次经历充满歧路的一生。
[8] “我的苦衷只好向陌生的众人倾诉”：歌德的秘书里默曾经宣称，此处“苦衷”（Leid）系“歌曲”（Lied）的勘误。实际原文如何，迄无从知悉。但从下一句“他们即使喝彩也会令我心伤”来看，作者似乎把诗歌创作过程视作一种苦难（Passion），诗人在其中只完成一种被动的职能，即“握紧”那些重新临近的身影。它们带来“欢乐韶华的风物”，也带来痛苦的回忆，而“一种久已生疏的憧憬”则使他“不禁浑身战栗”。“众人”即观众对诗人作品的隔膜反应，在《舞台序幕》中将由经理和诗人（剧作者）分别按不同的观点加以讽刺和贬斥。
[9] “嗫嚅的歌声”：由于与空中灵界对话，祈求的声调使这首献词显得低沉。
[10] “风神之竖琴”：中世纪初期开始流行的一种借风力奏鸣的竖琴，一排相互协调的琴弦绷在共鸣箱上，发音温柔；歌德时期常置于花园中。
[11] “我所有的一切”：指家庭、今日的友人、名誉地位等，这些将让位于消逝的往事，才能使作者恢复当时的创作心境，得以续完《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