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染冰河
对于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特殊的生理期。在物资丰富的今天,各种各样柔软舒适的卫生用品,可供女性选择。当年,那些徒步进藏的女兵们,月经来的时候,用的是坚硬粗糙的草纸。负重、缺氧、冰天雪地、山高水远,这些就够她们受的了,月经来时,又往往伴随着腹痛、腰酸、浑身乏力等症状,在这期间也无法清洗,这些痛苦男兵无法感受。
月经来时,不管前面是雪山还是冰河,都必须过去。趟过一道冰河,河面一片鲜红。河水齐腰深,刺骨的冰水像冰刀扎进她们的身体。再来月经时,小腹更是疼痛难忍,经血已不再是红色,而是像牲口吃了青草后嘴里冒出的绿色泡沫。
坚硬的草纸
六月末的成都,屋外温度达38℃。在北校场的锦园宾馆,瘦弱的王琦玉老人坐在我面前,屋里闷热,却没开空调,因她肠胃不好怕着凉。
王琦玉是进藏女兵中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之一,聊起当年的进藏行军路,她说:“那时候,新中国刚解放,各行各业都是白手起家,国家物资紧缺,加上朝美战争打响后,我们不仅要出兵,还需大量的物资援助。进藏部队在这样的背景下就得艰苦些了。”让她最难忘的经历不是负重翻越望不尽爬不完的雪山,而是作为女人来例假时的难言之隐。
王琦玉说,当时姑娘们用的所谓卫生纸,都是手工做的又粗又硬的草纸。行军中女兵们例假来了,只能用它垫上,走起路来特别难受,硬草纸在两腿间不停地摩擦,很快便将两腿内侧磨破、出血,一段路走下来,大腿间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但没办法,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忍着,一拐一拐地往前走。
这样的经历所有的女兵都体验过。当时,女兵队伍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苦不怕,累不怕,就怕行军路上来例假!
女兵一旦来例假,就会感到恐慌。后来,有的女兵疼得没办法,干脆扯掉草纸,任凭鲜血顺着腿流下。
即便那种粗糙坚硬的草纸,也不是想用就能用的。每个女兵只发一卷,很快就用完了。
当年的第53师师长金绍山,在进藏路上用自己的马驮着女兵们用的草纸。他的脚打了血泡,走路一拐一拐的,就是不上马。行军中下雨时,金师长深知这些粗糙的草纸来之不易,是女兵的特供品,便将自己的雨衣盖在装草纸的袋子上,自己淋着雨,司令部的几个女兵看到后十分感动。2001年春,金绍山之子金逊在成都见到当年司令部的文化教员王道惠,老人拉着金逊的手说:“你爸爸金师长是个好领导呀,当年用自己的马为我们女兵驮卫生纸哟!”
在采访中,当我提起行军中最痛苦的是什么时,有人说负重爬雪山,有人说缺氧饥饿,但更多的人是说来例假时过冰河。进藏女兵祁奋,当年是个娇小的重庆姑娘。一次来例假时过冰河,河水并不深,她看前面的人过去很容易,河水也就到膝盖上一点,最深的也就到大腿部。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指导员命令几位身强体壮的男兵朝她们女兵喊了几声,问有没有需要背的。她当时红了一下脸,赶紧趟到河中,她明白指导员的意思,有来例假的女兵可以骑马或让男兵背过去。但许多女兵都不愿意那样。当时的祁奋,大腿内侧已经被草纸磨破了,但她一直强忍着疼痛,没有人看出她的痛苦。她下水后没趟两步,便觉得糟糕了,那水一下子漫到了大腿根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材矮小,也知道这下惨了。到了河中间的最深处,冰水一下子就淹没到她的腰部,她觉得下面的草纸很快被泡开,身下有一种膨胀并下坠的感觉,那刺骨的冰水如万针扎体,她硬是咬着牙趟过了冰河。上岸时,刚垫上的草纸全部变成纸糊,她一拐一拐地躲在一旁,费了好大工夫才处理掉,那纸浆里还有一些树枝状的硬条。
当年的文工团指导员张均对我说,那些被女兵痛恨的草纸也很快用完了,又无处去买,怎么办?来例假的女兵们只好撕棉衣或被子里的棉花垫。有的女兵的棉衣半截都空了,冻得脸都紫了,还装成没事的样儿。有的男同志见她们扯棉花,起初还以为她们是为了轻装,他们也学着女兵将被子里的棉花给扯了,光背着个被套。一位女兵每次来月经,量大周期长,一路行军脸色苍白,由于不能垫草纸,血顺腿流到脚上。过冰河时她拒绝指导员背她,她的腿被冰块划破了,两处的血混合着染红了河水。她晕乎乎地拉着绳子,最后连抓绳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松手晕倒在河中,幸好身后的张均将她拉起。
回忆当年行军路上的女兵们,张均总是不停地叹息。他说,那些女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有的性格特倔强,再苦再累再疼都咬着牙不吭声,生怕别人笑话。
黄崇德说,很多女兵在进藏途中突然闭经,这与行军中趟冰河有很大关系,当然也与饥饿、劳累、缺氧等有关系。她发现自己闭经后,还暗暗高兴——终于不来这“麻烦事”了。到了太昭,部队休整了一段时间。她在排练新节目时,小腹突然疼痛,月经来了,如“洪水猛兽”,她痛得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翻滚。后来,每一次来月经,都是痛出一身汗。遇到演出时,只能打一针吗啡止痛上场,但人在台上如脚踏棉花一般无力,只能靠着坚强的意志完成演出。演出结束下台,只想就地躺下。这种状况一直到1958年生下女儿后,才好转起来。
雪白 血红
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兵,跟在女兵身后走,发现女兵从腿上往雪地上滴血,他大声喊叫,却无人理他。他不明白别人为何无动于衷,那血是从哪儿来的。
在北京北四环边的北极寺干休所里,“老西藏”徐永亮向我讲述了行军途中出洋相的一段往事。
进藏时,徐永亮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那时,他看到两个小女兵不知怎么突然被领导安排轮流骑马走,感到很纳闷。因为当时进藏一直流传一句口号:“上山不骑马,下山马不骑。”徐永亮想,嘴上说爱马,可她们倒好,一个个没受伤,也没生什么病,怎么突然骑上马了,是不是指导员偏袒她们。
十五岁的徐永亮在文工团中确实算小的,也背着四五十斤重的东西,脚上磨出了血泡,确实走不动了,很想骑会儿马。徐永亮就问旁边的肖迎春:“大老肖,你说怪了,指导员怎么总让她俩骑马呢?”肖迎春故意逗他说:“你想跟她们一样嘛,也找指导员去呀。”徐永亮想:“她们凭什么呀,骑了那么长时间,我骑一会儿不行吗!”
徐永亮真的跑去对指导员张均说:“指导员,我也想骑马!”
张均上下打量了一下徐永亮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要骑马?”
徐永亮指着马上的女兵说:“她们凭什么总骑马?”
指导员张均明白过来了,朝徐永亮直挥手说:“去去去!你走吧,她们有特殊情况。”
她们有特殊情况?什么特殊情况呀?徐永亮更加纳闷了,身边的战友都朝徐永亮笑。记不清哪个女兵朝他说:“徐永亮,你赶紧‘来红’呀!”那女兵的话一出,引来队伍一阵哄笑,指导员也跟着笑。徐永亮被大伙搞得不知怎么回事了,就盯着大老肖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叫“来红”?
大老肖悄悄在徐永亮耳边说,那是女兵的事,不好意思说,就是来月经了。
什么是“来月经了”?徐永亮更加糊涂了,几个男兵和他嘀嘀咕咕讲了一通,徐永亮总算明白了一些,但还是有点懵里懵懂的。后来,他们被徐永亮问烦了,不再搭理他,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接下来的几天,徐永亮终于对那神秘的“来红”有了新的认识。
那天爬过一座陡峭的雪山后,进入一片较为平缓的开阔地。大家正在雪地上行走,徐永亮突然发现雪地上有几滴鲜血,他低头走着走着,发现血迹一直往前延伸。他大声喊叫起来:“啊呀,谁受伤了,在流血!”
前面的人都朝地面上看,果然有许多血。谁受伤了呢?
队伍中没人吭声,好奇的徐永亮朝前跑,盯着每个人看了一眼。当他快跑到一个女兵跟前时,他傻眼了,那个女兵的裤脚上一片暗红,血正是从她的腿上流下来的。他又傻傻地大声喊:“她受伤了,血是从她腿上流出来的!”
让徐永亮感到奇怪的是,他好不容易找到流血的人了,战友们居然没什么反应,好像大伙早已知道一样。那个女兵转头很不友好地朝他瞪了一眼说:“你个瓜娃子,瞎嚷嚷,做啥子嘛!”
有几个女兵朝他挤眉眨眼,他搞不清怎么回事。后来,还是身边一位男兵把他拉到一边告知他:“你别尽冒傻气了,她流的是月经。”
徐永亮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流着血行走、朝他瞪眼骂他的女兵。一直到结婚后,他才真正明白女人的月经是怎么回事。
血染冰河
过冰河,是整个进藏途中,除了翻越雪山外的又一大难关。
那些冰河水是由高山上的雪融化而来的。一路上,官兵们要趟过大小冰河无数。女兵们刚刚焐干了的衣裤鞋袜子常常很快又会湿透,有时行程几华里要连过十多条冰河。如果天太冷,一过冰河裤子鞋子立马冻成冰块,这个时候你就是再累,上岸后也要不停地跺脚,要赶紧跑,否则整个人会与地面冰在一起,像被地面给吸住了,又像钉子一样被钉在那儿。
女兵们最怕的是在傍晚宿营前过冰河。这个时候,鞋袜会湿透,无法焐干或晒干,你怎么跺脚也没用。睡在雪地里,第二天起来时,手里拿着硬邦邦如铁靴一样的鞋子,每个人都不敢把脚一下子伸进“冰窟窿”里去。但又不能不穿,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咬着牙伸进去,然后哇哇乱叫直跺脚。
“趟过一道冰河,河道一片鲜红!”
在民旺胡同里,吴景春老人向我描述女兵在来月经时过冰河的情景:“进藏路上的冰河虽然不是那些又宽又深的大河,但是一旦有齐腰深的河水,麻烦就大了,过冰河的女兵来月经时泡在这冰凉的河水里,你想象一下会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女兵们每天跋山涉水,淋雨踏雪,许多女兵的生物钟都被打乱了,到了拉萨,几乎所有的进藏女兵都闭经了。”
在成都东郊的无缝钢管厂的宿舍里,我见到了陈曼石,她高高的个子,背有些驼,边说话边用扇子扇着风。
这个当年被大伙称为“运动健将”的女兵,身高腿长。第18军进军西藏前,举办了一次运动会,陈曼石获得了几项田径冠军。但她最擅长的不是运动,而是拉二胡和跳舞。她出身音乐世家,父亲陈振铎,是二胡演奏家刘天华的得意弟子。陈曼石五岁时就开始学钢琴和二胡,从小得到父亲的传授。
陈曼石个性鲜明,行军路上再苦再累也不吭一声。因为块头大些,负重要比别人多些。过那些深一些的冰河时,有的女兵要骑马过去,或者让男兵们背过去,她一次也没有。一次来例假,过冰河时看到水流湍急,她本想申请骑马过河,但看到有几个小女兵上马了,另几个体弱的女兵也由男兵背着,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的难处,她自己不说谁知道呢。下水前她突然觉得肚子疼,但她还是背着行装下了河。她感到浑身颤抖起来,几次差点跌倒在河水中。她将背包顶在头上,低头看到河水已被血染红,她知道那血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
喻惠均从军大八分校刚毕业,就加入到了进军西藏的队伍中。出发前,细心的分队长对她们说,进军西藏,路途遥远,生活艰苦,尤其是女同志受生理所限,行军就更为艰难,希望大家遇到困难要设法克服。并将每个军用蚊帐一分为二,每人一份,还教她们将纱布撕成块,装叠好保存,以便在行军路上来例假时使用。
进军西藏时正值雨季,遇到的河流很多。记得过第一道河是在雀儿山下,同志们用绳子把竹竿接起来,两岸由人拿着,水位齐腰,水流很急。岸边的男同志不停地喊着:“有例假的女同志过来,让我们背过去!”喻惠均听了连头也没回就趟了下去,她将背包顶在头上,一只手抓住竹竿,脚下石头很滑,加之河水冰冷,她的脚不敢往上抬,只能滑着步前进。身后的人发现,在她走过的河面上一片血红。过了河,她的衣服湿了半截,裤子湿透了,边走边流淌着液体,她自己也不知道裤子里流的是水还是血。
到了晚上,喻惠均一看,两条腿已被湿透了的棉裤摩擦得尽是红斑点,又痛又热,鲜血染红了下半身,痛苦得睡不着,难受极了。第二天行军前,她用两根树枝插在背包上,将洗净的纱布晾晒在上面,晚上到营地再用。有一天,部队趟了二十多条河,有深有浅。自那以后,喻惠均再来例假时,肚子便疼痛难忍,经血已不再是红色,而是像牲口嚼了青草后嘴里冒出的绿泡沫。
命悬一线
文工团大多是一些少男少女,开朗活泼,能歌善舞,行军中就算再苦再累,他们到的地方气氛也总是很活跃,一路上大家笑语不断。那天他们正穿行在乱石嶙峋的山谷间,远处传来滚滚浪涛声,突然,前面有人喊:“嘿,又有冰河给咱们接风洗尘了,大家准备洗澡吧!”
穿过山谷,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大河,河面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走在前面的同志像往常一样想也没想就走进水里,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幸好被后面的同志抓住。领导当机立断,部队就地休息,保存体力,确保安全渡过冰河。
休息后,领导经过研究决定,男女分开,强弱搭配,队伍手挽手组成人墙,共同抵御浪涛的冲击。个别瘦小的女兵只能骑在马上,由男同志牵马过河。
彭联碧,一个从四川泸州入伍的小姑娘,十七岁的她,在文工团年龄不是最小的,但是个头最矮,加上脚上有伤,领导决定让她骑马,跟着队伍过河。由于水面太宽,一个大冰块冲过来,将队伍冲散,若不是几个男同志眼疾手快,她和几名女兵险些就被冲走了。队伍重新组成人墙,领导在前面大声地喊:“一定要抓紧手,不要放松!”
2007年,我在南京见到彭联碧时,她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当时正与一帮当年一起进藏的老兵说说笑笑。说起进藏的往事,她说最难忘的是差点葬身冰河。
她骑的那匹小黄马因为长期负重,加上粮草不济,已经瘦骨嶙峋。马由团里一位男同志牵着,现在,她已经记不得当时牵马的那位男同志是谁了。那马刚进入冰河时,直打激灵,本能地往岸上跑,经过几次折腾才壮着胆子向河中走去。当时骑在小黄马身上,她就觉得有点别扭,她觉得那匹马太瘦弱了,她也担心马驮着她过不了河。由于水流很急,加上不断有冰块冲过来,小黄马在水中行走十分艰难,她感到小黄马的脚下不停地打滑。彭联碧几次想下来,却无法下来,只能惶恐地看着急流中横冲直撞的冰块,听天由命。快到河中间时,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黄马大概是体力不支,马蹄在石头上打了滑,一下子跪倒在水里,彭联碧一下子就被抛到激流中。
她“啊呀”了一声,人在水中失去了平衡,脚无法站住,整个身体连着背包漂在水面上,人随着河面上的激流直向下游滚去。她当时吓得喊不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自己完了,死定了!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恰好被一个很大的冰块挡住,缓解了下冲的速度,说不清是那个牵马的男兵,还是哪一位男兵,反正当时是一个男人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她。
彭联碧被救上岸时,浑身湿透了。她的手脚和脖子被冰块划破了,鲜血直流。那个救她的男同志,手、脸同样被冰块划破了。上岸后,彭联碧身上的棉衣裤马上被冻成硬邦邦的铁板块了,她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她想迅速脱去如铁甲的棉衣裤,但她的身体抖个不停,手脚也僵硬了没法动弹。有人上来帮她,一时也脱不下来。幸运的是,附近有军司令部的宿营地,失去知觉的彭联碧,被战友们直挺挺地抬了过去。她被放在做饭的地方烤了一会儿火,冰融后,战友们又帮她脱下湿透的外衣,把她塞进一个男同志的被窝里。半个小时后,她才恢复了知觉。后来,司令部的几位男同志帮她烤干了棉衣,将她送回了文工团的驻地。
很多年过去了,她与那些救她帮她的战友再也没见过面。当时她被吓得也被冻得失去了知觉,都没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到底在哪?后来的生活是否顺畅?身体是否健康?她的牵挂无处安放。她说,能找到他们,是她余生最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