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负重行军
川藏线盘桓在莽莽的西藏高原,沿途雪山连绵、深沟峡谷和飞湍急流构成了世界上罕见的平行岭谷地貌,这就是所谓的横断山脉。加上冰川、泥石流、地震、暴雨、洪水等复杂恶劣的自然因素,行军难度不可预测。
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满怀豪情与梦想跟着队伍进来了。从第18军军部所在地乐山的新津、训练营的所在地邛崃到西北独立支队会合地西宁,千余名英姿飒爽的女兵们出发了。她们有的连西藏在什么方向都没搞清楚,谁也没想过进军西藏的路上会遇到怎样的困难。
爬不完的雪山,趟不完的冰河,望不尽的天涯。
刚柔之肩
从西藏回来的人,会有这样的感受,那里天蓝、山高、水清、人爽,但空气却很稀薄。人到了那儿都会有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头痛、胸闷、恶心、口干舌燥,因缺氧而呼吸困难。内地人如心脏不好、血压高、身弱体虚,最好别去。
人在青藏地区,一旦有了高原反应,即使是在平坦的地方,都会感到呼吸困难。
进藏的女兵,无论年龄大小、高矮胖瘦,负重行军是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现实,谁也免不了。
见到李俊琛,是2006年春的一个上午,在西四环北太平路铁道兵的西院里。确切地说,她是我在北京寻访到的第一位进藏女兵。
七十一岁的李俊琛,又名“李头”,这是当年文工团进藏老兵们对她的一致称呼。
我问她这“李头”是什么意思?老人说:“好记呀,我的真名李俊琛有些拗口,当然可能和当时个头低有关。行军呀排练呀,我总是在队伍的最前头或最后头,所以大伙就这么叫了。”
后来,我从别的进藏老兵口中得知,“李头”这名还有别的意思。就是她虽然个头小,但修路背石头这些吃苦头的事,她敢打头,开会发言讨论她也敢当头。所以,大伙不再叫她真名,几十年来都叫她“李头”。
“进藏时对你来说最大的难题是什么?”我问李俊琛。
“负重!”李俊琛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当年你才十四岁,能背多重的东西?”
“四十斤,至少得四十斤。”
“那时候,我十四岁多点,真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一个地地道道的娃娃兵。站在队伍中,前面如果有一个稍大个的人,就会像一堵墙一样把我完全挡住,但作为一名军人、一名文工团员,我根本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小孩。虽然,领导,包括一些大点的男兵,都是尽量让我少背点东西,可怎么少也要背行军包、干粮、武器装备,还要背乐器和演出用品,每个人怎么着也得有四五十斤。大家都要背,你不背就得别人背,我不能跟男兵比,但其他女兵能背多少,我就背多少。那时候,年龄虽小,但就是不愿意落后。”
“开始还好些,爬过一座雪山后,明显感觉不行了,高原反应明显出来,由于负荷太重,行走时感觉自己身上一阵阵发紧,感觉人要往地下陷。大家都艰难地张着嘴喘气,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再后来,过了几座雪山,行走更困难了,许多人吐出的痰都是粉红色的。随行的医生说这是由于缺氧引起的肺出血症状。但当时既无氧气袋,又少药物,只能做一般的抢救,有的战友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曾两次进藏的女兵安佩回忆道:“从甘孜刚进发时,我们这些小女兵尽管背着几十斤重的物品,但个个精神饱满,恨不得一口气跑到拉萨去。但每天几十里复杂的山路走下来,背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腰间捆着的米袋子里装着银圆,像铅块一样直往下坠,当时的感觉就是恨不得全部丢掉,可这些都是我们缺粮时向藏族人民买粮的保命钱,再苦再累也得背上。除了头晕胸闷,就是头上爬着虱子,脚底打着血泡,头上痒,脚底痛。”
在北大校园里,一头银发的陈惠婷老人,说起负重行军,她感慨万端,那种滋味现在想来都让她感觉难受。她和老伴苏流当时刚结婚不久,苏流是52师手术队队长,她是医护队的成员,这对新婚小夫妻加入了先遣部队。接到攻打昌都的任务后,手术队几个女兵每天背着药箱跟着部队急行军,沉重的包袱使她们的双脚打飘腿发软,一阵猛跑下来,心脏被压得要爆炸一样,呼吸十分困难。
“要知道,那些先头部队都是能跑能冲的指战员,他们跑起来真是不要命啊。我们怎么办?没办法,又不能掉队,只能拼了命地跟着跑。当时只有一个信念,不管怎么样就是必须跟上大部队,只要不跑死就得跟上,不跟上就掉队,谁管呢?当时先头部队打昌都可没有后方收容队,要是跟不上趟,一个人落在茫茫雪原,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惠婷老人坐在凳子上,向我回忆当年行军时的感受时眉头一直紧锁着。她似乎还置身在当年的行军路上。
文工团有大量的演出道具,无论男女都得承担。团长朱子铮说,看到那些十五六岁的小战士背着沉重的物品,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真想给她们全卸了,可没办法,那些骡马身上的负重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它们倒下了,后果更严重。
章道珍,江苏南京人,十五岁那年因唱了一首战斗歌曲,被第18军文工团招入队伍中。回想起当年进藏负重行军,老人说,当时她在腰鼓队中,除了要背所有个人物品外,还要背公用的一些乐器和竹竿。其中最麻烦的就是腰鼓,那又圆又扁的腰鼓,要像挎书包一样斜挎在身上,还要不停地换肩膀,每走一步它就会向胯骨部敲打一下,道路不平时敲打的轻重缓急不一样,一段山路下来,她们的胯部都被那腰鼓给敲打肿了。上山时,那腰鼓和肩上扛的竹竿,真想扔下,但腰鼓要演出用,竹竿是部队准备进入拉萨时,打红旗用的。这些东西,在负重行军时确实成了最大的累赘。章道珍说,那时候,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山头,还没来得及喘气,发现前面还有一个山头,再拼着命地爬上去,还有一个山头……到底哪儿是山顶,战士们已无力再爬,一些同志几乎绝望了。横断山脉就是那样。真是“看山跑死马,山外总有山”。
在整个徒步进藏队伍中,她是最小的一名女兵,当年入伍时才十岁。
很难想象,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在行军中会是个什么样子。她叫刘莉,在队伍中显得那么矮小,最小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如同登台唱戏时穿的长袍马褂。行军途中,她跟着队伍一路前行,背包虽然比别人轻些,但背在她肩上的行李,却格外醒目。小刘莉倔强地跟着走,但她毕竟是个娃娃,有时候让她骑马,她还不肯骑,实在走不动了,她才骑一会,或者拖着马尾巴借力前行。
七十年的时光从雪域高原穿梭而过。当年的小女孩,已经八十岁了。不久前,我在成都见到刘莉时,发现她的精神状态要比大多数老兵好许多。可能是因为她本来就比其他进藏女兵年轻些吧。
“炮筒子”姑娘
甘孜,川西的藏族自治州,位于康巴地区,古为羌地,唐属吐蕃,一个有着“歌舞的海洋”的美誉、孕育《康定情歌》的地方。1936年,红二方面军、红六方面军曾在这里与红四方面军会师,从这里向陕北挺进,完成了两万五千里长征。
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高山耸峙,江河奔流,湖泊如宝石般散落于高原草甸之上,是内地与边疆连接的纽带、藏汉民族友好交往的桥梁,也是汉藏商贾往来频繁的商贸重地、兵家争夺的军事要地。
部队进入甘孜,就进入了真正的高原地域。海拔3000多米,空气稀薄,缺氧明显。那些一脸稚气的姑娘们,分散在军直部队和52、53、54三个师的队伍中,她们将从这里跨过地形奇特的横断山脉,翻越无数座终年积雪的高山,趟过无数条寒冷刺骨的冰河。
跟随军前指挥部最早来到甘孜的女兵时钟曼,是一名军机关的收音员,每到深夜负责抄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第二天就把新闻印在小报上,发给部队,让进藏将士们及时了解国内外大事。
她是少有的几个现在居住于东北的进藏老兵之一。当年的安徽姑娘,现在是一口地道东北腔。
时钟曼这样评价自己:在进藏路上,她是一个敢说敢干还有点调皮捣蛋的女兵,是军直机关有名的“炮筒子”。看到不顺眼的事,不管是谁她都要说。哪怕是军长、政委,有什么让她看不顺眼的,她也敢说。一次一位领导骑马行军时间稍长,时钟曼便在队伍中大声嚷起来。有人劝她小点声,哪知她声音更大了:“领导要为我们做好样子,张军长一直自己走呢,他也应当走呀!”“炮筒子”的话一直传到那位领导耳边,那位领导果然下了马行走了。
部队在甘孜集中的日子里,为了让大家更好地适应高原环境,军长张国华号召全体进藏部队在那里强化训练。先从吃喝开始,内地人大多吃不惯藏族人民的牛羊肉,喝不了牛奶、酥油茶。因为驻训,依托当地相对充足的补给,前指部队开始了适应藏族人民饮食的训练。
这是第一关,无论男兵女兵,都得适应。一些女兵刚开始闻到酥油茶的味就捂鼻子,有的喝下去,很快就吐了,就差把肠子吐出来。时钟曼则很快适应了藏族人民的饮食。在甘孜两个月,十九岁的姑娘闭着眼睛喝牛奶、喝酥油茶、吃牛羊肉,身体就像吹气似的胖了起来,大家开玩笑称她为“水桶”。军长张国华在后方进藏部队作报告时,把时钟曼作为适应高原生活的典型向大家介绍。
接下来,进行负重行军训练。在队伍中,每个人都往自己的背包里装上石头,增强爬高山的耐力。时钟曼争强好胜,为了在进藏路上不掉队,她每天晚饭后从山上的政治部驻地下山,到甘孜河边背水。她觉得这既能让自己得到锻炼,又能为炊事班和房东老阿妈家做好事。从山上到山下的河边足有二里地,开始她只能背半桶水,一路上踉踉跄跄,中途要歇好几回。到驻地时,桶里的水也晃得差不多没了。炊事班的老班长和房东老阿妈都劝她别背了,但她一直坚持背,半个月后,她能将满满一桶水从山下的河边背到山上,一路只歇一两次脚,呼吸也均匀流畅了。小姑娘的做法乐得老阿妈合不拢嘴。
经过这样一举两得的训练方法,时钟曼感觉身体轻了许多。腰部的肉明显减少,但觉得很有力气,两条腿儿很结实。时钟曼的经历在部队传开后,她再次受到了军首长的表扬。
这种自觉训练,对她徒步进藏负重行军大有益处。时钟曼说,她很珍惜在甘孜的那段驻训时光。后来进藏的女兵们,很少人有她这样的机会进行有素训练,注定要在进藏途中遇到更大的困难。
巾帼不让须眉
从川西出发一直到拉萨,负重行军四千多里,别说高原上恶劣的气候,就是在平原行走,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能坚持下来都很了不起。
在西四环一个叫大拐棒的胡同里,我见到了李国柱——老人站在楼道里挺拔的身姿让人立刻联想起她的名字。
李国柱,一个响当当的男儿名字。她和丈夫阴法唐被许多进藏老兵称为“西藏通”。她认为这样的评价是缘于自己一口流利的藏语,那是当年在西藏江孜一带工作时打下的基础。
千名女兵徒步进藏这段被忽略的历史,这批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老兵,之所以再次得到关注,与李国柱多年来努力收集资料、组织活动密切相关。
在进藏途中,这个来自重庆市郊歌乐山的姑娘,不仅身强体壮,而且有着顽强的意志品质,做什么事她总是要和男人们比一比。
“李国柱挑炭”的故事,曾在她所在的进藏部队中广为流传。
那是为进藏部队运送的一批物资,其中有两筐八十多斤重的木炭,李国柱主动要挑,分管后勤的一位老同志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挑得动呢?还是让那些小伙子去挑吧。”
李国柱二话没说,将木炭挑起来就走。老同志看了“呀”了一声说:“这姑娘还真是有劲!”几十里的路,李国柱开始还好,挑着挑着便觉得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换了一下肩,继续前进,渐渐落到了队伍的后面,后来腰压得直不起来了,但这倔强的姑娘就那样弯着腰硬是将木炭挑到了目的地。
放下担子时,她坐在地上半天没起身,大伙都逗她说,今晚演个“李国柱挑炭”的节目。后来,这件事在进藏部队中被一位文艺战士作为素材编写进剧本里。
在修路施工的日子里,她扛石头时一次次和男兵较劲,肩上背上磨出了血泡,常常青一块紫一块,她满不在乎,后来竟落下了病,如今一到阴雨天肩膀、后背就会酸痛。聊起当年的往事,李国柱说当时很年轻,不觉得苦和累,干活也不知道用巧劲,和男同志比试时,虽然开始还可以,但后来就强作镇静咬牙坚持,从工地下来回到帐篷,浑身像熟透的柿子一样软瘫了下来,由“英雄变成狗熊”。说到这里,她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已故女兵崔芳敏曾在回忆录中写道:“在行军途中,李国柱比我小,她身上背的本来就比我们重,可她见我吃力,硬是将我的雨衣和毛皮鞋拿去加在她的身上。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下,她对我的照顾使我终生难忘。”
在进藏的女兵中,说起行军、筑路时负重,李国柱确是名副其实的“巾帼不让须眉”。
她叫于俊娥,一个来自山东临沂的“女汉子”。
2006年7月的一天,成都酷暑难耐。在浆洗街的桥边干休所,我见到了于俊娥。见面后,老人先与我拉起了家常,问我是哪儿人,年龄多大了,做什么工作……一个下午,她用浓重的山东老区临沂口音,讲述了她的故事。
从成都回来后,我的脑子里时常浮现出老人的身影。她那被砸成重伤的胳膊总是在不停地颤抖,她双手抖动捧着一块西瓜送到我跟前,这情景从未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模糊。
1948年,于俊娥从山东沂蒙老区的沂水县入伍,在淮海战役中她是后方医院的卫生员,专门为伤员清洗伤口。由于天生身高力大,两名护士抬不动的伤员,她一人就轻而易举地背起、抱起。当时她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对前方受伤下来的战友从不嫌脏。大部队渡江后,她来到二野后勤卫生科,后几经调动转入二野后方支援司令部雅安办事处。第18军在岗托建立兵站时,于俊娥随同进入,为进藏部队运送粮食、被装。这个“女大力士”在进藏路上有着许多让人感叹的故事,并荣立过二等功。
行军中为了帮助战友,她一人身上背过上百斤重的物资。一次后方汽车营在抢运行军物资中,于俊娥与几个男兵较起劲来,进行扛米比赛。开始是每人扛两袋大米,每袋五十斤重,从仓库里扛到外面的汽车上,大约三百米距离。几个回合下来,她与几名对手不相上下。这时她要求在库边上米的搬运工往自己背上加一袋,这样她就要一次扛一百五十斤重的大米,几名男兵怎么甘落下风,也要求扛三袋。她连走带跑,几个来回下来,将几个对手拖得东倒西歪,个个自愧不如。在场的人无不佩服这个山东女大力士。这一回,她扎扎实实为女人长了一口气。
岗托,坐落在西藏金沙江西岸。从川西出发的进藏部队都知道这一兵站,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有个叫于俊娥的女兵。于俊娥在这里每天倒腾着运来运去的粮食和被装。由于公路没有修通,在岗托兵站,各种物资堆积如山,部队便在江边搭起了一个没有门的临时大仓库。仓库里面的米面必须要定时拆包翻晒,否则会发霉。
1951年10月初的一天,兵站几十人都在仓库里忙着翻粮,于俊娥和往常一样,钻到最里面翻着最下层的粮食。忽然从江边方向传来了呼喊声:“仓库倒啦!仓库倒啦!”只见仓库向江边方向慢慢地倒去,里面的人纷纷向外跑,“咔嚓”一声巨响,整个库房全部扑倒,一根粗粗的木棍连同树枝泥土砸在她的身上。当人们把她扒出来时,她的脸血肉模糊,已经昏迷过去。曾在淮海战役中抢救、清洗过无数伤员的女战士,这回终于轮到别人抢救她了。他们把她抬出来清洗时,发现她的下腭右边被砸出一道足有二寸长的口子,右小臂上的口子足有五寸长,鞋子没了,衣裤上满是鲜血,她的心跳很微弱。
于俊娥当时已经怀孕近四个月,后来发现最为严重的是她的骨盆也被砸伤了,掀开衣服一看,整个后腰的颜色像冻坏的紫茄子。过了一会儿,她醒来了,身体无法动弹,血还在流。兵站没有止痛药,没有医疗设备,伤口得不到缝合。去甘孜没有公路,要翻数座大雪山,抬着她要走十几天才能到。丈夫在外线兵站数日未回,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干着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于俊娥就这样躺在床上挺过了鬼门关,第二年春天,居然生下了儿子“小岗托”,创造了一个生命奇迹。后来西南军区一位记者听说了这件事,采写了一篇关于于俊娥与“小岗托”的通讯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部队指战员争着传阅。
1959年,经西藏军区总医院门诊部拍片检查,那次事故造成她的骨盆骨折后畸形愈合、左腿动脉畸形等伤害,于俊娥被评定为二等乙级残疾。
那天,我见到于俊娥老人时,由于她左腿麻木,行动十分困难。右小臂因为麻木,手总在不能控制地抖动,吃饭拿不住筷子。但在交谈中,老人却显得十分开朗乐观,声音也很洪亮。她说不知为什么自己的二等乙级残疾军人证到了地方后被降了一级,变成了三等甲级。她说好像是地方上的同志看到她精神状态挺好的,头脑很清楚,说话也挺好,就给降了一级。我问老人为什么不去找,她说自己行动不便,老头子又是个老实人,不愿意去找。她还说组织上已经给了她不少荣誉,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后来还生了几个孩子。“虽然受了不少罪,可比起那些在进藏路上牺牲的同志,比起那些为修路掉进江里牺牲的战士,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