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25封来信:英国现场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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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宁愿受苦也沉默

英国BBC电视台的一档节目最近火了。11月13日播出的时政栏目Victoria Derbyshire,聚焦英国华人社区的健康问题,拍摄了一部名为Suffering in Silence(中文大意“默默地受苦”)的短片,通过三个调查指出:华人社区普遍存在着讳疾忌医、医学常识匮乏的现象,连华人司空见惯的“坐月子”也“躺枪”了,被视为有碍身心的“禁闭”。最终则指向了华人社区孤立封闭的“文化”。这是为什么呢?

节目播出几天后,正巧我去伦敦SOHO广场的英国华人保健中心听一个老年失智症的讲座,发现不少华人都看过或听说过这个节目,大家反应不一。我身旁一位从香港移民来英国的女士讲:“坐月子是中国人的传统,鬼佬(粤语对洋人的称谓)不懂。”

华人保健中心的总监埃迪·陈接受了Victoria Derbyshire的访问,他认为这个节目“很好”,又补充说,很多背后的问题,节目还没有涉及。

带着好奇,我也看了这个节目。一开头,外景记者一番开场白即交代了主题:“大家都知道,华人是个安静的少数民族,习惯低着头用功工作。因此专家认为,很多华人的健康问题被忽略了。”

起初我一头雾水。不关心公众事务,也不惹是生非,喜欢工作和赚钱—这是外界对华人的一种刻板印象。也许这种处世哲学在华人中挺普遍,但是跟健康问题能有什么关联?看完整个节目发现,核心其实是剖析华人社区“不愿意发声”的孤立“文化”。这种不爱发声的文化造成了对于社区健康隐疾的忽视。而这种集体性的沉默,意味着主流社会的忽视。

节目的第一小节,聚集了西方人看不懂的坐月子习俗。记者采访了伦敦国王学院医院的华人医生胡洁,胡医生介绍:坐月子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用冷水,不洗澡,不出门等,“甚至我自己也坐过月子”。胡医生承认,产后不同外界接触,“有可能会导致妈妈和新生儿的一些健康问题不易被发现”。很明显,节目的基调是以质疑的视角看待“坐月子”。因为西方人产后没有类似的禁忌,这跟西方临床医学的观念有关。新妈妈通常正常出门活动,也接受医生上门体检,产后“隔离”被视为不可思议。

记者问:“你认为英国人知道华人女性在产后把自己关起来吗?”

胡医生答:“不知道,尤其是医学界的专业人士也不知道。”

接下来,镜头转至一个华人家庭的厨房,两名衣着入时的华人女性正在为产妇准备月子餐。记者站在一旁,问:“坐月子不离开家,不洗头,不洗澡,只吃某些特定的食物,为什么相信这么做可以起到恢复身体的作用?”

一位女士答:“我们相信坐月子能重新调理身体,调理阴阳,所以要保证身体温暖,不吃冷食。”

“有多少华人在英国会坐月子?”记者问。

“很多,只要有机会都会去坐。”对方回答。

另一位女士说:“但是不会把妈妈从亚洲请过来,而是采取更现代的方式去坐月子。”

通过双方对话能察觉,也许这个英国记者把坐月子简单化地理解成了“不洗头”“不洗澡”“自我禁闭”等一系列带有仪式性的“怪癖”—类似“辟谷”?而沉浸在习俗中的两名华人女士并没有意识到记者的关切,只是从养生角度强调坐月子的重要,双方多少有点各说各话。随后记者通过视频采访了一个正在坐月子已经二十八天没有离开家的产妇。陈女士来自新加坡,很乐意坐月子。“这是我们的文化。”她讲,不坐月子反而担心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一种亏欠。

记者问:你认为你的英国丈夫理解你为什么一个月不出家门吗?

陈女士表示,英国丈夫和其家人并不了解坐月子还需要附带一整套烦琐的规矩,“这是文化上的隔阂”—意思是:他们根本不懂。

节目借助胡医生的分析总结说:新妈妈和新生儿被孤立起来,可能带来严重后果。一是很难发现健康问题,二是有了问题尝试自己去解决,因为生育在华人观念中是不允许伤心的,不允许不高兴,不鼓励负面情绪,很多时候,产后抑郁症就很容易被忽视。值得注意的是,“坐月子”的英文“Confinement”本身就是“监禁”“禁闭”的意思。不难想象,从西方人的视角来看,坐月子已经成为一个负面事物。尽管,并不是所有的华人家庭都坐月子。或者,即便是坐月子也并不都是采用不洗澡、不洗头、不出门的古法,随着中国社会生活质量的提高和观念改变,坐月子还引入了养生调理的概念。

第二个故事,外景记者采访了一个香港移民,得了四期癌症,目前在治疗。这位女士介绍,早期来英国的华人多数在餐馆,工作辛苦,忽略了健康。她查出癌症之后,完全不能接受,说:“部分华人看癌症就像是恶魔,甚至不愿意告诉家人。”现在她选择面对镜头,希望现身说法,让华人多关注自己的健康。女儿对母亲的勇敢感到惊讶,为之落泪。受访的肿瘤科医生利·李认为:华人有一种倾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疾病,包括肿瘤,其实早期正确治疗没有问题,不需要受苦。但是很多人否认,认为痛是正常的,那是命,或者选择去看中医。他说:“很难说服他们和癌症抗争。”

我觉得这位医生的话至少点中了部分关键:华人中确实普遍存在一种消极的观点,认为癌症等同于绝症,没办法治疗。背后深层次原因则是,华人文化对于病痛认识上存在的一种羞耻感。很多人不是被病魔击倒,而是被压力。

我的家庭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父亲1999年确诊得了胃癌,当时在中国整体社会观念里,的确认为癌症是不治之症。一旦身边真出现一个癌症病人,全家人都感受到了强烈冲击,既盼望出现医学奇迹,也做着最坏打算。我记得医生经常神神秘秘把我们叫到病房外,表情严峻通知父亲的病情变化,还特意嘱咐不要把真实情况告诉他。这些暗示在家庭成员中制造了更大的压力。连医生都无法做到正确处理,可想而知,癌症造成的精神压迫远远超出了病痛本身。

我的父亲是一名出色的书画修复专家,1972年,他一根根清理出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竹简,亲手参与了中华文明的保护和发掘,这成了他的骄傲。他在周围人眼中一直优秀,在家人面前也保持威仪,但是癌症把他的自信心一点点摧毁了。一家人的生活也发生了极大改变。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每个人过得都很辛苦。

也许在最近十几年,无论患者还是医疗界,对癌症的认识都经历了一个很大飞跃。我想对于癌症的恐惧还因为中国医疗保障机制尚不完善。相比而言,我来到英国以后,感受到了高质量的医疗系统的运转。而在中国,压力更多集中到了患者一方,很多人得了大病之后,觉得那是一个治疗的无底洞。也许,等到中国的医疗关系和各种乱象理顺之后,患者才能说出“其实我们可以不必受苦”这样的话。

节目第三个小节,采访了七十三岁的邓先生,独居伦敦一隅,患了前列腺癌,却拒绝化疗。疼痛让他无法行走,他只有在无法小便、忍受不了疼痛时才寻求帮助。

外景记者问:“你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你这么痛,又不能讲英语,一定很孤单吧?”

邓先生说:“我曾经想到过自杀,因为没有希望了。”

但是老人又强调:所有病都会死,即便治疗能多活几年,也没什么差别。

埃迪·陈认为,类似邓先生这一代华人老移民,英语不好,生活相当孤立,他们不了解英国的NHS(国民健康服务系统)可以提供很多服务。因为不懂语言和文化不通,使用不了这个医疗体系,患病后缺少治疗和外界支持,没有享受到英国为国民提供的全部服务,十分可惜。

至此,这个片子通过生育、重病、养老三个环节,勾勒出把自己孤立和封闭起来的华人族群形象。记者小结道:“能否这样总结,在英国的主流媒体、政治和文化圈,缺乏华人的代表声音,而这种安静其实是致命的。”—这个点题回应了开头的疑问:社区封闭和健康问题确实存在关联。因为别人关注不到沉默者的迫切需求,从而造成了政策制定上的盲区。经常在英国新闻上看到各路政客吵吵嚷嚷,都在追求各自所代表的群体的利益,通过争吵和妥协取得最大公约数。但是华人在维护自己切身利益上的声音显得特别少、特别单薄。特别是当整个族群都如此的时候,问题就变得突出了。

这个十五分钟的短片之后,还有主持人维多利亚和三位华人嘉宾在演播室的访谈。维多利亚再次强调了华人的不愿意发声的文化:在英国,有一个少数民族是透明的,他们很少站出来、讲出来,更不用说在国家级别的对话中发声。演播室来了一个不愿意正面出镜的二十岁的华人女孩,讲述她的五十三岁的妈妈忽视健康的故事:她十二岁的时候,妈妈体检显示不正常,但不以为然;三年后医院来信要求妈妈复查,妈妈拒绝去,也拒绝承认有病;女儿十八岁的时候,妈妈病情严重了,还自以为是得了高血压,直到有一天晕倒,去医院查出了子宫颈癌,很快去世。

主持人问:“你为什么不愿意面对镜头?”

女孩说:“怕家人看到这个节目会跟我断绝关系。因为我们华人骨子里是很骄傲的,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意讲出来。如果说出来,就不再骄傲了。”

埃迪·陈又以亲身经历说明:二十年前,他五岁的儿子得了脑瘤,告诉了自己在香港的父母,但是父母完全保持了沉默,没有任何反应。他说,一些华人相信得了恶性疾病是因为做错事,在亲人身上得到了某种“报应”,害怕本族群的议论,因此不愿意向外界求助,而是独自承受这种压力。这种文化上的心魔很难破除。胡洁医生表示:“华人可以去使用NHS,但是较少使用NHS服务。”她认为这是华人爱面子的文化,觉得生病告诉别人是丢人的事情,把病限制在很小的家庭范围,阻碍了寻找最好的医疗服务。

话题转到坐月子。受邀的嘉宾梁女士认为,坐月子是华人的风俗,体现了对妈妈的重视,她说到华人深信的一种观点:产后照顾不好身体,可能坐下病根将来引发其他病症。“Rubbish(垃圾)!”主持人忍不住插话,觉得这个观点完全不成立。以西方人的务实观点,现在和将来得病根本没有联系。梁女士让主持人的反应弄笑了,她说,尽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没有坐月子会跟将来的健康问题产生联系,但是我们深信并且也会尽力坐好月子,避免将来的健康问题。

主持人又问:“为什么不洗头?”

梁女士:“刚生完孩子,关节打开,冷风容易进入身体,因此会做一切事情不让冷风进入身体。”

主持人说:“但是英国家庭里都有暖气啊,打开使用很方便啊。”

梁女士:“是的。现在很多妈妈也在改良传统坐月子的方法,平衡传统和适应环境的问题。”

主持人问:“在中国,有些妈妈生完孩子两星期不下床,吃很多东西,这会造成严重肥胖。”

梁女士:“华人相信食疗的作用,吃一些温性的食物,疗养身体。其实很多月子饭是高卡路里的,妈妈的运动量也不够。”

主持人说:“西方人认为产后第一个月减肥是最重要的。”

梁女士:“华人认为第一个月体重不是问题,减肥三十天以后再说。”

至此关于坐月子讨论结束。我认为,整个节目里这个环节表现最弱。不至于是偏见,但是西方人的确很难全面把握和领会坐月子的精神气质。坐月子在中国有悠长的历史,是从落后的环境一路摸索和发展起来的,从前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不佳,所以为了保护新妈妈产生了不洗冷水澡、不喝冷水等禁忌,最终形成了一种仪式化的传统。剔除掉不符合科学的部分,现在又融入了养生的概念。坐月子的内涵也在发生变化。这种文化风俗只能去逐步改造,却很难全部否定及割除。主持人最后总结时也承认:一些行为是华人的文化;但是忍受痛苦,不去求医,就不对了。

BBC严肃地讨论华人社区健康议题,值得称道。将华人社区的健康问题引申到不愿意发声的族群文化层面,独具眼光。其实沿着节目的讨论可以继续追问下去:华人这种不愿意发声的文化是怎么造成的?华人在19世纪初来到英国,目前占英国人口比重为0.9%,2015年,华人是除了印度人之外英国最大的一批移民。早期的英国华人很多来自香港,大多在餐馆工作,有一定的封闭性。后来其他地区的华人群体陆续加入进来:越南华人、东南亚华人、中国台湾地区的华人等。新一代华人移民则以中国大陆为主,似乎也更活跃。

交谈中,大家都感慨,华人是出了名的不爱出声,相比在英国的其他少数民族,不喜欢提意见,不喜欢提出异议,喜欢大事化小。埃迪·陈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就在我们的文化里。”他告诉我,调查发现,华人群体中存在一些具有族群特点的疾病。比如英国华人的乙肝感染率很高,超出英国平均水平二十倍。原因一是家族传染,二是不使用公筷的习俗。这些属于特定族群的疾病,有赖于向社会和政府机构呼吁,采取必要的医学干预,“不出声,政治家就不会发现我们”。

胡洁医生说,现在主要的统计,华人被纳入“其他”种族,因此很多针对性的问题没有办法体现出来。他们正在呼吁收集更多有关健康需求的数据,希望为华人社区团体争取更多的资金。她说:“我们沉默,我们有礼貌,但是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被忽视。”

在我看来,英国华人群体看似庞大,但相比其他族群,也许是最复杂和最脆弱的。华人来自不同的区域,这些区域有不同的社会形态、不同的教育方式、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诉求,造成了事实上的隔阂与分散,缺乏统一的声音发出来。并且,大部分华人缺乏如何争取权利及如何发声的传统和训练。在英国这样的多元社会,缺陷就变得突出。

总体上,华人是具有强烈的文化特质的民族,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血液里流着相似的价值观。这档节目里,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那位拒绝治疗还谈笑风生的邓先生。面对镜头,邓先生说:“所有病都会死。最重要的是,我孩子都长大了,受到了教育。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生死都无所谓了。”言下之意子女和家庭高于他个人生死。

这话令我动容。西方人并没有中国人这样的观念。你可以批评拒绝治疗是一种无知,但是只有中国人才能明白邓先生朴实的话里所蕴含的力量。恰恰是这种观念,塑造和延续了我们这个叫做“华人”的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