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25封来信:英国现场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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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龙潜欧洲

7月中旬的一天,我去伦敦摄政大学参加一个老照片讲座。去了才发现,包括我只有寥寥七名听众。

主讲人约翰·德·吕西是一位身形胖大的英国绅士,他倒不介意现场的冷清,逐一展示了家传的数十张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照片,照片主角是中国劳工。随着那些微笑的中国劳工的黑白影像出现在幻灯上,揭示了一个长期被忽视的故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有十四万中国劳工加入了英法部队,赴欧洲参战。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大事件被忽视了,直至最近十年才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其真正的历史意义等待一次重估。

这些照片由约翰·德·吕西的外祖父W.J.霍金斯拍摄。霍金斯是一个商人,1883年1月出生在英国萨默赛特,1908年来到中国,供职于英美烟草公司。后来在英国驻九江领事馆工作。“外祖父对于中国是很热爱的。”吕西强调说。这在外祖父拍摄并保存的照片上足以得到印证,对那些质朴的中国人形象没有歧视、没有嘲弄,而是显示了拍摄者的善意。像早期那些闯荡中国的西方人一样,霍金斯有很强的考察和记录意识,他有一部相机,随时随地将在华见闻记录下来。

1916年英军在山东威海招募华工赴欧洲参战,1917年年初,汉语流利的霍金斯前往位于山东威海的劳工招募中心,获任华工旅第四班督管。英国人招募华工的背景是:1916年英法联军对入侵法国的德军发动索姆河战役,伤亡惨重,急缺人力,于是考虑在中国招募合同劳工。英国和法国分别招募了约十万和四万华工,百分之八十来自山东。山东的沿海城市烟台当时是英国的殖民地,威海隶属于烟台。英国人以威海作为招募培训和运送劳工的出发港口。英国人青睐此地,他们认为“威海人身材高大、强壮,适应欧洲的寒冷气候”。

1917年8月,霍金斯抵达法国,随华工旅第十二连被分配到加来,在各个繁忙的码头开展工作。他的相机记录下华工部队从成立到奔赴战场最后又归国的全过程。一张照片上,一名表情严肃的华工正在一张合约上摁手印。此去关山千万重。对于以农民和贫穷人为主的华工,奔赴欧洲战场是一场冒险,然而相对于生活的压力,这也是一份诱人的差事,何况又是跟一帮信得过的同乡在一起。因此记录在相纸上的华工大都神态坦然,流露着兴奋。

威海寄出的一份署名“高彩云”的家书显示,自从被招募为华工的弟弟“四月初一上船”之后,家中领到了“安家银月工银毫无差误”,他告诉弟弟“身体无恙在外不必挂念”。

3月份回中国的时候,我淘到了一本民国出版的日记影印本《欧战工作回忆录》。日记主人正是当年在英军华工营担任翻译的上海人顾杏卿。日记记录了华工赴英法参战的过程。

1916年,首批来自山东与河北的劳工从海上先到达英国的利物浦,8月穿越英吉利海峡来到法国前线。华工主要参与修挖战壕、搬运军火、修筑道路、清理战场等诸如此类的工兵后勤工作,他们长期生活在军事环境中,由英国人管理,穿制服,领军俸,虽然不直接参战,但是同样遵守军纪,形同不扛枪的军人。

照片记录了华工营的日常生活。一些照片显示:一名体型彪悍的大汉神色轻松地举起石担,另一个汉子在单杠上展示发达肌肉。山东大汉被认为吃苦耐劳,具有很高的忠诚度。这赢得了英方的信任。霍金斯也配有一名威海仆从,英文名“Jimmy”,看上去敦实质朴,不苟言笑。

春节,一名华工男扮女装扮成丑角,和另一名华工表演小戏,博老乡观众一笑;春天,华工营举行了胶东特色的放风筝比赛。从照片上可以发现,华工营配有医疗、厨房、洗浴设施,具备基本生活条件。从华工的精神状态和反映的生活细节可知,华工并不是作为奴隶贩运到欧洲,而是得到了相对人道的战时待遇。

一张照片上,有个细节能说明英国人对于华工的态度:一名华工去世了,数名华工抬着的棺材上,覆盖着一面英国国旗。这体现了英国人对死者的重视。而葬礼则是中西结合的。虽然在坟头竖立起了十字架,但是刻着中国字,朝向山东故乡的方向。身亡而魂归。

1918年进入一战尾声,英国开始遣送华工回国。到了1920年9月,最后一批英国人招募的华工抵达青岛,而法国人招募的华工晚两年才回国。有记录显示,有相当一部分华工留在了法国,构成了法国最早的华人社区。

华工在战场上的死亡人数,有两千到两万等不同的说法,至今都没有明确的统计结果。这个细节又叫人唏嘘:他们仍然只是廉价的劳工!根据不完全的记录,他们中间有些人死于德军的轰炸和战争惊吓,有些人则是因为疾病和气候。

他们的奉献和牺牲把当时的中国拖入动荡的世界时局之中。1917年2月24日,一艘运送九百名华工的法国船被德国潜艇鱼雷击中,五百四十三名中国人丧生。这直接导致了中国政府于1917年8月14日对德宣战。从帝制中瓦解的年轻国家就这样偶然加入到一场正义战争当中。

英国人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且都是战胜国,每逢胜利日都会大张旗鼓庆祝。每年纪念日伦敦会举行盛大游行,男女老少穿着各个时期的军服,佩戴象征勇气和胜利的红罂粟标志,走上街头欢庆。每次参加这类活动都让我感觉激动:英国人对于自己的历史是如此尊重和自豪。他们向我这样的外国人展示笑脸和善意,分享骄傲,其中也能领略到无法阻挡的正义潮流。然而,在大张旗鼓的纪念中,在关于大战的公开记录中都鲜有提及华工的贡献。英国人喜欢建造各式各样的纪念牌褒奖那些为大英帝国做出牺牲的人物,但是现存的四万三千座一战纪念碑中,没有一座是为华工建立的。

为什么喜欢怀旧的英国社会对于十四万华工这一庞大群体长期视而不见?我倾向认为,当年英国人为主招募和领导了这支华工军团,但是来到欧洲后主要奔赴法国前线参战,相当于移交了所有权。英法两方对于这支华工队伍,可能都缺乏足够的本土意识。法国人对华工管理相对松散,英国人管理好一些,也只是保存下比较详细的资料,但是没有专门进行后续研究。结束对烟台的统治之后,英国人带走了殖民时期的档案,因此,中国人也并不了解招募华工去欧洲的详情,不然这段历史一定会大书特书的。

最近十年,这些尘封的往事得到发掘,至少有两本关于一战华工的论著以中文出版。英国和加拿大都曾制作过纪录片,英国华人也在积极推动让这段历史重现天日。2016年在伦敦南岸中心上演了由华裔艺术家创作的多媒体话剧《新世界》,描写一战华工漂洋过海在炮火纷飞的异乡担惊受怕及对故乡的思念,同时探讨了华人移民对待身份认同这一永恒母题的感受。

讲座结束后,我跟吕西交换名片,感谢他带来这些充满善意的老照片。他告诉我,四十年前他继承了这些照片,当时这些照片放在一个玻璃箱子里。他并没有意识到照片的价值,直到两年前听到了华工的故事才联系起来。他利用退休后的时间,重新扫描保存下一百二十多张华工照片,让这段历史重见天日。

他的外祖父霍金斯一战之后再度回到上海,曾在上海大教堂担任唱诗班指挥,同时醉心于参加上海的板球和高尔夫俱乐部。二战期间,他和妻子被日军软禁在上海龙华集中营。1950年,为了表彰他为英国做出的杰出贡献,霍金斯获封大英帝国司令勋章。1965年6月19日,他在印度大吉岭去世,享年八十二岁。

听说我老家也在山东,吕西问我:“威海有个纪念一战华工的博物馆,你去过吗?”我十几年没去过威海了,知道威海有个甲午战争博物馆,记录了中国近代一场惨烈的失败,那场失败导致了帝国的瓦解。中国从自我封闭的噩梦中醒来,开始把眼光投向广阔的世界。

从照片上看,威海一战华工纪念馆的入口设计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造型,这是源于基督教团体的捐资成就了这个建筑。有人附会说十字架的寓意是暗指华工将踏上一条不归路。这个阐释未免悲观,也难脱“被压迫民族”的一贯憋屈造型。

《欧战工作回忆录》的作者顾杏卿认为,近代以来,“东亚病夫”的屈辱形象一直让中国人耿耿于怀,华工赴欧洲参战,间接导致了中国向德国宣战,中国的战胜国地位得到国际承认,意义重大。这成为当时高涨的中国民族主义情绪的先声,甚至为后来的“五四运动”埋下了伏笔。

斯言诚是。

事实上,一战爆发时,两千年帝王统治刚被革命推翻不过两年,中国百废待兴。一战华工的大规模出海,固然血泪交织,也激荡着一改落后世界观,力求加入国际社会秩序的强烈意愿,构成了近代中国的极具活力的一个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