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耐人寻味的会议
“姐,你说老杜一定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把江源挖过来的吧?他那种大城市里银行圈子的精英翘楚,怎么会委身屈就于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小银行呢?”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这间空旷的活动室里,这样的女声显得尤为动听。孙彦君费力地猫着腰贴着地躲在吧台的后面,手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多多少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却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这个爱把行长杜建舟称为老杜的女孩,言语里透着活泼和俏皮,肯定是人力资源部的女神朱慧怡。
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中午,饭后的孙彦君来到五楼活动室里泡咖啡。
兴庆银行的硬件设施一直不错,这间员工活动室不但有台球桌、乒乓球桌、图书架,还有文艺男生非常钟爱的小美式吧台和高脚凳。有别于其他同事午饭过后在休息室午睡的习惯,自从发现了这片其他人不太爱来的新大陆后,这里便时常成为孙彦君一个人的天地。午饭后来这里泡上一杯咖啡,坐在高脚凳上翻翻杂志看看新闻,这样的感觉别提有多美妙了。
但是,这两天严重热感冒的他手脚有些不听使唤,拿着刚泡好的咖啡,手竟然不住地哆嗦,溅得吧台上满是咖啡渍。自助吧台是无人看管的,按说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大碍,但孙彦君想想觉得不妥,又拖着病体从吧台的远端拿来了干抹布,却不料没擦几下,手肘碰到了咖啡杯,杯子从吧台上掉了下去,“啪”的一声摔得粉碎。这下好了,连地上也都是咖啡渍和玻璃碴儿,孙彦君懊恼地捶了一下吧台的大理石台面,绕到吧台里面,蹲在地上打扫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感冒上身,手脚就是不利索,笨手笨脚的孙彦君不小心被一块碎玻璃割到了手指,鲜血汩汩流出。他正在懊恼,活动室的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高跟鞋着地的声响由远及近。他想起身打个招呼,又觉得满手是血突然出现有些不妥,索性就着吧台的遮挡,猫着腰躲了起来。随即,他便听到了方才朱慧怡的声音。
而她口中的江源,会是谁呢?
“我更希望他是在另一种情形下回到这里的……”朱慧怡的话语落下去好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
“回到这里?他原来就是兴庆的吗?我怎么记得他在上海的时候是民宏银行的人啊。”朱慧怡疑惑地问道。
“你理解错了,他是赢州人,所以现在算是回家了吧。”
还没等她说完,朱慧怡惊讶地打断她:“噢,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也是江州财经大学的,这么说来,他跟你是校友喽?我记得他的档案里写着今年32岁……他不会跟你是同学吧?”
“呃,算是吧,不过没有说过话,只是知道他。”
“那要照这么说,他和……也是同学吧?”朱慧怡的声音断了一下,仿佛触及了什么难以言表的话题,欲言又止。孙彦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一个大机构在本地运行很多年,内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也逐渐多了起来,但要说起这个行里大家都避而不谈的人和话题,难道是……
“好了,别八卦了,拿好书快走吧。”另一个声音答非所问地催促着。随即传来了一阵从书架上拿书的声音,活动室的门被关上了,高跟鞋的声响渐行渐远……
她们走后好久,孙彦君才站起身。他的神色凝重,保持着之前的思考状,缓缓地踱着步。忽然,他回过神来,剧烈地咳嗽着,不住地用手掌拍打着胸口,丝毫没注意到手上的血已经让胸前雪白的衬衫缀上了殷红的血点子。
他依然在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讯息。
朱慧怡是人力资源部的行政助理,人事异动的信息自然是她第一手掌握着,照这么看来,一位大人物就要来了。能够让行长杜建舟亲自请来的大人物,想必不是什么小角色吧。他摸了摸已经止住血的手指,脑海中回荡的依旧是刚刚她们提到的那个大人物的名字:江源?
“嘿,在想什么呢?发呆成这样。”
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将孙彦君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此刻,樊小琳已经拉过来铁质的白板,将林长鸣的客户资料一张张用磁铁按在了白板上,从身份证、户口本、房产证、车辆行驶证,再到林长鸣的营业执照、银行流水,所有的资料一应俱全。
“银行流水的进出核查过了吗?”孙彦君问道。
“核查过了,汇款方大多数都是他的上下游客户,取现金的银行网点也在市场附近,应该不存在流水造假的问题。”樊小琳的回答干脆利落,却字字切中要害,让孙彦君不由得点头称赞。
兴庆银行其中一个客户群方向是小微企业。由于没有完整的财务报表,它们的经营资金就必定要用银行卡作为收支的载体。所以,当这类以中小企业和个体工商户为主的客户群在申请贷款时,都会被要求提供自己主要的银行进出账作为销售额核算的重要依据。
信贷员在接触客户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那些夸夸其谈满嘴跑火车,事实证明却名不副实的客户。试想,一个自夸年销售额有1000万的客户,拉出的银行流水单上收到的钱屈指可数,几乎看不到与其销售额匹配的资金进出,又怎么能证明他的销售额确有其数呢?
但即便是流水单上交易额丰盈,也不能确保万全。为了获取贷款而伪造流水单的客户大有人在,有的改动数字,有的在自家的电脑上做份假流水,有的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在造假的流水上盖上了刻有银行字样的“萝卜章”。
而就在上个月,一个伙同资金中介造假流水的客户,因经营恶化、贷款逾期而“跑路”,他之前造假骗贷的手段堪称一绝。为了骗取贷款,他没有采用传统的那几种低劣的方式瞒天过海,而是找上了资金中介,在支付了一定金额的报酬之后,资金中介开始大批量地往他的账户上打钱,又大批量地将资金划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真实的交易金额几乎为零,银行流水资金进出却增加了好几千万。这种将流水弄得漂漂亮亮、实质经营却是一摊烂泥的手段竟然真的瞒过了信贷员的火眼金睛,让他濒临倒闭的老式纺织厂又苟延残喘了好几个月。
“江总真的说问题就出在这些资料里吗?我真的没看出什么问题呀。”经过一番仔仔细细核对,甚至连婚姻关系、法院的案件记录都做了查询,却仍看不出任何的问题,樊小琳沮丧地瘫坐在了椅子上,揉着太阳穴。
孙彦君却没感觉到任何疲惫,他的双眼在一大堆资料间来回地扫视着,一遍、两遍、三遍……终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份协议上。
他拿起这份协议细细地看着。那是一份条款完整的购房协议,根据协议上的描述,林长鸣于2014年花大价钱在赢州临近的清远县买了一栋山庄别墅,面积400平方米,价格在200万左右。用他的话说,这是他退休之后养老度假所用。
“购房协议?这有什么问题吗?”樊小琳从凳子上直起身来,盯着协议疑惑地问道。购房协议虽然没有房产证的要素,却是房产过户的重要凭证,完全可以纳入资产的统计范畴。
“还不知道,但是,”孙彦君犹豫了一下,“这是唯一一份我没有实地核实的资料了。”
“实地核实?你的意思是?”
孙彦君没有回答。他久久地盯着白板上的资料,难道这里,真的有问题吗?
“今年二季度的存款较上年环比增长较慢,远低于去年同期,各部门要引起重视啊。”
行务会议上的杜建舟语调低缓、深沉,却透着商量和劝导的口吻,仿佛一位循循善诱的老者,而非这家存款在50个亿以上的股份制银行的一把手。江源有些疑惑,这个年近五十、一头白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似没有什么领导架子的和蔼长者,真的会和那件事有关吗?
这是杜建舟以分行一把手的身份从总行调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了,对于他本人而言,这也是最为关键的一年。近几年来,这家外来的商业银行在经济并不发达的赢州市根基渐稳,但业绩却呈现出逐年下滑的趋势。在去年的全行评比中,赢州分行的综合评分在全行28家市级分行中名列第16,第一次下滑到了第三梯队。
不同于国有或者地方政府控股银行那种机关单位式的机构,兴庆这样的股份制商业银行尽管有政府的参股,实际的控制人却是私人老板和财团机构。在这样以盈利为第一目标的商业银行工作,业绩增长永远是悬在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对于杜建舟这样从总行调来的分行一把手而言,要么离开这里,到更安逸的地方工作,要么,努力在当下,等待有一天能够做享受红利的主人。
所以,这一年对于杜建舟而言无比重要,倘若扭转目前的颓势,他大有可能调回总行进入董事会,从此一马平川,仕途坦荡。而如果不能采取措施,有效遏制分行目前业绩下滑的颓势,不但进入董事会的计划泡汤,他分行一把手的位置,也有可能不保。
南州分行的前任行长林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位年富力强的一把手,在下派到南州的三年里,因为无法止住持续爆发的不良贷款,最终被强行调离岗位,发配到其他地区筹建村镇新机构去了,从此天涯海角,归期无望。
不想步林峰后尘的杜建舟,显然也想做出一些改变来。这几个月来,一向不闻窗外事的他四处招兵买马,整个赢州城各家银行名声在外的出色员工,近期都接到了兴庆银行的挖角电话。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这么顺利地进入这个是非之地吧。换在其他时候,这样跨越地区的人才引进,怕是没这么容易了。小晗,也许真的是你冥冥之中的相助。愿上天助我,让我得偿所愿,为你沉冤昭雪。”
想到这儿,江源的心口又一次隐隐作痛。
眼下,每月召开一次的行务会议已经进行到一半。议程烦琐、枯燥,无非是各个部门和支行的负责人按部就班进行着工作汇报,然后各分管行长提点评和要求。期间总有些部门老总不适时宜地就所在部门业绩的下滑给出自己看似充足的理由,什么经济形势不好、他行贷款利息优惠、知名度在本地不够,等等,无一例外,都被强势而霸道的副行长李云坤顶了回去。
“专做小微贷款的泰融银行这两年发展势头很猛,已经大有赶超我们的势头。稠城银行这两年也在转型做小微贷款,看看他们今年的业绩和不良率,转型也很成功嘛。可是我们呢?我们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吗?”每次开会,李云坤的霸道模式总会开启,言辞激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而相对应的,杜建舟则永远语气平和。“希望各位老总打起精神来,为了全年的满堂红而努力,多向先进学习,”他依旧在老生常谈地说这些看似鼓舞军心的话,看着面前的众人面面相觑无精打采,随即话锋一转,“比如,咱们新来的江源老总,刚刚到任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了3000万的存款新增。”
在江源而言,3000万存款,对于在上海金融圈摸爬滚打超过5年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看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其中夹杂着羡慕、嫉妒、不屑或认可,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不远万里筹划一年来到这家银行可不是为了博取这群人认可的。他有一个更深层的目标,正是这个目标,让他做出了放弃远大前程只身回乡的决定。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接着,会议室的门几乎是被撞开了,一个身着银行制服的小伙子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的额头上冒着汗,脸涨得通红,深蓝色的领带勒着他的脖子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略过了所有人,神色焦虑地径直跑向了杜行长,而对面正在侃侃而谈的零售部老总夏祺宣思路被打断,一脸不快的样子,愤愤地瞪着来人。
江源认得他,这个慌里慌张的小伙子身高一米八,长得英俊帅气,正是一楼营业部的大堂经理林旭。
只见他来到行长跟前,低头在行长身边耳语了几句,距离太远,江源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却隐隐地读懂了他的唇语。他看见杜行长的脸色“嗖”的一下变得煞白,而林旭的嘴型分明说的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