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与管家
——威廉·哈兹利特[17]
英国散文作家兼评论家哈兹利特以上针对编辑所说的话不无道理。然而,这个让人烦恼、靠文字过活的寄生虫,只要牢记自己的位置,有时却能够发挥建设性的作用。至于这一位置意味着什么,答案可能千差万别,大不一样。确实,编辑这一概念无所不包,有时不由得让人惊叹它的作用究竟能有多大。一个激扬文字、指点国际大事的《泰晤士报》编辑,与整理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剧作的编辑,或是出版社孜孜矻矻地校对标点的编辑之间,有何相似之处?所幸的是,各个编辑所处的环境大致能决定他在广阔的编辑领域中所起的作用,当然,对具体工作职责的进一步详细阐述,会帮助他们更好地了解自己的职责。
每当思忖自己所承担的编辑任务,我总会想起两个大相径庭的比喻。在我看来,它们似乎体现了我所从事的工作中许多最重要的特征,至少按我个人理解是这样。一个比喻是把我的工作比作石匠,他用一块块石头,速度缓慢地建造着某座宏伟大厦,例如大教堂。给他的石料中有切割齐整的,也有需要修琢加工的。另一个比喻是把我的工作比作管家,他总是沉默寡言地藏身于绿色粗呢门之后,由于局限于家中的有限空间,他目光狭窄,但同时又因为专注于某一领域而格外敏锐。
建造一座教堂,虽然石匠比不上建筑师(当今而言更是如此),但建筑师的思想必须靠建筑工人领会,在实际建造中利用所给的材料予以实现。例如,建筑用的石料可能是事先准备好的,但需要石匠砌得严丝合缝;一旦有什么预料之外的问题出现,有时还必须反复调整加工;接合处的砂浆必须按比例调配,边角要磨平,不容许出现一点缝隙。工作完成之后,若是石匠活儿干得出色,整个建筑将成为一座纪念碑式的作品,展示的不仅是使之成为可能的艺术构想,同时还有赋予这种构想以形体的精湛技艺。换一个石匠也许一样能够把活儿干好甚至更好,但耸立在众人眼前的这座建筑却是“这一位”建造的。
管家的活动范围在楼下,这既给了他特权,同时也使他目光受到局限,所见失真变形。主人家发生的一切,除了纯属隐私的部分,多数他都能目睹或耳闻。但视野狭窄的他往往只能关注到自己小圈子里林林总总的细节,不会以巧妙或神通广大的方式将其与广阔的外界联系起来,那对他而言不要说难,简直完全不可能办到。他对自己操办的各类社交聚会的程序了如指掌,无所不知,但往往容易就此断定所有宴会都是同一模式,因为他根本没见过别人家如何操办。主人的所作所为,他无不了解,就连最微小的细枝末节也悉数尽知。但往往只是就事论事地简单看待,体会不到其内在含义,无法感受它的弦外之音,也不能与之产生共鸣。再有,和主人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管家是可以替代的,但是,要保证整座房子的基础设施正常运转,却全都得靠他一手掌控。
至于说编辑,至少是本书编辑,本质上而言是作者的副手,负责处理作者的作品。在编辑履行职责的时候,他不希望过分突出自己的作用,因为这不是他行使职责的目的。编辑者的目的,是建构一座精神大厦,实现设计者内心怀有的梦想,即便有些设想直至设计者去世,还只是些模糊的碎片。编辑者的目的,是安排一场社交聚会,充分展示主人的个性,而不是极尽夸张,耍噱头突出自己,分散客人们的注意力。聚会上的酒杯,似乎是自动斟满。谁会欢迎一个打断客人谈话的侍者?而倘若这个侍者企图加入谈话,那更是无法容忍,除非他的话别开生面,并且说的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谁又会邀请一位建筑工匠来主讲一场关于建筑学的讲座,或者邀请一位管家来讲授家政管理课程?
在本卷书信集中,看不到一只强有力的批评之手引导读者,除了全然不胜任而外,以上所述便是根本原因。比如说,有些人或许会试图通过简介性文字寻找20世纪30年代牛津生活的美妙插曲,或者是战时美国社会的概况。即便此类辅助确有用处,我也无从提供,因为我不是一位社会历史学家,甚至什么类型的历史学家都不是。[18]此外,在本书附录中收入的两篇文章里,伯林本人已经详细描述了他在战时所从事的工作及背景,而信件本身则不但清晰地展现了它们产生的时代背景,同时也揭示了作者的性格。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愿在文本和读者之间设置眼镜,这么做仿佛意味着我能够教他们如何阅读伯林的文字。我的目的,如下文中将要稍加详述的那样,就是要消极地而不是积极地“解放”读者(这是伯林的说法,同时也是伯林的精神),使他们多元的意愿能够在伯林的著作中得以实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为读者提供了他们所需的最低限度的真实信息,以帮助他们理解伯林的著作,让读者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做出反应。[19]本书提供的是原始素材,而不是一本经过预先加工的评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