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圣经》如是说(1)
迪伦马特戏剧集(上)
戏剧
1945/1946年
张晏 译
Friedrich Dürrenmatt
Es Steht geschrieben
Ein Drama
作于1945年7月至1946年3月,1947年4月19日在苏黎世剧院首演。
前言
也许有必要先声明一下,书写历史并不是我的本意,对于在那座城市发生的事,我既没有看过档案记载,也没读过几本书。因此故事情节有可能是随意虚构的。让我感动的是我接受到的那段旋律,就像有时候用比较新的乐器去演奏古老的民歌旋律并传承下去。至于这里面影射了多少今天发生的事情,先暂且不提。也许作者的意图更多的是小心地总结偶然因素所造成的相似性。
人物
三个再洗礼派教徒
僧侣马克西米利安·布莱博冈茨
两个清道夫
一个守卫,后面变成守夜人
莱顿的约翰·伯克森
伯恩哈德·克尼帕多林克
尤迪特
卡特琳娜
莫伦霍克
一个男人
大主教弗兰茨·封·瓦尔戴克
女菜贩
两个市民
带着女儿的女人
报幕员
两个士兵
扬·马蒂森
罗特曼
克雷亭
约翰·封·布伦
赫尔曼·封·蒙盖森
守卫
鼓手
侍从
查理五世皇帝
典礼官
天文钟里的土耳其人
商人
黑森侯爵
他的两位夫人
酒保
一个妇人
一个孩子
雇佣兵
厨子
刽子手
一开始有三个再洗礼派教徒跪在舞台上。他们很瘦弱,留着长胡子,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乱糟糟的看不出来穿的是什么,两颊深陷,眼睛有黑眼圈,但是没有刺鼻的洋葱气味。对这些脏兮兮的兄弟们不用过于关注,无须为了他们制作专门的场景——上帝保佑——,让他们在空空如也的大幕前面出场就可以了。在整场演出过程中也可以让导演和演员们随意发挥,因为我们不像以前那样能给出短短的几条注解和色彩来描写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个世界过去的样子和现在以及未来都一模一样。
中间的再洗礼派教徒 上帝蒙住了他的脸,太阳西沉坠入大海,水面上的船只燃烧起来。
鲸鱼被冲上陆地。
山丘塌陷,森林倒下,深处燃起大火。
人的尸体遮住了溪流,挂在树枝上。
食腐的大鸟吃得肥肥的。
它们胖得像母猪,已经飞不起来。
被罚下地狱的人离开了洞穴,而洞穴坠入了大地中央。
他们的身体在夜晚的星空下缓缓移动。他们像龙一样从岩石上滑入夜空,伴随着滑落的声响,天与地颤抖起来。
左边的再洗礼派教徒 他们起来杀戮,
攻击再洗礼派教徒。
可这些人都是纯粹的肉体,主在他们中间修建自己的庙宇。
他们抛开了所有的罪孽,就像新婚之夜到来之时新郎脱掉自己的衣服那般干脆。
他们是圣徒,是被挑选出来的,可以坐在主的右侧。
他们受了洗礼,正如圣约翰给上帝施洗。
他们觉得每一件事都是相同的,如果一个兄弟对另外一个说:把你的衣服给我,我很冷,那么他就会得到衣服;如果他说:把你的面包给我,我饿了,那么他就会得到面包;如果这个兄弟对他的兄弟这样说:把你的妻子给我,我要和她生下上帝的孩子,那么这个妻子就会分给他。
可是上帝喜欢看到他的仆从遭受邪恶的磨难,因为如果这样一个人想要宝剑,就会将铁放入火中。
右边的再洗礼派教徒 被罚下地狱的人冲向再洗礼派教徒,就像冬夜里狼群扑向羊群。
他们被关进笼子里淹死,被埋进土里只露出头,上面再扣上一个大锅,里面放上两只老鼠。
他们被钉在柱子上烧死,身上抹上沥青。男人们被阉割,女人们用烧红的铁棍插入下体。
他们的眼睛被戳瞎,双手被砍掉,舌头被撕出来。成千上万的人倒下去,因为主在考验他们。
中间的再洗礼派教徒 再洗礼派教徒在上帝面前找到了仁慈。
上帝的愤怒指向那些说话的人:那不是上帝,或者亵渎上帝,传播错误教义,祈祷他们称之为圣人的神像。他将这些人交到再洗礼派教徒的手中,因为他要让仆从们烧掉这些杂草。
再洗礼派教徒应该彻底根除被罚下地狱的人,掐死他们的后代。
应该将他们怀孕的妻子钉在墙上,剖开她们的肚子,取出那些胎儿,把这些死胎塞进教士那被剖开的肥肚子里。
要撕去这些地狱女儿们的衣服,像对待娼妓那样对待她们,把她们扔给狗吃,让狗饱餐娼妓的肉。
巨大的地球将要落入再洗礼派教徒的手里,依靠主的仆从的力量,这是一种无法抵御的力量,就像天空划过的闪电,就像奔涌到大海的急流。
左边的再洗礼派教徒 主锻造了他的利剑,他看到这是一把好剑。
为了显示有同盟,他给予他的仆从们一座城市,以便他们从这里出发去征服大地,他们中间将会出现一位新的所罗门。
于是所有的再洗礼派教徒从各国出发,前往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
我们面前这座沐浴在夕阳下的城市就是被神赐福的城市。
它的塔楼和屋顶被赐福,夕阳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色。
最后一批不信教的人很快就会从中逃离,大主教也会带着他的姘妇和男宠离开神像的庙宇。
那些可怜巴巴的路德教派信徒也像流浪汉一样逃走了。
今后再洗礼派教徒还会冲出这座城市,用他的利剑征服成千上万,千千万万的敌人,用他们的鲜血染红大海。
右边的再洗礼派教徒 预言的那一天终将会到来,所有人都能看到主坐在火一样的云端,对正义和非正义做出宣判。
他将会说出坚定的箴言,永远放入四海而皆准。
那些不信教的人和误入迷途的人受到他的诅咒,将永远遭受折磨,他们会沉陷入黑夜。
但是再洗礼派教徒却会在主的眼睛里看到仁慈。将会出现新的天空和新的大地。还有一个新的灵魂和一个新的躯体。
我们将会与他融为一体,他在我们之中重生。
上帝的荣耀高高在上!
〔这三位在结束的时候几乎已经陷入火焰之中,他们退下,不过交响乐队不会停,还要继续演奏一些滑稽模仿的音调。随之,在拉得严严实实的大幕前出现了一位僧侣,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大幕徐徐拉开,能看到里面的场景像下面台词里说的一样。
僧侣 你们将会坦诚地告诉我,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会坦诚地告诉我,刚才台上那三个如此声嘶力竭喊叫的人,真是粗鲁不堪的家伙。
因此,如果你们对再洗礼派教徒有些不好的看法,人人都会理解,总的来说你们也是对的。
那是些笨蛋,我知道,是些贫穷的笨蛋,一个邪教的信徒,是由面包师傅、金匠、毛皮商和话都说不清楚的布道者发明的一个邪教,他们的愚蠢只能让你们感到尴尬,简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你们当中了解情况的人一定会赞成我的说法——前提是,这个大厅里坐着几个这样的人——有这些爱吵闹的人,才能神奇地书写世界历史。
说到我自己,我叫马克西米利安·布莱博冈茨,或者马克西穆斯兄弟,人们在修道院里喜欢这样叫我,我出生于1499年12月31日,或者也可以说是1500年1月1日,因为我降生于午夜,谢天谢地,就在那个夜里,旧世纪结束了,一个新的属于上帝的世纪已经开始。我不是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生活过,而且这一点我从不懊悔。恰恰相反,我坚信每一种方式的生存都有其弊端,这些弊端是无法弥补的。我在这出戏剧里也很少出场,也许就两三次吧。
是的,我本来无须出场,因为导演也许会把我这个角色删掉,也许是为了缩短演出时间,或者他恰好缺少一个演员,这有时也合乎实际。
就连现在,我正在和你们说话,
这无非是一个尴尬的间歇,我身后的大幕徐徐升起,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舞台,但谁也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我有一点儿希望——要是这对头的话,恐怕对你们,也对我们都会大有帮助——,再洗礼派教徒这个名字经历了许许多多个世纪,也许还保留着那样一些余音,我的时间和你们的时间之间就如同隔着一道无法穿越的墙——因为谁能穿越到过去呢。
这余音似乎会赐予你们保证,你们花了钱,可以看到足够多的血流成河,听到战争的嘶叫,目睹酷刑的场景,感受被允许的爱和不被允许的爱。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甚至将会看到查理五世,那位皇帝,当然高高在上地坐在王座上。
如果我可以请求的话,请你们盯住房子的这一面墙,它完全展现在你们面前,还有那个角落,就在我右边,大街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我们身在明斯特,威斯特法伦的一座城市,并不是很大,近乎一万五千人,可惜它几乎看不见,教堂、宫殿、大街和水井包围着我们大家。
最左边,在大街拐弯的地方,你们会看到一辆小推车,里面是来自莱顿的约翰·伯克森,他正在打着呼噜酣睡,身上的衣服在那些令人担心的地方有一些令人担心的破洞和裂缝。
就这样,他也会得到女士们的欢心,因为他是一个帅气的男子,有些女士可能会暗暗希望,能堵上刚才提到的那些破洞。
从右边过来两个清道夫,很明显是些痴呆的形象,其中一个穷得让人特别心生怜悯。
愿上帝怜悯他的贫穷。
演出开始了。
保留好的,忘掉普通的,从坏的当中学习!(退场)
清道夫一 真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地上一大堆脏兮兮的尘土。
清道夫二 尘与土。你知道,我学过哲学。
清道夫一 是的!
清道夫二 还有法律和医学。
清道夫一 我相信!我相信!
清道夫二 还有神学!
清道夫一 你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成为清道夫。
清道夫二 你瞧瞧,我脑子不太对劲儿,我完全堕落了?我听到有声音。
清道夫一 什么声音?
清道夫二 我脑子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在响动。就像一颗星星,你懂吗?或者一棵树,枝叶繁茂,结满果实,你懂吗?
清道夫一 像一棵树?
清道夫二 明白吗,就像一棵树发出的声音。
清道夫一 明白!
清道夫二(一动不动地站着,用手指着鼻子)你听到了吗?
清道夫一(好奇地琢磨)是树叶响吗?
清道夫二 你听到了吗?
清道夫一 是打呼噜的声音。(他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了正在睡觉的伯克森)哎,那儿有一个人躺在小车里睡觉。
〔他们走到伯克森跟前,打量着他。
清道夫一 他躺在尘土里。
清道夫二 我们从尘埃中来,也会变成尘埃。Ex pulvere in pulverem[27]。明白吗,这是拉丁语。
清道夫一 这不是拉丁语,这是烧酒。
〔从右边走来一个胖胖的小个子男人,留着长长的胡子,腰带上挂着一把巨大的军刀,拖在地上一路发出很大的声响。
守卫 法律就是法律!
清道夫一(深深地鞠了个躬)完全正确,大人。
守卫 我思故我在。
清道夫一 很对,大人,我真蠢。
守卫 那边的小推车里躺着一个人。他被拘留了。
清道夫一 他被拘留了。
守卫 这个男人在法律面前喝醉了。我必须拘留他,这是再洗礼派教徒的命令。第二十四条规定:禁止暴饮暴食。这个男人喝醉了。第二十九条规定:禁止在有问题的地方停留。一辆推粪的小车是一个有问题的地方。
清道夫一 一个很有问题的地方,大人。
守卫 把他摇醒。
清道夫一 他打了个喷嚏,大人!
清道夫二 打喷嚏!你明白吗,我在博洛尼亚、费拉拉、塞维利亚、萨勒诺和巴塞利亚上过大学。
清道夫一 他醒了!
〔约翰·伯克森嘴里嘟囔了一句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把头稍微抬高了一点儿。
守卫 以法律的名义。你被拘留了。
约翰·伯克森 荣耀归于高高在上的上帝!
清道夫一 是的!
约翰·伯克森 你们这些人,我这是在哪儿?
守卫 你是在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
约翰·伯克森 你是说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吗?
清道夫一 正是如此。在阿吉蒂大街。
约翰·伯克森(双臂伸向天空)主啊!感谢你为臣仆所做的一切!
清道夫二 神秘的融合!我学过神学。库萨的尼古拉、帕拉塞尔苏斯、司各脱、希波的奥古斯丁!
守卫 因为醉酒躺在小推车里,所以你被拘留了。
约翰·伯克森 你知道我是谁吗?
守卫(不为所动)你喝得醉醺醺地躺在那里!
约翰·伯克森 我是一个再洗礼派教徒。
清道夫一 是的,一个再洗礼派教徒!
约翰·伯克森 最伟大的先知之一!
〔守卫尴尬地并拢双脚后跟,鞠躬。
约翰·伯克森 我希望,你们也属于这个信仰。
清道夫一(打了一个无助的手势)我是一个清道夫。
清道夫二 我脑子有毛病。
守卫(感到很迷惑,特别彬彬有礼)老爷您喝醉了——我是说,老爷您睡在小推车里。我必须拘留您。(他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法律就是法律,老爷!
约翰·伯克森(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有喝醉,我的朋友:我是昏过去了!
守卫 昏过去了?
清道夫一 是的!
清道夫二 Animus eum reliquit![28]这是医学,老爷,我学过医学,您知道的!
守卫(抽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姓名,籍贯,职业?
约翰·伯克森 约翰·伯克森,裁缝学徒,一个戏剧协会成员、漫游传道者、再洗礼派教徒的先知,1536年1月22日在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以一种残忍暴力的方式死去。
守卫 您刚才说,您1536年1月22日死于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
约翰·伯克森 是的,我死于那时。有人对我施以酷刑,我在碎轮[29]上死去之后,尸体就被丢弃在一辆这样的小推车里,你们现在都看到了,我就躺在这样的一辆小推车里。
守卫(惊呆了)这件事发生在1536年1月22日?
约翰·伯克森 是1536年1月22日。
守卫 请原谅,今天是1533年9月23日!
约翰·伯克森(沉思)我的朋友,我们这些先知时不时地会搞不清未来和过去。
守卫 你从哪里来?
约翰·伯克森 半个小时以前我生活在荷兰的莱顿。
守卫(震惊)莱顿?半个小时以前?
约翰·伯克森 正如你所说的。
守卫 从莱顿出发要四天的路程才能到明斯特。
约翰·伯克森 你想说什么?
守卫 你已经来到了明斯特。
约翰·伯克森 对此我并不怀疑。
守卫 你在短短几分钟里就从荷兰来到了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
约翰·伯克森 请你理解:是大天使加布里尔背着我飞过来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清道夫一 是的,飞过来的。
清道夫二 这是魔力,你要明白。浮士德、帕拉塞尔苏斯、阿格里帕!
守卫 老爷您是被大天使加布里尔背着飞过来的?
约翰·伯克森 我们刚刚抵达明斯特的上空,俯瞰脚下的景色,这时他的眼睛被太阳晃了一下。他打了个喷嚏,我就掉在了这辆小推车里,昏了过去,被你们发现了。
清道夫一 大天使也会打喷嚏,老爷?
约翰·伯克森 是一种柔和好听的声响,像钟声似的,伴随着身体有节奏的一次振动,天使打喷嚏的时候喜欢展开双翅。
守卫 为什么大天使加布里尔要背着你来到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呢?
约翰·伯克森 我在莱顿生活的时候沉溺于肉欲。
守卫(记录着)老爷喜欢女人。
约翰·伯克森 有一天早晨,大天使加布里尔出现在我面前。他暴跳如雷,我决心自杀谢罪,于是我就跳进了莱茵河。
清道夫一 这样啊!
约翰·伯克森 一个天生的盲人救起了我,虽然他全身麻痹,没有一个关节能动。
守卫 这怎么可能呢,老爷?
约翰·伯克森 在主那里一切都有可能。
守卫 你说服了我。
约翰·伯克森 之后我又从市政大楼上跳了下去。
守卫 这是个比较保险的办法。
约翰·伯克森 我正好落在一个债主身上,我还欠他两百个古尔盾呢。
守卫 然后呢?
约翰·伯克森 他死了。
清道夫一 老天一定是对您另有大任。
约翰·伯克森 今天我醒来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我被天使背着飞在空中。
守卫 老爷想做什么事情呢?
约翰·伯克森(打个宽容大度的手势)我们这样顺便奋起升为大地之主。
清道夫一 是吗,顺便?
守卫 大地之主?
约翰·伯克森 正如你们所言。
守卫 老爷您一定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吧?
约翰·伯克森 我将会极其轻松地实现我的意图。大天使和我在一个亲密的时刻向我承诺过。
守卫 现在陛下还躺在这辆小推车里。
清道夫一 装满了土的小推车——说实话,真是脏极了。
清道夫二 有黏土和尘埃,就像拉丁语所说的,还有很多的马粪在下面,你知道的。
约翰·伯克森 这又怎么样呢,你们这些人!今天我躺在这小推车里,明天我的尸体也会在这车里。我时间不多了。我会像一颗闪亮的流星划过你们的夜空。
守卫 老爷这样宏伟的计划该如何实现呢?
约翰·伯克森 我将轻松地将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再洗礼派教徒会将我选作国王,皇帝会将他的王冠捧给我,教皇大人将会赤脚从罗马走到明斯特,来舔我大衣的镶边。
守卫(把小本子又藏起来,鞠了个躬)我不会拘留老爷了!
约翰·伯克森 现在天色还早,我的朋友们,我必须请求各位让我再睡一会儿。
三个人一起(深深地鞠躬)听你吩咐!
〔三个人深深地弯着腰退下。不过守卫又再次靠近伯克森。
守卫(轻声)老爷?
约翰·伯克森 好朋友?
守卫 对不起,我们这座城市里也有再洗礼派教徒。
约翰·伯克森 到处都有再洗礼派教徒。
守卫 他们占大多数,他们大权在握,他们组成政府。
约翰·伯克森 上帝让他们掌管了明斯特。
守卫 他们的首领叫扬·马蒂森。
约翰·伯克森 我的朋友,扬·马蒂森以前在哈勒姆的时候烤的面包一点儿也不好吃。
守卫 再洗礼派教徒从四面八方涌向明斯特,人们说,天主教徒和路德派教徒要么必须离开城市,要么就会被处决。
约翰·伯克森 要成为天主教徒是不需要头脑的,而新教徒早就弄丢了他们的头脑。
守卫 昨天,大主教宫殿的窗户被人砸碎了,人群踩死了两个助祭。
约翰·伯克森 一句话,我的朋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守卫 有传言说,再洗礼派教徒会共享妻子,有这回事儿吗?
约翰·伯克森 你结婚了?
守卫 我是个好色之徒。
约翰·伯克森 肉欲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在美人面前大家都一样。
守卫 那会财产共享吗?
约翰·伯克森 你很穷吗,我的朋友?
守卫 我是有钱就立即花光的人。
约翰·伯克森 穷人将会富有,富人将会贫穷。
守卫 那我也要施洗礼!
约翰·伯克森 我本人将会接纳你成为这个集体的一员,我的儿子。
〔守卫想要离开。
约翰·伯克森 我有一个问题,我的朋友。
守卫 老爷?
约翰·伯克森 在威斯特法伦的明斯特,谁是最富有的人?
守卫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伯恩哈德·克尼帕多林克吗?
约翰·伯克森 我想起来了,在阿姆斯特丹时,我曾经看到过他的货仓。
守卫 明斯特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有钱。
约翰·伯克森 你说说,克尼帕多林克对再洗礼派教徒友好吗?
守卫 除了扬·马蒂森和伯恩哈德·罗特曼之外,他是再洗礼派教徒中最有权势的人。
约翰·伯克森 他胖吗?
守卫 他有点胖。
约翰·伯克森 他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守卫 他有一个非常美貌的妻子和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儿。
约翰·伯克森 我将会娶他的妻子。
守卫 他的妻子?
约翰·伯克森 或者他的女儿。
守卫 或者他的女儿。
约翰·伯克森 或者两个都娶了。
守卫 老爷你想得可真美呀。
约翰·伯克森 傍晚时分我就去找他,当太阳西下,天色昏暗之时。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舞台灯光变暗,舞台左边守卫和伯克森的身影变得难以辨认。房子的外墙向高处,观众看到一个北德风格的房间的内部场景。舞台前面右边的桌子边坐着克尼帕多林克,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穿着昂贵的衣服,脖子上戴着一条链子。他在读一本厚厚的《圣经》。背景中间有一扇门。
约翰·伯克森 在晚餐之后,大街上空无一人,窗玻璃后面,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前都围坐在老奶奶身边听童话故事。
然后他也会坐在桌边,在他漂亮的房间里,灯光昏暗,黑影重重。
他一定是刚吃完了豆子炖熏猪肉,因此来读一读《圣经》。
他就像泡软了的豆子一样柔软和多愁善感,因为他的肚子吃得饱饱的。
有时他发出低沉而响亮的喘息声,就像一头受伤的野猪。
之后——
守卫 之后怎么样了,老爷?
约翰·伯克森 之后他就会转过头去开始说话。
〔伯克森和守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克尼帕多林克(头转向舞台后部开始说话)我很富有,我的宝藏装满了家里的箱子和沉重的橡木柜子。
海洋上行驶着我的大船,给我带来黄金、珍珠和芬芳的油。
我身穿绫罗绸缎,深色的天鹅绒,将自己包裹在珍奇动物的皮草中。
国王和大公们都向我借债。
就连皇帝,骄傲的查理,也无法拒绝我家的美食,他的画家提香还给我画了一幅画,画上的我看上去就像个传道者。
我的妻子很美。
她的皮肤就像十二月落在屋顶的雪一样白。
不过我拥有的最纯洁的东西就是我的女儿,她叫尤迪特。
她走进来的时候,你们就会看到她。
你们会惊讶于她脚步的轻盈,她眼底的纯洁会让你们睁不开眼睛。
这一切都属于我。
不过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书,它让我全身的火焰燃烧得更强烈。
上面写着:
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定会有财宝在天上,这上面写着:骆驼穿过针的眼儿,比财主进上帝的王国还容易呢。这本书里写的一些内容实在让我恼火:
你们这些富人该遭殃了,因为你们的安慰早就不在了!
〔他的女儿尤迪特走了进来,穿过一道右边大家想象出来的门。可以把尤迪特想象为一个娇小的少女,处于女孩儿和成年女性的过渡期。她双手捧着一樽漂亮的高脚杯。
尤迪特 你的葡萄酒,父亲。
克尼帕多林克 我的女儿,你如此小心地将酒杯放在桌上,我总是表扬你的细心。这个酒杯是精心制作出来的,当然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它。你能看到杯子上镶嵌的宝石是商人们从印度带来的,而黄金产自非洲。它亮得能照出你的容貌。
尤迪特 有客人要来吗,父亲?
克尼帕多林克 不是客人,是上帝的一位天使。
尤迪特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坐在窗边。我不会打扰你们,父亲。
克尼帕多林克 你怎么会打扰我呢,我很乐意。就留在我房间吧,孩子。让像女儿这样的美人呆在自己房间里总是令人好愉快啊。
尤迪特 我要去给你们再拿一盏灯。太阳落到教堂后面了,夜晚即将来临。
克尼帕多林克 不用啦!不用啦!你能点燃我胸中的一盏灯吗?你不能。而我的妻子,你的母亲,她是一个软弱的妇人,她也做不到。罗特曼也不行,扬·马蒂森也不行,他还是一位先知呢。
克尼帕多林克(停了一会儿,然后阴郁地说道)主啊,你沉默不语,而我需要一个回答!
尤迪特(站在窗边)一定是些圣人吧,那些再洗礼派教徒,因为——(她沉默了,就像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打扰了他。)
克尼帕多林克 只管说吧,我的孩子。你并没有打扰我。
尤迪特 因为你也是一个再洗礼派教徒。
克尼帕多林克(情绪激烈)是谁说的?
尤迪特(害怕)所有人都这样说。
克尼帕多林克(缓慢地)我不是再洗礼派教徒。我也不是圣人。我没有信仰,我只有金子。
尤迪特 他们说,是你让这座城市里的再洗礼派教徒变得强大起来。
克尼帕多林克 不是我,也不是我的金子。假如他们没有信仰,那么我的钱和我在委员会的投票怎么能帮得了他们呢!
〔有人在砸舞台后部中间的那扇门。同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门外的声音 开门!开门!荣耀属于高高在上的主和他的代理人莱顿来的约翰。
尤迪特(惊恐地)父亲!
克尼帕多林克 打开门,我的孩子。我家欢迎每一个人。
〔卡特琳娜,克尼帕多林克的妻子出场了。她手持一盏灯。
卡特琳娜 有个人想要进来,克尼帕多林克。
门外的声音 开门!开门!这是上帝的手在敲门!
尤迪特(低声)父亲!
〔卡特琳娜犹豫不决地看着克尼帕多林克和尤迪特。
克尼帕多林克 老婆,把门打开。你听到了吗,有人要进来。
〔卡特琳娜打开门。伯克森脚步有些踉跄,张开双臂跨过门槛。
约翰·伯克森 金子!金子!闪闪发光!就像我头顶上北极光那柔和的弧线。我用双手抓住这光线,让它靠近我的身体!我用肺呼吸着它!我踩着用古老的香柏做成的光滑地板!哦,薰衣草的香气!哦,墙上的光影!(他双膝跪地)主啊!主!请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又站起身来)一个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的男人。(他用手把玩克尼帕多林克脖子上的金项链)用沉重的金子做的沉甸甸的项链。我的眼前浮现出饥饿的妇孺那睁大的双眼!饥肠辘辘!(他拍了拍克尼帕多林克的肚子)你有个大肚子。一个圆圆的肚子,里面是撑大的胃和装满食物的肠子!赐福你的肚子,赐福你的好胃口!(他看了看两个女子)一个挺胸丰乳的妻子。还有一个少女!就像耶路撒冷上空穿破云层的阳光。(他又转身朝着克尼帕多林克)你就是富翁伯恩哈德·克尼帕多林克吧?
克尼帕多林克 你说得没错。
约翰·伯克森 这是你妻子?
克尼帕多林克 她是我妻子。
约翰·伯克森 这是你女儿?
克尼帕多林克 她是我女儿。
约翰·伯克森 真的,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上帝赐予你美貌的女子。
克尼帕多林克 你是谁?
约翰·伯克森 我是无名小卒。你看我衣衫褴褛!我饿极了,饥肠辘辘,胃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就是无名小卒。
克尼帕多林克 你总有个名字吧?
约翰·伯克森 难道我不是你的兄弟吗?我不是贫穷的拉撒路吗?
克尼帕多林克 你想要我干什么?
约翰·伯克森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喝你的葡萄酒。我想要你的金子,想要你的珠宝。我想要一张睡觉的床,想要一件裹身的衣服。
克尼帕多林克 那你又要回报我什么呢?
约翰·伯克森 你居然还讨价还价?说不定我能给你带来永恒的幸福呢?
克尼帕多林克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来自何方。你衣衫褴褛,我能给你衣服;你腹中饥饿,可以坐在我的桌边;你口渴难耐,我也可以给你葡萄酒。(他把自己的金项链戴在约翰·伯克森的脖子上)来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卡特琳娜(急匆匆地跟在他们身后)我让人拿烤肉来!还有葡萄酒和蛋糕!
〔尤迪特紧走了几步,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
〔两个男人在明斯特的一个小巷子里相遇,最好让这两个人站在大幕前面解决他们的事情。其中一个是莫伦霍克,他坐在舞台边缘乐队的上方,腿晃来晃去,另一个是个驼背的人,背着一个沉重的口袋从右边上场。
莫伦霍克(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黑发男人)喂,那个新教教徒!喂?喂?
男子 你在喂!喂!喊什么呢?
莫伦霍克 你肩膀上背着什么重东西?
男子 我的全部家当。
莫伦霍克 你要去哪儿?
男子 我不知道。先出城门,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莫伦霍克 你在一个不太合适的时间离开了好客的明斯特。半个小时之后就会下雨。
男子 如果我不离开好客的明斯特,半个小时就会被鬼追上。
莫伦霍克 你这样亲切地称呼那些再洗礼派教徒啊。可是你的妻子和孩子呢?
男子 他们对待信仰就像我们对待衬衣一样。一开始流行天主教。好吧,我们曾经是天主教徒。然后路德成了时髦。好吧,我们又成了路德教派。现在委员会里坐的都是再洗礼派教徒,于是我妻子说:我要成为再洗礼派教徒。我儿子说,我也要。我女儿说,我也要。我说:我喜欢这件衬衣,我依然当路德教教徒。
莫伦霍克 你看看!现在你不得不带着你的信仰和你的个性离开这座城市了。
男子 你是铁匠莫伦霍克,对吗?
莫伦霍克 正是在下。
男子 当天主教还流行的时候,你可是为大主教摇旗呐喊的人。
莫伦霍克 你是什么意思?
男子 我是说,你的信仰换得可真快呀。我看到很多天主教徒都离开了这座城市,就像我现在一样。我敬佩这些人,因为他们有坚定的信仰,即便他们是天主教徒。
莫伦霍克 你知道吗,我的新教朋友,什么是一位行家?
男子 嗯,市政厅里就有几位。
莫伦霍克 你看,我是唯一能和这些人打交道的人。所以他们才不找我麻烦。
男子 这样的一位行家需要有什么特性呢?
莫伦霍克 新教朋友,我想给你一个建议。你去科隆吧。或者去奥斯纳布吕克。
男子 那里没有我认识的人呀。
莫伦霍克 你不是有结实的腿和宽阔的肩膀吗?那里需要雇佣兵。
男子 是和法国人打仗吗?
莫伦霍克 你了解明斯特的城墙和壕沟吗?
男子 就像我自己的裤子口袋一样熟悉。
莫伦霍克 去科隆吧!他们需要这样的男人。
男子 我懂了。
莫伦霍克 如果你听明白了就不要说话。快走吧,不然明天就要掉脑袋。
男子 我去科隆,莫伦霍克。
〔明斯特大主教宫殿里的房间。大主教坐在轮椅上,由两名侍从推到舞台上。他们把他推到舞台中央,让他背对观众。大主教穿着紫色的袍子,银白的头发,瘦弱,细长的手上戴了好几个贵重的戒指。
大主教 走开!走开!
让我一个人呆着,你们这些男童!
去玩球或者去和我的几只牧羊犬撒欢。
它们很温顺,其中有一只叫奥丁,它深得我的欢心。
做一些年轻人爱做的事情。我要和大厅里站得满满当当的人们说话,他们睁大了眼睛,扭着脖子在找我。
马上就会有人通报说克尼帕多林克来了。
我还欠着他的钱呢。
这个场景对大主教来说也是够尴尬的,我就不让你们看了。
我的小男童们,你们走吧!
〔侍从退场。
大主教 要收走你们的戏票,前提是如果你们买了票,其实还不算贵,我是明登、奥斯纳布吕克和威斯特法伦明斯特的大主教弗兰茨·封·瓦尔戴克,年龄是九十九岁九个月九天。
我双腿麻痹,已经有十多年了,我这个岁数的人经常会这样。
我的男童们用来推我的这辆充满艺术感的车子是苏丹索利曼送给我的,礼物还有一头白色大象,我没法牵出来给你们看,因为它被养在奥斯纳布吕克的马厩里。我身边摆的这些涂了颜色的东西代表着我在明斯特宫殿里的大厅,不过我向你们保证,事实上我的宫殿可比这些东西漂亮多了。
可惜明天一大早我就要离开这座大厅和这座宫殿,因为明斯特的委员会命令我去远方。
现在我要向你们这些好人再说几句话,因为我有种感觉。
你们当中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这都是些没用的废话,从上面传来的这些话语来自于早就逝去的时代,来自一些老朽的人,我们现在一下子就枯萎了,说的话也没人听了。
我的好人们,也许你们这么想有道理,但是相信我,如果你们足够用心地听,不会跑开的话,这出戏会给大家一些重要的启示,对你们和我们都很有用。我老了,在一些无眠之夜我经常感觉到上帝虽然给了我们人类很多的理智和幽默,但是却没有给我们多少人生旅程上需要的生活艺术。
如果你们现在看到的东西也许有些残忍和荒唐,你们可别大惊小怪:
相信我,这个世界能承受任何伤口,关键并不取决于人是否幸福,因为幸福并不是从天而降的,如果人能拥有幸福,那就是很大的恩赐。
首先最为必要的一点是,人真的能在地球上四处蹦跶。
我知道,在尘世间有很多的不幸,没有尽头的绝望和迷惑,但是,如果我们在人生的舞台上没有严肃地对待这些问题,这样做并不是要嘲讽我们的不幸和你们的不幸,而只是因为我们想让人类的行动有一点儿脱离地球的沉重,我们想展示某些区域,那里的线条更加清晰可见,形式也比较清晰地从背景中突显出来。
我们,至少是在舞台上的我们,生活在你们的时代四百年之前,所以我们在很多事情上比你们更愚蠢、更无助、更幼稚,而在一些事情上则更勇敢、更真诚、更粗鲁。
我心知肚明,在某些方面我知道的还比不上你们那里流着鼻涕的小学生,尽管我能说流利的拉丁语和希腊语,十分热爱荷马和琉善。
不过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那是克尼帕多林克的脚步声,我请求大家,一定要全神贯注地倾听我们俩接着的谈话。人在饥饿的时候连窄长桌子上的面包屑都不会放过。
〔克尼帕多林克从左边走向大主教。
克尼帕多林克 尊敬的阁下!
〔大主教抬起手来打了一个问候的手势。
大主教 你是以委员会成员还是以私人身份来见我?
克尼帕多林克 以私人身份。
大主教 请允许我让人给你搬一把椅子来。为了拦住那些冒失的再洗礼派教徒,用椅子抵住了门,现在没有椅子可以坐。
克尼帕多林克 请允许我站着。
大主教 我们还欠你的钱呢。对于一个大主教来说,这真是糟糕的时代啊,克尼帕多林克。人们都加入新教了,或者是更糟糕的教派,教堂也变得吝啬起来。你也看到了:生意不好。
克尼帕多林克 那笔钱你留着用吧,阁下。
大主教 我们乐于见到一位理智的信徒。但愿你的例子能被大家铭记在心。教堂也十分感激,为了救赎你的灵魂,我会让教堂为你朗诵弥撒。
克尼帕多林克 我不需要这个。
大主教 你无法阻止教堂为你做这件事情。
克尼帕多林克 教堂这么做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主教 教堂不喜欢亏欠别人。教堂会用你赠予的金子招募一支队伍来抵抗那些再洗礼派教徒。
克尼帕多林克 阁下在我面前十分直率。
大主教 在艰难的时期我们喜欢实话实说。(停了一会儿)既然不是为了要回你的金子,那你为何而来?你想要我干什么呢,克尼帕多林克?
克尼帕多林克 真相。
大主教 你觉得能从教堂的臣仆身上得到真相?
克尼帕多林克 我觉得能从一位百岁老人这里得到真相。
大主教 明斯特的委员会命令我离开这座城市。
克尼帕多林克 你必须离开。连我也赞同这个决议。
大主教 我的雇佣兵会征服明斯特。
克尼帕多林克 明斯特并不害怕你的雇佣兵,阁下。
大主教(阴郁地说)就连你也会死在碎轮上,克尼帕多林克。
克尼帕多林克 上帝会帮助我们的。
大主教(悲伤地说)也许在这场战争中上帝不会帮助任何人。
克尼帕多林克 你为什么要和我们打仗呢,明斯特的大主教?
大主教 你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克尼帕多林克 你看,我也喜欢实话实说。你了解《圣经》,你也了解我们的教义。
大主教 教义写得很差。
克尼帕多林克 你知道,再洗礼派教徒想要的就是基督的命令。
大主教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们教派中的那些贵族就是这么想的。
克尼帕多林克 谁反对我们,就是反对基督。
大主教 对于这样的话,我习惯于不置可否。(停了一会儿)我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作为你们的牧师,我必须这样做,但是我比你们走得更远,上帝可曾掐灭了我胸中的怀疑?
克尼帕多林克 我不再踏入你的教堂。
大主教 你到教堂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你的父母也来我们教堂,还有你的祖父母,以及更多的先祖,直到你的生命之树陷入夜的黑暗。这棵树曾托付给我们。
克尼帕多林克 你并不是个好园丁。
大主教 我知道这一点,也许我现在被抛弃了。但是你仍然是信任我的。你不相信神明,这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我自己也不再相信了。但是,克尼帕多林克,你们相信自己,那可就是堕落了。
克尼帕多林克 我听不懂你的话。
大主教 无所谓!你们无法后退了,也不应该后退。你们必须自己走完这条路。
克尼帕多林克 请说得更明白一些。
大主教 我还能说什么!说话是没有什么用的!《圣经》上写着,凡是有耳的,就应当听,凡是有眼的,就应当看。可是谁有眼有耳呢!当眼睛耳朵终于开窍的时候,我们只能看到挖好的坟墓,听到丧钟响起。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坟头上长出来的草最肥美。
克尼帕多林克 阁下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大主教 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儿。明白吗,我是一个老人,我知道谈论这些事情有多难!我们的怯懦就是上帝的惩罚!我们要用利剑去实现上帝的教义!为了最纯洁的目标要抛洒无辜者的鲜血!
克尼帕多林克 你们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大主教 难道我们不就是因为信仰过于软弱,不是用言语,而是靠焚书的木柴垛取胜,才走向没落的吗?(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阴郁地说)祷告上帝将更强大的信仰赐予我们的心吧。
克尼帕多林克 你是路德派教徒,阁下。
大主教 关于路德你又懂得多少!我认识到,他给了我们一刀,我们会因此丧命!
克尼帕多林克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不如加入我们这边。
大主教 我的任务是防止在毁坏的庙宇里竖立起假神的雕像。
克尼帕多林克 看来我们之间的战争已经无法避免。
大主教 战争是必要的。
克尼帕多林克 你没有审判我们的权力。
大主教 这事无关公正,克尼帕多林克。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非正义的,无论是作为再洗礼派教徒还是大主教。
克尼帕多林克 我们是为了上帝的王国开战。
大主教 你是为了再洗礼派教徒的王国而战,克尼帕多林克!因为你们无法战胜自己,所以想去征服这个世界。
克尼帕多林克 我们想要伟大的东西,你们追求渺小的东西!
大主教 人不可能拥有伟大的东西,只能拥有渺小的东西。渺小的东西比伟大的东西重要。如果我们足够谦虚的话,就能在这世上做很多好事。
克尼帕多林克 上帝会帮助我们去实现伟大的东西。
大主教 我们称之为伟大的东西,在上帝面前都是渺小的。
克尼帕多林克(突然抱住大主教的肩膀)我该怎么做?
大主教(犹豫了一下之后阴郁地说)遵守再洗礼派教徒和大主教认为有必要遵守的东西:要像爱你自己一样爱你的敌人,去变卖你的家业分给穷人,别去抵制邪恶。
克尼帕多林克(松开了大主教)这些不是也写在再洗礼派教徒的教义里吗?
大主教 的确是这样写的。
克尼帕多林克 如果再洗礼派教徒和基督说的话都一样,那他们不就是一回事吗?
大主教 他们之间没有共同之处。再洗礼派教徒是一把利剑,而我们是被这把利剑杀死的身体。
克尼帕多林克(慢慢地说,他似乎被推入深渊)可敬的父亲,在我离开之前,请为我赐福。
大主教 你是一个再洗礼派教徒,克尼帕多林克。我不能给你赐福。
克尼帕多林克 难道我的罪孽深重,连人都不是了吗?
大主教(沉默了许久)我履行了上帝的训诫吗?难道我的手上戴的不是金戒指吗?我不是在和敌人战斗吗?我沦落得和你一样,还如何为你赐福呢?
克尼帕多林克 这可能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大幕保持拉开的状态,黑暗飞快地笼罩了舞台空间,克尼帕多林克的话音刚落,就能听到女菜贩的声音,一束探照灯照亮了舞台最右边,女菜贩坐在舞台前部,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篮子。
女菜贩 明斯特的人都听着!男人、女人和少女!来看看这些生菜呀!
看看大自然的这些奇迹吧!圆滚滚的,绿莹莹的!
软嫩像婴儿屁股!新鲜如年轻姑娘!
你要是爱你的男人,就来买生菜吧!
〔舞台灯光变亮,明斯特的暴民有男有女,将一个断头台推到舞台中间,他们穿着中世纪的节日盛装,就像铺开一块彩色的地毯。
市民一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既不是节日,也没有处决!一周前可不是这样!我的小儿子出麻疹,只有我给他讲述一些事情,他才能睡着。
〔舞台后面传来一声小号的声音。
市民二 看这儿,我的邻居!你的小儿子今天又可以睡个好觉了!
〔一个狂热而喜庆的游行队伍走到舞台上,其中有一位报幕员、一个刽子手和几个行刑助手,他们爬上了断头台。大家都穿着奇怪的中世纪制服。
一个女人对她女儿说 报幕员和刽子手来了!这是一个新的刽子手!以前的那个被他老婆从台阶上推下去,摔断了一条腿。
女菜贩 苹果!苹果!刚从天堂摘来的苹果!刚从认知树上摘下来的苹果!它们滑进胃里,洗刷肠子!十分便宜!特别便宜!
女儿 这是一个英俊的刽子手!
〔报幕员脸上带着夸张的忧伤表情站在围观人群的前面,用长长的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三下。
市民一 大家注意!法律要说话了。
市民二 在我们面前敲地板的这个人就是正义的化身。
市民一 这是一个带着忧伤表情的忧伤正义。
报幕员 威斯特法伦明斯特委员会对威斯特法伦明斯特的人民有话要说。用一把利剑来结束马克西米利安·布莱博冈茨的生命,我们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和恰当的,以此来震慑和警告市民,这个放荡的混蛋,逃跑的僧侣居然躺在一个女人的身边。
〔说到“用一把利剑来结束生命,震慑和警告市民”这句话时,在场的人齐声高喊,显然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程序。
市民二 听啊,正义和美德的化身,委员会到底要对威斯特法伦明斯特的人民说些什么呢?难道要禁止躺在一个女人的身边吗?
报幕员(庄重地)禁止公务人员听取和回答非正式途径提出的问题。官方请求相关市民按照委员会颁布的法令向官方提出问题。(退场)
女菜贩 萝卜!谁买萝卜!这是哲学,这是学问,这是穿过你的胃的爱!买萝卜啊!快买萝卜喽!
〔这期间,刽子手在绞刑架上走来走去,像现在的拳击手那样展示自己的肌肉。此刻他挥舞手中的利剑,做出摇旗手的动作。
市民一 我们的新刽子手有一只出色的右手。
市民二 我们可以预测他前途无限。
市民一 我们希望他总是有很多工作。只有用真人做实践训练才能造就一个完美的刽子手。
女儿 太厉害了!这有力的双臂和双腿!娇嫩的皮肤!胸前浓密的胸毛!
〔两名士兵押着僧侣马克西米利安·布莱博冈茨上台。
僧侣 这不公平啊!这实在不公平啊!
第一个士兵 你喊得天都要塌了。真丢人!你这把老骨头可真不配当罪人,简直一文不值。
僧侣 这不公平啊!我要接受教会的审判,而不是异教徒的法律审判。
第一个士兵 你面临的是最新的法律审判!
僧侣 就算大地塌陷,我还是要喊:这不公平啊!
第二个士兵 我的先生,请你注意仪态!仪态!只有这样才能讨女人欢心。
僧侣 你们可以扯出我的舌头,几百万次地扼死我,你们可以砍下我的头颅,把它埋入深深的地下,可是我的头会永远大喊:这不公平啊!
第二个士兵 见鬼了!那就让人砍你的头好了。这是小事,还是安静一会儿吧。
僧侣 我不想死!
第一个士兵 可是我想吃午饭!我可没时间听你瞎喊。
〔士兵们把他拉到舞台上,撕扯到绞刑架上。
市民一 按照规矩,现在该轮到僧侣发表演讲了。
市民二 应该把这些人的大嘴巴给缝上。上次有一个路德教教徒说了两个小时,才把头伸出来受死。砍头的过程很糟糕,因为刽子手已经困得不行了。
〔僧侣在绞刑架上往前走了一步。
僧侣 大家好!威斯特法伦明斯特的市民们!
女菜贩 水萝卜!漂亮的红水萝卜!谁来买水萝卜!便宜啦!好便宜!特别好的红水萝卜!
僧侣 你这女人,住嘴!我要发表最后一次演讲。
女菜贩 小僧侣,住嘴吧,让人把你的头砍下来!我有十六个孩子和十七个父亲要养活!水萝卜!水萝卜!红得像血,美得像生孩子!
僧侣 大家听我说!
女菜贩(以极大的声音叫喊着)洋葱!新鲜漂亮的洋葱!妇女们自己就会怀孕,就会生很多孩子,就会有家庭!吃洋葱啊!我们处于世界历史的中间!黑暗的中世纪才刚刚结束!大家要记住我们还有很多艰难的事情要做!
在我们面前,在充满迷雾的未来,还有三十年战争、争夺继承王位的战争、七年战争、大革命、拿破仑、德法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希特勒、第二次世界大战、原子弹、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第十二次世界大战!这样就急需孩子,女士们,先生们,还急需尸体!因此:谁热爱进步,那就吃洋葱吧,他就是在帮助书写世界历史!吃洋葱吧!想一想未来!关键不是嘴里或多或少散发着洋葱的臭气!
〔在这篇关于遥远未来的讲话的同时,断头台上的人们已经制服了僧侣。现在他紧捂着耳朵,顺从地双膝跪地。
僧侣 所有的圣人啊!快动手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刽子手的助手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女人 这可真是一个瘦弱的家伙!
市民一 他脖子长。这很好。刽子手可以砍得很齐整。
市民二 现在可以让人看看,这个刽子手的技术如何了。
〔刽子手朝着僧侣走去,助手们都退到一旁。
市民一 这刽子手怎么这样站着!这可不合规矩啊。
市民二 这是新的西班牙风格,我的邻居!这是现在最时兴的!等等看,你会喜欢的。
女儿 这样一个刽子手简直像上帝一样!
〔就在刽子手马上要动手的一瞬间,克尼帕多林克跳上舞台,他灰头土脸,穿得像一个忏悔者。他肩膀上背着一个沉重的麻袋。
克尼帕多林克 忏悔!忏悔!忏悔!祸哉!祸哉!祸哉!快点忏悔和反思,不要招致上帝的报复!(他从麻袋里拿出金子撒向人群)拿走吧!拿走吧!在这里!金子,滚动着,发出响声,像在跳舞,它跳过石块,躺在路上,就像是小太阳!快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民众、刽子手、士兵和助理们都纷纷扑向金子。
克尼帕多林克 金子!赤色的金子!那些轻浮的人将你吞噬!你有何打算来阻止我获得永恒的恩典?(他跌跌撞撞地退场)
男子一 他的麻袋里还有更多金子!他麻袋里还有更多金子!
〔所有人乱作一团追逐着他,包括刽子手。舞台上只剩下坐在绞刑架上的僧侣和女菜贩。卡特琳娜·克尼帕多林克穿着华贵的衣服出现在舞台上。
卡特琳娜 克尼帕多林克!克尼帕多林克!她匆匆忙忙地朝着克尼帕多林克消失的方向追去。
僧侣 你不想要金子吗,女菜贩?
女菜贩 我不要嗟来之食。我是一个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
僧侣 女菜贩,你看那儿,一个古尔盾!你看我的脑袋还好端端地长在肩膀上,因为圣人和圣母玛利亚都爱我!掉落到我怀里的这一个古尔盾,你想用什么和我交换?
女菜贩 我更希望掉到我怀里的是你的脑袋。新的刽子手就是一个蠢蛋。这就是西班牙风格?之前那个刽子手行刑的时候,每次都有一个脑袋滚落到我的怀里。我就把它摆在我的圆白菜之间,那是德国风格。把金币给我吧,我给你一些洋葱。
僧侣 我希望赶紧离开这座城市。
〔人们看到舞台背景左边有一个又宽又大的天床,帷幔遮挡住观众好奇的视线。伯克森坐在舞台右边一把舒适的椅子上。
〔一个侍女正在给他洗左脚——伯克森身上套着一件晨褛,另外一个侍女正在给他洗右脚。另外两个侍女分别护理他的两只手,第五个侍女在为他梳头,做出造型。
〔最左边是尤迪特,她把脸埋在两腿中间。
约翰·伯克森 这样就好,我的女儿们,这样就好!
侍女们,用芳香的油抹在我的卷发上。用古龙水涂抹我的双手。用最温柔的方式来锉我的指甲。我喜欢指甲不要太短,要有一个很有艺术感的尖。先用温水洒在我的脚上,再用凉水,我喜欢有所变化。
你,我的女儿,用柔软的小软布依次把我左脚的脚指头擦干,把你的裙子领口再扯大一些,好让我能更多地看到你的胸部。
我也喜欢那雪白的手指头揪掉我鼻子里探出来的鼻毛。
我热爱这一切,我的身体在这柔软的晨褛里轻松地舒展开来。
一想到能再回到床上我就高兴,那柔软的大床本来是属于富人克尼帕多林克的,他现在睡在排水沟里,甚至想说服妓女们也皈依再洗礼派,而她们听着他的长篇大论直打哈欠,无聊得要命。他的妻子身体冷冰冰的,
她正在大床的帷幔后面等着我,你们能看到这大床就像一个大教堂一样大。享受克尼帕多林克留下的温柔真是无比美妙。
他也许又背了几麻袋刚铸造好的金币去扔给大街上的那些母猪。
他财产的十分之九我已经让人转到他妻子名下。
先知也深谙律师高雅而细腻的艺术。
我不像其他的先知只知道说起鲜血,说起那一次次末日审判和异教徒被砍碎的身体。
比如那个吝啬的面包师扬·马蒂森。
这样想有时真的很刺激,偶尔我也会让沉醉于这样的想象中。
不过我更愿意在我的追随者中传播快乐,他们在等待着我成为再洗礼派教徒国王的那一天。
我将会像所罗门一样,我的女人就像大海里的沙子一样多。
我的一只眼睛看上了美貌的迪瓦拉,马蒂森的妻子。
而另一只眼睛还盯着卡特琳娜·克尼帕多林克。
我当然清楚,上天会对我怀有好意,在这种情况下同样如此。
克尼帕多林克的妻子,我要命名她为西奈半岛大公夫人,而马蒂森的妻子,我要赐她为迦密山公爵夫人,她们俩都会是我的王妃。
哦,迪瓦拉,我爱你。
我爱你,羚羊一样伶俐的迪瓦拉!
我要给你写几十万首羚羊诗。
但是会有很多的大公夫人和公爵夫人;
因为圣地有很多的山峰、峡谷、河流,还有很多城市可以供我们命名时使用。
接下来我最关心的事情是如何能让自己当上再洗礼派教徒的国王。
现在我还处于面包师扬·马蒂森的阴影之下,但是我也不想太费心机,因为我喜欢耐心地等待最佳时机。不要苦苦向上天哀求,上天反而会赏赐更多。
不过现在,我的女儿们,我想站起身来。
你们安歇吧,但是门上的插销不要插上。
长夜漫漫啊,我的女儿们。
〔伯克森和侍女们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床和尤迪特上方还亮着灯。卡特琳娜·克尼帕多林克将头从大床的帷幔中探出来。
卡特琳娜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从莱顿来的约翰·伯克森接手了富翁伯恩哈德·克尼帕多林克的所有权力。
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妇人,我们哪里有能力对抗自己的血液呢?
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什么?
他们了解对方吗?他们知道另外一个人在想什么吗?
有一个陌生人来到这个家。
他衣衫褴褛,近乎半裸,于是我能看到他的身体,他肌肉上面的皮肤。
克尼帕多林克给了他金项链。
他还将整箱的宝石和珠宝留给了他,然后离开了这个家,这可是他亲手盖起来的,也留下了妻女,她们走过空荡荡的大厅,不停哭泣。
可我成了那个陌生人的女人,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躺在我的怀里,他压在我的身上。他的手抚摸我的胸部,手指拨弄我的头发。
我能改变这些吗?
我听到所有钟楼报时的钟声,我听到房子下面大街上人们的脚步声。
他占有了我,我一心只想着他。
只不过在夜里,他在我身边熟睡的时候,伸展开赤裸的、巨大的四肢,嘴巴像在大笑一样,我经常会坐起来,盯着房间,看着面前的窗户框,然后哭泣起来。
因为我知道,我会经历很多的不幸,流下很多泪水,每一次的欢愉之后都是绝望,我们热爱的身体会在刽子手的碎轮上被弄残,鲜血被狗舔舐,它们此刻正在大门前愉快地玩耍。
〔她又把头缩回到帷幔之后,床也隐没在黑暗中。舞台上现在只留下了尤迪特孤身一人。
尤迪特 我的父亲走出了他的家门。
他抛弃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在月光下静悄悄的巷子里流浪。
他穷得衣不蔽体,和街头的流浪狗争抢最后一块面包,
那些看到他的人都指指点点,嘲笑他。
他的妻子也离开了他,睡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
可是我却属于他,即使我无法理解他。
不用问我为什么,我要在他身边服侍他。因此我要离开这个家,因为走廊里传来的不是他的脚步声,侍女们服从一个陌生人。我要去找我的父亲,与他共患难,像他一样穿着破旧的衣衫,遮住我的面容。
〔大幕正在落下,先知扬·马蒂森从舞台后部中央的地板下像个幽灵一样冒了出来,他的样子看起来也像个鬼。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挑选一个又高又瘦的演员来扮演。他下巴上粘着一副让人惊讶的胡子,会让人想起关于弗吕的圣尼古拉的新画像。他双手握着一把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长剑。
扬·马蒂森 我,扬·马蒂森,通过一个巧妙的装置将我托出,让我从舞台的地板下升起,手中握着正义之剑,唇间含着智慧之言。为了保卫那神圣的事业,我从那些愤怒的面孔就能看到,这个事业已经蒙羞,成为大家耻笑的对象。或者是,再洗礼派教徒首当其冲地展示着自己,这些人要么本身就有一些呆傻,或者有一种自吹自擂的劲头,这一点在伯克森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或者是,有一些自身深沉、但却狭隘的人,就像一开始那三个可笑而固执的笨蛋遭到痛斥,
通过导演一些阴险的想法得到了强化。
为了挖出这种糟糕状况的根源,我们认为有义务指出,关于再洗礼派的这一部作品十分可疑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简直就是一部恶毒的戏讽之作的作者,无非就是一个广义上没有根基的新教徒,身上长着怀疑的肿块,对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信仰产生了不信任,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信仰,像是混合了一种悲伤的空话,还有对不正经的东西古怪的愉悦,
他甚至在教皇面前无所畏惧,也不会收起尾巴,这个宗教的死敌,他无非想从这方面重新发起针对我们的大规模进攻。
为了强调我的话,在这里我只需要指出大主教,他是一个泪汪汪的大叔和圣诞老人,在你们面前玷污了这舞台上的地板,
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古板无趣四处游荡的浪荡公子,有个情人叫安娜·伯尔曼,大家都相信他是个新教徒,但是因为特别有野心又变成了天主教徒,他现在打算来对付我这个先知,他招募了一支军队,率领着这些人来到我们城市的城门前。
我——
为了满足你们关于我这个人的好奇心——直到五十岁之前都在哈勒姆烤面包和蛋糕,
那是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夏夜,主用很大的雷声和我说话,我差点因为耳背而没有听到他那柔和的低语。
于是面包师扬·马蒂森就变成了主的先知。
当我站在你们面前的时刻,我正要前往再洗礼派教徒的委员会,刚才离开了美貌的迪瓦拉的怀抱。
她曾是我在哈勒姆那家糖果店的女店员。
如果有人看到我正在店主市场上溜达,那肯定是一个美好的情景。
前后左右都有人向我打招呼,他们晃动着宽大的帽子,
也许还会亲吻我黑色大衣的镶边。
我摸了摸一个二十岁姑娘的纤腰,她从三岁起就瘫痪了。看呀,她能站起来走路了,人民唱道:荣耀归于高高在上的上帝!
这似乎无疑是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情景之一,但是这个情景被新教的作家弃之不顾了,因为他对神奇丝毫不感兴趣。
因此,历史上最崇高的一个瞬间就沦为乏味的理性主义的牺牲品。
〔大幕拉起。可以看到五把沉重的单人扶手椅摆成一个半圆形,中间和左外边两把椅子没有人坐。左中间的扶手椅上坐着罗特曼,右边坐着克雷亭,最右边是伯克森,他面对着观众。马蒂森转过身去,背对着观众,朝着中间那把尊贵的扶手椅走去,这把椅子稍微升高了一些。
扬·马蒂森(坐了下来)再洗礼派教徒元老们,在我左右两边正襟危坐在正义与复仇椅子上的你们!
罗特曼(一个机灵的小个子男人)抱歉,我们人还没到齐!
扬·马蒂森 我们的兄弟克尼帕多林克的椅子还空着。
罗特曼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马蒂森兄弟。
扬·马蒂森 我们的兄弟伯克森,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兄弟克尼帕多林克出了什么事呀?
〔伯克森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罗特曼 我们的兄弟克尼帕多林克和他的女儿睡在露天里,白天挨家挨户地布道。
扬·马蒂森 克尼帕多林克兄弟传播的教义违背再洗礼派教徒的教义吗?
约翰·伯克森(头也不回)和你的教义几乎两样,马蒂森兄弟。
扬·马蒂森 克尼帕多林克兄弟看起来毫不在意他的本职工作。我将会提名杜森施努尔兄弟,那个金匠,来代替克尼帕多林克成为最高机构的成员。
罗特曼(立即)我同意马蒂森兄弟的决定。
约翰·伯克森(语速缓慢,但有点咄咄逼人)我们在很多事情上要感谢克尼帕多林克兄弟。我们不能未经他本人同意就将他赶出元老委员会。
如果他没有兴趣来参加会议,那我们四个人也可以商量。
克雷亭(一个又矮又胖的人,一边看着伯克森)我们不能伤害克尼帕多林克兄弟,有很多市民支持他。我们可以和他谈谈。克尼帕多林克兄弟会自己提出辞职的。
扬·马蒂森(不耐烦地冲着罗特曼)你同意我的决定吗,罗特曼兄弟?
罗特曼(谨慎地)我觉得克雷亭兄弟的话也很有道理。
扬·马蒂森(侧耳倾听)即使大多数人不同意,我仍然可以执行我的决定。
约翰·伯克森 我反对马蒂森兄弟的决定。
克雷亭 我坚持自己的建议。
扬·马蒂森(用一种捉摸不透的语气)我同意这个建议。可以让克雷亭兄弟去和克尼帕多林克兄弟谈一谈。(停顿了一下)城外兄弟们报告了什么情况?
罗特曼 已经证实大主教的确招募了一支军队。雇佣兵是在科隆和奥斯纳布吕克召集起来的。多特蒙德也有类似的迹象。据说大主教招募了八千人来攻打我们。
扬·马蒂森 克雷亭兄弟打算如何应对呢?
克雷亭 城墙需要修缮,市民必须动员起来。我们可以招募一支四千人的大军。
扬·马蒂森 克雷亭兄弟,你看看野外的百合花,屋顶上的鸽子。
克雷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蒂森兄弟?
扬·马蒂森(捉摸不透)城墙不用修葺,百姓不用动员。
〔说了这番话时,出现了令人惊讶的沉默。
罗特曼(犹豫而小心)扬·马蒂森兄弟要和大主教谈判,满足他的要求吗?
扬·马蒂森 罗特曼兄弟知道,大主教的每一条要求我听都不听就会拒绝。
约翰·伯克森(坚决地)我同意克雷亭兄弟的建议。
扬·马蒂森(果断地)克雷亭兄弟的建议被否决。这座城市的防卫工作属于谁就交给谁。
克雷亭 马蒂森兄弟认为这是谁的事呢?
扬·马蒂森 这是上帝的事。
〔此刻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寂静。
罗特曼 阿门。
克雷亭 马蒂森兄弟要承担责任。
约翰·伯克森(漫不经心地)如果马蒂森兄弟相信,主会亲自过问……
扬·马蒂森(站起来)如果有人意图保卫城市抵抗敌人,用剑刺死。
〔他慢慢地走向舞台左边,罗特曼跟在他身后。
罗特曼 荣耀归于高高在上的上帝!
〔马蒂森转过身来对着呆坐在椅子上的克雷亭和伯克森。
扬·马蒂森 即使是你们当中的某一个,也必须用剑刺死。
〔他退场,罗特曼跟在他后面,还回头朝着那两人尴尬又礼貌地鞠了一躬。
约翰·伯克森 一群笨蛋!
克雷亭(沉重呆滞)罗特曼似乎同意我们的意见,但是他不敢站出来反对马蒂森。
约翰·伯克森(本来面向观众,现在转向克雷亭)罗特曼同意每个人的意见。他是一条狗,这条狗会咬住明斯特的教徒,把他们拖进再洗礼派教徒的教堂里。
克雷亭 决不能让杜森施努尔进入委员会。
约翰·伯克森 杜森施努尔不过是一头驴,马蒂森想借他将自己的小车从泥潭中拉出来。
克雷亭 我们必须保卫明斯特!
约翰·伯克森 由于马蒂森的愚蠢,与大主教过早地爆发了战争。我们本应该招募更多的军队。我们让一个倔老头变成了一个有外交手腕的人……
克雷亭 我们该怎么办?城墙必须修葺。
约翰·伯克森 你认识马蒂森漂亮的妻子迪瓦拉吗?
克雷亭 你怎么把她和倒塌的城墙联系到一起?
约翰·伯克森 一个男人在夜里赞美妻子的美胸,而另外一个则要堵上城墙的窟窿。
克雷亭 除了这一点也想不到还能做什么了。
约翰·伯克森 让我们信任美貌的迪瓦拉吧,克雷亭兄弟。
〔在两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再洗礼派教徒前面,从天花板上缓缓垂下来一张牛皮纸,上面画着雇佣军的营地。画上的天空是深蓝色的,挂着一轮黄色的盈月,用各种颜色涂抹了几下,象征着星星,还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看上去不是那么可爱的流星。可以看出带着光环的土星以及带有几条沟壑的火星,沟壑里有行驶的帆船。两个男人穿着华丽的战服登场,站在牛皮纸前面,他们戴着头盔,身着胸甲和其他配饰,别忘了让他们穿上长靴。其中一个人双手握着一根将军权杖。他们的脸盔遮住了脸,每说一句话都要用手把脸盔推上去,而又马上就会掉下来遮住脸,只有在说话的间隙能够看到他们的脸部。
约翰·封·布伦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就从科隆的营地开拔,大军朝着明斯特挺进。
蒙盖森骑士,你是大主教任命的我的副将,我现在通知你。
赫尔曼·封·蒙盖森 看到招募起来的大军,就让我们忘了九年之前在帕维亚郊外的那场决战吧。
约翰·封·布伦 在这场战争中你失去了右耳。
赫尔曼·封·蒙盖森 你失去了左手的三根手指。
约翰·封·布伦 我发誓,下次一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赫尔曼·封·蒙盖森 你是新教徒,我是天主教徒,当时我效忠于一位瑞士法语区的国王,而今天你听命于一位大主教。
约翰·封·布伦 我们替谁卖命并不重要,只要能挣钱就好。我想,当年你的那位法国冒险家雇主并没有给你多少酬劳吧。
赫尔曼·封·蒙盖森 二十个杜卡特金币,将军。
约翰·封·布伦 太少,太少!
赫尔曼·封·蒙盖森 我家里有九个孩子,布伦骑士。
约翰·封·布伦 当时我们在意大利的战利品很丰厚。但是你也知道,在那个地区太阳像火烤,人也燃烧起来。我投入了一个帕度亚美女的怀抱!
赫尔曼·封·蒙盖森 我听说,意大利的娘儿们好贵呀。
约翰·封·布伦 我实在不愿回忆起因为爱情而变得干瘪的荷包。
赫尔曼·封·蒙盖森 有些人说,明斯特有很多金子,但是另外一些人则说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约翰·封·布伦 在答应这桩生意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想想查理皇帝的大军出征突尼斯!我倒希望,有些顾虑不要成真就好。
赫尔曼·封·蒙盖森 我们和来自奥斯纳布吕克和多特蒙德的军队会合之后人数有多少?
约翰·封·布伦 应该有七千人。敌人可以召集起三千人,不算妇女,但是在防卫的时候她们也会帮忙。
赫尔曼·封·蒙盖森 我们必须做好有人突围的准备。
约翰·封·布伦 城市的防卫非常森严。但有些设施已经残破了。
赫尔曼·封·蒙盖森(打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我的枪会把它们打成碎片。
约翰·封·布伦 也很有可能我们要长时间驻扎在城外,依靠饥饿将城市拿下。
赫尔曼·封·蒙盖森 上帝怜悯我们,将军!
约翰·封·布伦 你检查过那些雇佣军了吗?
赫尔曼·封·蒙盖森 当然,布伦骑士。
约翰·封·布伦 你怎么想,蒙盖森骑士?
赫尔曼·封·蒙盖森 他们穿得破破烂烂。
约翰·封·布伦 很多人都有梅毒。
赫尔曼·封·蒙盖森 这是上天最恶毒的做法,用这样一种可怕的疾病来惩罚最大的欢愉!
约翰·封·布伦 我们不得不用生锈的剑来战斗!
赫尔曼·封·蒙盖森 我将和你并肩战斗,直到最后一息,骑士,为了我们的好事!
约翰·封·布伦 现在你跟我来吧。木星已经升起,我的帐篷里有你爱喝的葡萄酒。
〔观众可以看到明斯特的阿吉蒂城门和城墙,上面站着一个市民,他正费力地向外张望。他蹲在那里,尽量不让观众看到他破旧的衣裳。伯克森从右边走上舞台。
约翰·伯克森 雇佣军大部队从三个方向朝着明斯特挺进。
他们从科隆出发,四千人沿着莱茵河直到利珀河,他们已经越过城门的支架,冒着夏天的酷暑,在星空下费力地攀爬。
另有五百名骑兵从多特蒙德出发,他们接近城市南边,已经到达哈姆河畔的街道。有一千名雇佣军在施特丁骑士的率领下从奥斯纳布吕克火速赶来。他们几分钟后就会到达东北边的奥阿,过一会儿守卫就会听到城墙上的声音,能看到先头部队的头盔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可是先知扬·马蒂森仍然禁止任何抵御敌人的行动,但是我们聪明地暗中行动,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
人民已经开始怀疑这位先知。
大天使向我预示的那一天来了,种子冲破泥土,胚胎正努力地冲出地面。城里出现了各种征兆和奇迹。
一个姑娘从所罗门的王座上站起来,她口才很好,是裁缝的女儿,几天前还是一个处女,她的美貌令我心醉神迷,她说自己能看到一些面孔,其中就有我的脸。
人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这位新的先知。
可是你的命运,马蒂森,将要沉入黑夜。
你太长时间都是这座城市的太阳,而现在月亮要发光了!
在你的热情之下,生命变得枯萎,在我的照耀下,黑夜的温柔魔力将会笼罩人们的住所,所有的东西都会在我的双手里变成神圣的金子和闪亮的银子。你们,在这座大厅里的你们,现在会看到昔日的先知马蒂森的死亡,现在会看到太阳坠入永恒的海洋!
请你将目光汇聚到城墙上,守卫的两只手捂着嘴的两边,背对着你们。
这时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开始大喊。
守卫 到这儿来!威斯特法伦明斯特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像湍急的小溪一样冲向城墙!保卫城市,它用坚固的城墙将你们环绕在中间。敌人出现了,正叉开双腿站在奥阿河的岸上!大主教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从射手头盔上吹来的毒羽毛,朝着我们飞来。
听啊,城墙回响着雇佣军的呐喊。
无边无际的辎重铺满了平原,骑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驰骋而来。
看啊,天空变得昏暗,无数的敌人像黑色的雪覆盖了大地!
威斯特法伦明斯特的市民们,拿起武器,来拯救危难中的城市吧!
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这里将会有一场恶战,因为敌人非常强大!但是畅饮敌人的鲜血多么痛快!敌人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这是死神的白色地毯,惨白的尸体就是这座战无不胜的城市发出的光。
〔市民们拿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武器冲了过来,绝大多数都是些随手抓起的东西,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女菜贩。
女菜贩 敌人!敌人!敌人在哪里!我要把他们掐死!我要杀死他们!我要把他们刺死!我要把他们压在身下,挤成肉酱!
市民一(在大家爬上城墙的同时)这女人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厉害武器!
市民二 我觉得她是一把双刃剑,她在城墙里外都一样残忍暴怒。
〔他们爬上了城墙。
市民一 我们脚下敌人的军队就像大海里的沙子一样数不清!
市民二 骑兵像乌云从南边滚滚而来,里面还有电闪雷鸣。
市民一(敲打城墙)嗐!嗐!她真强壮!把敌人的头盖骨都打碎了!
市民二 嚯!嚯!太阳照在红玫瑰上,月亮照在黄骨头上!
女菜贩 嗨!嗨!好多小男人!穿着白色和蓝色的长裤!裤子非常紧!绷得紧紧的腿,绷得紧紧的肌肉!
市民一 把城门钉上!不然这把双刃剑就跑出去了!
市民二 她恨不得把敌人整个军队都吃掉。
市民一 她急不可待地要冲进敌军里,因为她希望能够成为一个赴汤蹈火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
〔扬·马蒂森、罗特曼和克雷亭登台。罗特曼抱着马蒂森的剑,用一件黑色的大衣裹着。
扬·马蒂森(威胁)放下武器!
〔市民们吓得把手中的武器垂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马蒂森。
扬·马蒂森 你们到城墙上有什么好找的?
市民二 是敌人,扬·马蒂森,强大的敌人把我们包围得死死的。
扬·马蒂森 你是干什么的?
市民二 陶工,扬·马蒂森。
扬·马蒂森 回到你的制陶作坊去!回到你们的家里去!你们还有工作,去尽你们的职责。敌人不是你们的事情,你们不需要操这个心。
〔市民们离开了舞台。只剩下马蒂森、伯克森、克雷亭和罗特曼四个人。
扬·马蒂森 远处传来守卫的呼喊,我们大概可以猜到背叛者和异教徒的大军已经到达锡安城门下,他们妄图让这个宝地,这座圣城卷入战火,摧毁上帝的庙宇。可我,先知,立即从营地中出来,带着再洗礼派教徒元老,站在阿吉蒂城门前,在我身上显示出主的力量。
罗特曼 你想干什么,马蒂森兄弟?
扬·马蒂森 伯克森兄弟,人们热衷于赞美你健壮的身躯。就由你来打开城门。
〔伯克森大步走向城门,推开了横梁。然后他推开了巨大的两扇门。
扬·马蒂森 我的剑,罗特曼兄弟!
〔罗特曼把剑递给他。
扬·马蒂森 上帝向我们展示恩典的这一天终于到了。上帝,我将用这把利剑独自杀入敌军,征服他们!
〔他甩开身上的大衣,只穿着黑色的铠甲。此时没人注意到女菜贩偷偷地横穿过舞台,穿过敞开的城门离开这座城市。
扬·马蒂森 主啊!主啊!看看侍奉你的臣仆吧!
我站在你面前,面对着敌人!
你让参孙用一只驴腮骨打败了上千人,你让伯多禄能在水上行走!主啊!主啊!你不是一直帮助相信你的人吗?你不是对盲人说:这是因为你们的信仰?
主啊,请借给我一粒芥菜籽,让我能够移动大山,挪到敌人的头上,将他们埋葬。
主啊,我向你祈祷!让我从你的手中迎接胜利!让这把利剑沾满反对者的鲜血!请让我拯救圣城锡安,在世上传播你的权力!
〔他迈开大步,将剑举在身前像是举着十字架,从城门中出去,消失在舞台的背景中。
罗特曼 这真是庄严的时刻,看着马蒂森兄弟迎着死亡而去。我要为他的灵魂祈祷。
克雷亭 你要干什么,伯克森兄弟?
约翰·伯克森(朝城门走去并将城门关上)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先知扬·马蒂森在勇敢地与敌人作战中阵亡了。
〔大幕拉上,从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鼓声,然后在舞台后部的黑暗中出现了灯光照耀下的敌军前线,最前面是约翰·封·布伦骑士(也可以让他独自出场,无须安排雇佣军)。
约翰·封·布伦 在我们前面,威斯特法轮的明斯特的城墙和塔楼像黑色的魔山一般高高耸立,与我军之间只隔着奥阿河。
我们的军队真是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因为就在刚才——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们的先头部队刚刚抵达护城河,在暮色之中,我们看到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剑,独自一人从城门里走出来。
这人被雇佣军杀死,尸身也被斩成碎块,
然而,这个义愤填膺的家伙砍倒了我们的四个人。
我们在完整的头部立刻认出了假先知扬·马蒂森的轮廓,那个有学问的梅兰希特松在发来的信里忠实地描写了他的样貌,这是他背着马蒂森干的。
遵照规定,我们将他被斩烂的尸身烧掉,把骨灰撒向四面八方,
这样到了审判日,他必然会被罚入地狱接受最严厉的惩罚,碎尸万段遭受永恒的折磨。
只有他的头我们会让军医十分仔细地制成标本,作为胜利的标志呈献给大主教。
可现在,从城里传来阵阵恐惧和绝望的呼喊,作为将军,我下令:借助我们的智慧,遵从战争规则,立即发起对城墙和城市的猛攻;
当我们其他队伍和大部队会合以后,就更加势不可当。
部下们,你们抓获了瑞士法语区的国王,把瑞士人打得稀烂,还征服了罗马,战胜了异教徒的土耳其人,面对这座被诅咒的城市,宇宙中的这个脓疮,我命令你们,
你们要掐死我们新教的背叛者——他们让天主教徒本身感到憎恶——,你们要像猎豹一样扑向他们,捣毁他们的城墙,仿佛那是玻璃做的,拿出冲进意大利妓院的速度冲向他们的房屋。
我作为你们的将军,要将穿着铠甲的右臂挥向天空,变成巨人,抓住火星,要将这座无畏的城市化为灰烬,让它随风飘散!
〔大幕没有降下来,还能看到舞台上的封·布伦,伯克森从交响乐团中跳出来,站在指挥本来应该站的位置,能看到他的全身,他又继续上升到观众席,身处观众中间,他举起手中的剑指着封·布伦,脸朝着观众。
约翰·伯克森 你们这些再洗礼派教徒,敌人像猛虎一样随时准备猛烈出击!
他们的鼻孔里的火焰已经朝着我们喷过来,遮挡住落日的光芒,那血红色的光芒!
他们那红色的身体如同地狱之箭立刻会扑向我们!
可你们这些上帝挑选出来的子民却陷入了绝望,因为先知马蒂森,他曾得到上帝的赐福,但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却被抛弃,因为他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权力。
在这紧要关头,上帝让我成为你们的国王,来抵抗这帮反对基督的魔鬼。
看我身着耀眼的铠甲站在这座城市的城墙之上,这是新的锡安圣城,被三位大天使和二品天使围绕,而太阳红艳艳地落入地里,被它的重力坠落下去,而在东方,相对着落下去的太阳,月亮正在升起。
请让我在月亮的光辉照耀下取得胜利,月亮决定了我和你们的命运!
甩掉绝望,看着我的脸!无论男女,拿起武器吧,依靠你们才能打赢这场神圣之战。
拆掉大教堂的长椅,扯下彩色的圣像画,扛着它们到城墙上来!
它们有太久没人使用,但愿那些相信它们的人将它们砸个稀巴烂!
你们瞧瞧,敌人高兴地欢呼胜利,贪婪地要喝孩子们的鲜血,霸占你们的女人。
奋起反抗吧,主的复仇者,让他们瞧瞧主的愤怒!
你们瞧瞧吧,天空分裂,主的脸上火冒三丈,盯着你们的敌人,现在要将太阳和世界愤怒地踢到他的脚下,释放出他的闪电!
他赐福你们,你们的眼睛要看着主,
你们将会消灭这群野兽,它们现在拼命地朝着城墙进攻!
〔一切都沉没在不确定的黑暗中:只有乐队努力地演奏着表现战争场景的音乐。这样做的效果比作家费力地安排几个人在舞台上用棍棒和木剑打来打去要强多了。在战场音乐之后,乐团继续演奏十分强烈的音乐。然后有几个看起来精疲力竭的雇佣军在舞台上走过,抬着一架损毁严重的云梯,最后上来几个人抬着封·布伦骑士穿过舞台,后面跟着一位鼓手。
约翰·封·布伦 我们被打败了!我们被戳得遍体鳞伤!我们被打得皮开肉绽!
鼓手 这是一场彻底的失败,将军!
约翰·封·布伦 施特丁死了,韦斯特霍尔特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鼓手 连我的鼓都成了两半。
约翰·封·布伦 我可怜的身体皮开肉绽,在通向营房的尘土飞扬的路上,你们每走一步我都钻心地疼。
鼓手 你的腿都粉碎了。
约翰·封·布伦(唉声叹气)闭嘴!军医会把它缝起来的!
鼓手 咚!咚!你的腿完了,你的队伍完了,我的鼓也完了!
约翰·封·布伦 叫蒙盖森来!
鼓手 蒙盖森也完了!在城墙上时,圣奥古斯丁咚地撞在他的头盔上,他下坠时东拉西扯,重重地从梯子上摔到地上。
约翰·封·布伦 死了!
鼓手 他说:“上帝怜悯我!我曾是个男人,我爱女人!”咚!咚!他在我的怀里咽了气。
约翰·封·布伦 雇佣军们,就用我的这只手,我要像捏空心核桃一样捏碎明斯特。
鼓手 咚!咚!就像个空心核桃!
约翰·封·布伦 我的腿啊,我可怜的腿!你将会从我的身体上消失,就像春天到来时田野上的积雪一样。
鼓手 主调集了人、马、车,将我们打败!咚!咚!咚!
〔他们退场,在探照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大主教坐在一个扶手椅上。右边摆着一个小桌子。
大主教 我的命运和所有人的命运都一样:我们怀着希望,而我们的希望却破灭了。三分之一的雇佣军阵亡了,剩余部队在城门外四处游荡。
而我,一个老乞丐,为了终结这场战争,马不停蹄地从一家跑到另外一家,从这个侯爵那里哀求到下一个,这个使命像十字架一样注定要由我来背负。
〔侍从拿来一个包裹起来的东西。
侍从 主人,这个东西是从明斯特送过来的,人家让交给你。
大主教 这是什么东西?
侍从 这是假先知扬·马蒂森的头颅,经过了精心的处理。
大主教 放在小桌子上吧。
侍从 让我替你打开吗,阁下?
大主教 打开吧。
侍从 遵命,主人。(他打开了包裹)
大主教 你可以走了。(冲着扬·马蒂森的头颅)原来是你呀,扬·马蒂森,我可以坦诚地说,你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差不多:这是你的眼睛,你的白胡子,比我的胡子还要长,只不过没有像我一样精心呵护。
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我却对你做了更加不公平的事情:我蔑视你。
现在你死了,扬·马蒂森,我请求你原谅我的罪孽。
我听说了你的死讯,我知道上帝曾赐福与你,因为你在死亡的那一刻投入了他的怀抱。你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他的权力,他引导你走向了死亡。
瞧瞧,你死不瞑目啊。
我们的生命是什么,扬·马蒂森?是一个又一个疏忽,一个又一个错误,但是我们无须为此感到悲伤。
人总会找到自己的使命,到达目标,即使在混乱之中并没有认清这个目标。因为上帝是公正的,他会给每个人适合的东西,不多也不少。
你也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意义,扬·马蒂森。
当雇佣军的剑将你碎尸万段的时候,你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但是我并不需要对你说这些,因为你比我了解得更清楚。你孤身出城以为能够以上帝的名义获胜,又以上帝的名义被打败。
上帝就这样让你取得最大的胜利:战胜了自己,
因为真正的胜利只归于失败者。
你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干不可能的事情,现在你落入永恒之中,在永恒里一切皆有可能。
你们这些人别嘲笑他!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死去,但是《圣经》上写着,我们应该像孩子一样存在。
他以前是个粗鲁的人,的确是这样,但是不该由我们来为他的粗鲁定罪。
他的死好可笑,但是只有让我们恼怒和嘲笑的事情永远发生在上帝面前。
〔舞台背景深处上方是城墙,其实是一块看不太真切的黑色片状飘浮在一片较为明亮的夜空中。在城墙上的一根柱子上绑着赤裸的莫伦霍克,满身是血。伯克森从右边出来,戴着王冠,穿着国王的大衣。在黑暗中两人都只是剪影。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光照耀着一切,经常会有滚滚而来的云团遮住了黑夜里的人和城墙。
约翰·伯克森 黑夜!黑夜!凉爽,无边无尽的黑夜!暴风呼啸,星辰坠落,滚云团滚滚滚!我的额头发亮,我的灵魂就像和风掠过露水和树叶一样轻盈!
〔莫伦霍克呻吟着。
约翰·伯克森 是谁在呻吟?
莫伦霍克 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
约翰·伯克森 我是国王伯克森。我今天刚刚在威斯特法轮的明斯特登上王位。
莫伦霍克 我是铁匠莫伦霍克。我今天在威斯特法轮的明斯特被绑在了柱子上。
约翰·伯克森 你想偷偷地打开拉姆佩蒂城门,放敌人进来。
莫伦霍克 我在尽力做应该做的事。
约翰·伯克森 黎明到来的时候,我就让人把你吊死。
莫伦霍克 现在是半夜。
约翰·伯克森 你害怕了?
莫伦霍克 我能逃脱对死亡的恐惧吗?
约翰·伯克森 你看看天空!
莫伦霍克 天空空荡荡的。
约翰·伯克森 我相信。
莫伦霍克 相信什么,伯克森国王?
约翰·伯克森 相信空荡荡的天空,相信这座城墙,相信腿和胳膊,脸和手,我相信大地,像一个女人的躯体躺在那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他抓住莫伦霍克)你能感受到吗,时间如何流逝,古老的星辰熄灭在遥远的大海中,血液如何涌向心脏,肺部充盈空气?
莫伦霍克 你能感受到我的肉体被绑的柱子吗,还有压在我脖子上的绳索?
约翰·伯克森 现在月亮从云朵里钻了出来。
莫伦霍克 动手吧,我爱月亮!
约翰·伯克森 一把细细的镰刀,我头上的王冠。
莫伦霍克 插进我心脏的一把剑。
约翰·伯克森 你们这些红色月亮下的古老国家!你们这些像成熟的谷物一样被撒在田野和山丘上的民族!你这座有塔楼和城墙的城市,你这广阔的平原和幽深的森林,你这遥远的道路边孤零零的椴树,我喜欢你们!
莫伦霍克 这些东西就像手中的水一样抓不住。
约翰·伯克森(用巨大的声音喊道)我将会统治大地与天空!
莫伦霍克 绑在你的碎轮上,你既不属于天空,也不属于大地。
约翰·伯克森 这就是我的区别所在,我毫无希望;这就是我的力量,我会落入无底深渊。通过我的坠落大地会四分五裂。
莫伦霍克 你会像一颗石头落入大海一样。
约翰·伯克森 明早你就被吊死在风中,乌鸦会围着你的脑袋飞……
莫伦霍克 我必将在绞刑架上找到我生前所寻找的东西。
约翰·伯克森 说得就好像你的命运不是掌握在我的手上,难道你没有落入我的权力之中!(他拔出宝剑)我可以杀死你,也可以让你从这根柱子上解脱。
莫伦霍克 你能祝福我吗?
约翰·伯克森 就这样去死吧!(他刺上去)
莫伦霍克(死亡恶作剧般)噢,双手的力量!怜悯就握在其中!
〔观众看到一个特别整洁有序的房间,查理五世皇帝坐在一把扶手椅中。
皇帝 我是查理五世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