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蜥母亲(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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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双方都想你吃了我,我吞了你

绿顶点趴在水塘边缘,脑袋和上半截身体晾在岸上,尾巴和下半截身体泡在水中,惬意地闭目养神。这是巨蜥独特的休闲方式,这种半晒半泡的姿势,既享受阳光的温暖,又享受水的清凉,还能自动调节身体温度。

相距二三十米,那条名叫红指甲的雌巨蜥,也趴在一块礁石上,静静享受水的清凉和阳光的温暖。

巨蜥卵的孵化周期很长,大约需要六个月。巨蜥卵是自然孵化的,不需要雌巨蜥抱窝,但并不意味着雌巨蜥产完卵后会一走了之。出于母爱和责任心,在此期间,雌巨蜥会滞留在产房周围活动,以防其他食肉兽盗食自己的宝贝卵。绿顶点和红指甲,都是刚刚产完卵的雌巨蜥,是不会轻易离开珍珠水塘的。

绿顶点远远地看着红指甲,觉得很别扭。巨蜥生来就没有家的概念,即使不同性别的成年巨蜥,也仅仅在短暂的发情期相聚在一起,完成交配后,便分道扬镳,再无牵挂和往来。巨蜥是最典型的独来独往的肉食动物。现在,它和红指甲却待在同一个珍珠水塘,共同拥有这片小小的水域,当然会觉得很别扭。更让绿顶点无法忍受的是,它和红指甲都在同一片灌木丛产卵,按常规,双方理所当然会为下一代争夺生存资源而打得头破血流,争个你死我活,但此时此刻双方却没发生可怕的搏杀。你晒你的太阳,我泡我的凉水,相安无事。这完全不符合巨蜥的行为规范。

天空掉下一只野鸭来,落到水塘里。这是一只羽翼间镶有金色羽毛的绿头野鸭,不知什么原因翅膀受伤了,浮在水面上,一只翅膀收敛在背部,另一只翅膀却耷拉下来,落到了水里。绿头野鸭不断用扁扁的鸭嘴梳理受伤的翅膀。绿头野鸭是巨蜥食谱中的美味佳肴,受伤的禽鸟容易捕捉,绿顶点立刻就有了猎食的冲动。巨蜥善游泳,它划动长长的尾巴,就像摇动船橹一样,向绿头野鸭追去。绿头野鸭很机敏,几次想飞都飞不起来,便嘎嘎叫着,划动一双金黄色的蹼,迅速逃避。也不知怎么回事,绿头野鸭竟然向红指甲游去。按理说,猎物逃到了红指甲面前,所有权似乎就转移到红指甲那里了,绿顶点再追过去的话,就等于是越界追撵,必然会引发一场恶斗。但此时此刻,红指甲正闭目养神,对经过自己身边去追逐绿头野鸭的绿顶点视而不见,并没有摆出扑咬的架势来。

绿顶点顺利捉到绿头野鸭,吃了个痛快。

这以后,又发生了几件很微妙的事情。有好几次,绿顶点在珍珠水塘吃饱喝足,按照雌巨蜥的生活习性,要回产房去察看动静,爬到那座隆起的土丘时,刚好遇到视察完自己的产房、想返回珍珠水塘的红指甲,双方在隆起的土丘上不期相遇,狭路相逢,彼此有利益冲突,应该是很凶险的,但好像约好了一样,每一次相遇,各自都将脑袋转向另一边,就好像没看见似的,擦身而过,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路,相安无事。

照理说,产完卵的雌巨蜥,从来都是容不得别的同类出现在同一区域的。可现在,绿顶点却与也刚刚产完卵的红指甲睦邻相处了,这种行为,无疑与雌巨蜥的本能相冲突,绿顶点心里当然会觉得很不舒服。绿顶点明白,它和红指甲之间之所以没爆发生死搏杀,原因就是前几日它们曾联手对付那条凶恶的黑尾蟒,在强大的天敌面前,为了活命,红指甲救过它,它也救过红指甲,似乎有那么一点并肩战斗的情谊,彼此不好意思撕破脸皮。

虽然彼此都主动避让,但绿顶点心里很明白,它与红指甲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解决,无非是被一层温情的面纱暂时掩盖而已。明摆着的,就这么一个适宜小巨蜥居住和成长的珍珠水塘,容不下两窝同时孵化的小巨蜥,作为母亲,绝对不会谦让,绝对会为自己宝贝争夺生存空间而大打出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和平是短暂的,感情是易变的,争斗是必然的,矛盾是永远不可调和的,就看这场生死恶斗什么时候爆发而已。

绿顶点的警惕心须臾不敢放松,什么时候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暗中窥视红指甲的举动,随时准备与红指甲决一死战。

这天下午,绿顶点运气不错,在珍珠水塘左侧的烂泥潭里找到一只腐烂的野猪娃。巨蜥并不忌讳吃腐肉,它狼吞虎咽,把整只野猪娃都吞进肚去,食物来之不易,当然不能浪费。它一直吃得肚儿溜圆,直打饱嗝。吃饱了,便爬到树荫下,休息消食。太阳西下,阳光热而不烫,微风爽而不凉,惬意得让它犯困。抬头望望,两百多米外,红指甲正在湿地掘食田螺。四周很安静,它用叉形舌头试探了一遍,空气中也没有任何其他可疑的气味颗粒。于是,它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只鹩哥飞落到它身旁,发出“滴滴——唧——”嘹亮的鸣叫,把它从睡梦中惊醒。它睁开眼睛,第一个动作就是扭头去看看红指甲还在不在掘食田螺。可湿地里空空如也,根本看不见红指甲的影子。它心头一惊,噌地站起来,尾巴支地,脖颈竭力升高,扩大搜寻范围,目力所及,仍望不见红指甲的身影。

它立刻迈动四肢,一秒钟也不敢耽搁,竭尽全力朝两三百米开外的那片灌木丛飞奔而去。灌木丛里,有它辛辛苦苦挖掘出来的产房,产房里,有它一窝宝贝卵。

红指甲不见了,这家伙一定是趁它熟睡之际,去掘食它的宝贝卵了。绿顶点想,两窝卵离得这么近,谁都想为自己的后代扫清生存障碍,谁都想为自己的小宝贝争取最大利益,它们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它应该早料到红指甲会来这一手的,怪自己被所谓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多阴险狡猾的红指甲啊!这个红指甲,在隆起的土丘与它狭路相逢将头扭开,装出一副谦让的样子,允许它追赶绿头野鸭一直追到自己身边,这一切的一切,其实玩的都是障眼法,都是为了蒙蔽它的眼睛,麻痹它的心灵,让它丧失警惕,然后寻找机会,悄悄去到它的产房,捣毁它的一窝宝贝卵。

——唉唉,巨蜥原本就是冷血动物,所谓的感情,都是毒饵!

绿顶点穿过隆起的土丘,一口气奔到那片灌木丛,在离自己产房五十多米远时,恰好遇到正往珍珠水塘爬去的红指甲。这家伙肚皮鼓凸,一看就晓得刚吞吃了什么东西,嘴角还滴着白色的汁液,疑似巨蜥卵的蛋清。

——啊啊,果真扫荡了它的产房,掘食了它的宝贝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绿顶点发疯般地冲上去撕咬,红指甲仿佛早有准备,撒腿就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心虚想跑是吗?绿顶点拼命追赶,但红指甲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逃远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你等着瞧吧!绿顶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牵挂,便停止追撵,急急忙忙去察看自己的产房,如果宝贝卵真的被红指甲盗食,它一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也冲到红指甲产房去,将红指甲一窝卵全部吞进肚去。

绿顶点恶毒地想着,扒开茂密的灌木丛,来到自己的产房。出乎意料,产房完好无损,前几日它盖在土坑上的草皮,长出了一层绿茸茸的草苗,几只小蝴蝶在悠悠飞舞,没有任何被粗暴挖掘过的痕迹。

它又用叉形舌头在土坑上方伸缩探测,土坑里透出宝贝卵正在发育成长的生命气息,产房安然无恙,宝贝卵安然无恙。

——啊啊,虚惊一场。啊啊,是自己多心了,错怪了红指甲。

绿顶点未免有点羞愧,回到珍珠水塘,在乱石滩上,恰巧又遇到红指甲,绿顶点第一次有了愧疚的感觉,当红指甲迎面走来时,还离得四五米远,绿顶点就拐到草丛里去了,也算是一种让路的意思,以示自己的歉意。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绿顶点像往常一样,沿着那座隆起的土丘,前往它产卵的那片灌木丛,察看有无可疑动静。这是例行巡视,它之所以逗留在珍珠水塘,目的很明确,就是守护和照看自己产下的宝贝卵。这是它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它去到产房,哦,平安无事,一切正常。它扩大巡视范围,以产床为轴心,缓慢兜着圈子,以捕捉可疑的气味或动静。让它欣慰的是,方圆三百米内,没有发现任何值得警惕的陌生气味和异常动静。它满意地舒展一下腰,准备离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刮来一股凉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巨蜥是变温动物,气温下降,它的体温也随之下降。冷雨落下来了,豆大的雨点浇在身上,冷得它打了个寒噤。体温下降后,生命活力也就降低,四肢也变得有点僵硬了。于是,它吃力地划动四条腿,想找个能遮挡的地方躲躲风雨。

爬了几步,它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一个微微下陷的椭圆形土坑,虽然雨雾迷蒙,但凭借灵敏的叉形舌头,它还是探测到了这是红指甲的产房。土坑上面覆盖了一层新土,被雨水浇淋后,新土有点下沉,所以土坑表层微微有点下陷。它把尖尖的嘴吻伸进土坑,感觉到生命的热量。哦,红指甲的卵正在发育成长。

突然间,绿顶点冒出一个想法:它尖尖的嘴已经伸进土坑了,何不再往下拱呢?只要再继续往下拱半尺深,就能咬住红指甲的卵。对它来讲,这挺方便的。巨蜥没有同类不能相食的禁忌,吃掉这窝卵对它来讲,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它今天运气不好,到现在为止,还没进过食,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冷雨如注,饥寒交迫,它的身体都冻得僵硬了。这窝卵,刚好够它塞饱肚皮。肚子填饱了,寒冷的感觉就会缓解。下这么大的雨,红指甲肯定是在珍珠水塘附近某个旮旯里躲雨,身体僵硬,行动不便,绝不会冒雨跑到这里来察看产房,也绝不会听到它掘食卵的动静。现在盗食这窝卵,还有一个好处,当它吃完卵离去后,暴雨会将它留下的痕迹冲洗干净,大风会把它的气味吹散殆尽,红指甲查不出来是谁干的。最关键的是,它吞食了这窝卵,就等于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它与红指甲之间不可调和的生存矛盾。

为了解决眼前的饥寒交迫的问题,它也应该毫无顾忌地吃掉红指甲这窝卵!

为了它的小宝贝将来的平安和幸福,它也应该毫不犹豫地吃掉红指甲这窝卵!

——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吃吧!

绿顶点稳了稳神,腿部肌肉绷紧,尖尖的嘴就要用力刺进土坑里去。奇怪的是,那嘴似乎不听使唤了,怎么用力也刺不进松软的土层中去,总觉得有一种比食欲更强大的力量,阻止它去咬土坑里的卵。不错,红指甲与它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但趁着暴雨如注,偷偷地把红指甲的卵吃掉,是不是也太卑鄙无耻了?

它记得很清楚,就在半个月前,当它吃饱喝足糊里糊涂睡着时,红指甲独自来到这片灌木丛,也是有机会掘食它的宝贝卵的,可红指甲没这么做,它又怎么能忍心去捣毁红指甲的产房呢?人心都是肉长的,雌巨蜥的心也是肉长的啊。它不能昧着良心恩将仇报啊!

想到这里,绿顶点想要吃掉红指甲卵的冲动消失了。肚子虽然还饿得咕咕叫,但面对着自己嘴下的一窝巨蜥卵,绿顶点却神秘地失去了食欲。那些巨蜥卵,在绿顶点的感觉里,仿佛突然间变成了有毒的果实,不不,是变成了长满刺的刺猬,不仅让它心理上有一种强烈的排斥和恐惧,让它倒胃口,还让它产生了躲避的念头。

于是,绿顶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扭头离开了,就像躲开满是刺的刺猬。

白白丧失了一个既可以填饱肚皮、恢复生命活力,又能一劳永逸地为自己的小宝宝扫清生存障碍的绝佳机会。

暴雨还在下个不停,绿顶点体温持续下降,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连爬动的力气也没有了,好不容易挪到那座隆起的土丘下,呆滞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多小时后,暴雨停了,云消雾散,气温回升,绿顶点的体温也跟着回升,这才有力气爬回珍珠水塘去找寻食物。

事后想想,绿顶点自己也觉得惊诧,都饿得半死不活了,都冷得全身僵木了,却守着一窝别人的卵舍不得掘食,也不知这是犯贱还是犯傻。

转眼四个月过去了,绿顶点和红指甲之间仍维持着脆弱的和平。

更深夜静,绿顶点会悄无声息地爬到自己的产卵点,伸出叉形舌头,在土坑上温柔地触碰抚摸。土坑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灵敏的叉形舌头也感觉到了小生命甜美的气息。它明白,自己的二十枚宝贝卵,埋在浅浅的土坑里,白天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夜晚吸收着蒸腾的地气,二十个小生命正在卵壳里茁壮发育成长。于是,一股母性的柔情,在它胸膛里弥漫开来。

再有两个月,奇妙的生物钟便会指向破壳而出的时刻,可爱的小家伙就会蹭破卵壳,钻出土坑,来到这个既有阳光也有风雨的世界。绿顶点心里很清楚,小小的珍珠水塘,是养不活两窝四十只小巨蜥的,在求生愿望的指引下,四十只小巨蜥会为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而大打出手,起码有一半会在自相残杀中死于非命。

这个巨大的矛盾究竟会如何收场,它心里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