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在三十四岁的生日即将来临之际，林大智决定送给自己一份生日礼物。

有人不太理解她忽然做出的这个决定。但只要有人问她为什么时，她就会说：“如果你每天半夜醒来，你的脑子里想的不是：“哇，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而是“好烦啊，天又要亮了。”你异常珍惜晚上的睡眠时间，你不想醒来，不想起床，因为你想到起床后就要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上班，你不仅是个工具人，还是个背锅侠。被恶毒的上司排挤，被愚蠢老板责骂。你分分钟觉的自己在上演职场版《甄嬛传》。在经历了职场的凶残之后，你学乖了，你的大脑只是个摆设，你不能有自己的思想。那么，你的大脑就已经对每天的生活产生了抗拒，甚至是排斥。”

所以她一定要辞职。这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经过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有的深思熟虑。准确的说是辞职这件事她已经纠结了很久很久。在她三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她就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她穿着新买的红色束腰连衣裙，踩着新买的白色高跟鞋，脸上化着简单而又不失精致的妆容。她优雅得体，连衣裙衬着她婀娜的身姿。手上拿着一本书——那是她自己写的，刚出版没有多久的小说。她的背伸的很直，气场全开，迈着如同电视剧里的御姐那样帅气的步伐，走进老板办公室，将辞职报告扔在了老板脸上。老板那张堆着肥肉，油腻的脸，惊恐的看着她。她俯视着他，眼光很快从他的脸上移开了，拿走了他手上的笔，在他惊叹的注视下，在书页上签上了林大智三个大字，接着转身，将书轻轻的塞进了老板身后的书柜。她离开时，脸上露出了自信而又骄傲的笑容。办公室门外，同事们站成两排，她礼貌的微笑，跟他们握手道别，邀请他们参加自己的新书发布会。恶毒的上司开始对她点头哈腰，极其谄媚。年轻同事们则露出了崇拜而又羡慕的目光，掌声响起，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公司。

然而，林大智马上就要过三十四岁的生日了，她想象的场景依然没有发生。当然，不是她没有辞职的勇气，而是她的书一直没有出版。

林大智喜欢写作，这是毋庸置疑的。

从小到大，她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喜欢的事情，坚持过的事情，从来没有超过三个月。当尤克里里在文青圈里盛行的时候，给自己标签为文艺青年的林大智果断买了把来学习。只是，当她学会了乐谱里其中几首简单的歌曲后，她就果断的将尤克里里遗忘在了房间的角落。当她去云南旅游时，鼓手们打鼓时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自信的魅力感染了她，她眼含泪水，毫不犹豫的买下了非洲鼓。在自己鼓捣了一个月后，可怜的非洲鼓就被打入了冷宫，跟尤克里里作伴去了。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被闺蜜拉去游泳，因为被嘲笑姿势太丑，受到打击之后，即使是有着八块腹肌的帅气的游泳教练也不能再让她对游泳感兴趣了。

唯独写作是个例外。林大智说，在这些浮躁的日子里，只有写作才能让她感受到真正的快乐。成为作家，是她的梦想。

可偏偏能让她一直坚持下去的事情，却一直让她备受打击，就像一朵长在田野里的小花，总是被狂风骤雨摧残着，无法长成一片绚丽的花园。

写作这件事，没有人认可她。

一转眼，三十四的生日就要到了，林大智觉的一定要趁此送给自己一份大礼，不然就太对不起喜欢折腾的自己了。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既然都到了姐姐的年纪了，那为什么就不能继续乘风破浪呢？余生，一定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重要的人和重要事情上。她总是这样鼓励着自己。

于是，就在三十四岁生日的前几天，她买了条淡黄色的长裙，买了双白色的高跟凉鞋，提前去理发店染了个流行又时尚的发色。在决定辞职的当天，在脸上化上了精致的妆容。神采奕奕的走进人事部，问管人事的同事要了张离职表。在即将下班的时候，她走向了老板的办公室。

这些情景曾经在她的脑子里，循环播放过一遍又一遍。但当真实的场景出现时，林大智才发现，她忽略了一些情绪，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飒，她的胸口堵得慌。即将离开的不舍与留恋忽然间灌满了她的胸腔，压迫着她的心口。同事特意带给她的小零食，办公室里小姑娘欢乐的笑声，和同事互聊的八卦，这些竟然都成为了她犹豫的理由。她走向老板办公室的步子越来越慢，甚至停下了。一秒、两秒、三秒，要不是她都已经做好了离职前的仪式，要不是那位自以为是的上司正看着她，她大概还要纠结一下。但是一想到明年生日还很远，她就迅速行动起来，敲了敲老板办公室的门，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身材矮小，穿着平常。现在，他的整个身子都陷在了他那张昂贵的真皮座椅里，只有头露了出来，显得十分滑稽。林大智实在不能理解，这种人是怎么当上了老板的，而且还管理着自己。果然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是未解之谜。

老板盯着电脑的眼睛，瞥了一眼林大智手上拿着的那张纸，接着，他就像是按了个按钮，而这个按钮有个弹簧装置，把他从座椅里弹了出来。他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会客的沙发前，示意林大智坐下。

在现实的场景中，林大智没有把辞职报告扔到老板的脸上，而是轻轻的放在了茶几上。她的礼貌和教养决定了她只能在想象的世界中猖狂。她盯着茶几上落满了灰尘的一套红色陶瓷茶具，说出了要辞职的意愿。

林大智提前想好了一些话术，比如老板要挽留的话，她该如何拒绝。老板要问她辞职原因的话，她该如何含蓄的提醒他，他重用的那位员工，林大智的上司，不过是个自以为是，只会吹牛，其实啥事都不会干的白痴！

老板面无表情，脸上就像是戴了一张脸谱，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他张嘴说话了，没有挽留林大智，也没有给她提醒的机会，他开始滔滔不绝的称赞林大智的上司，向她述说他身上的闪光点。老板以为，林大智辞职的原因，是与上司不和，看来那位上司早就在老板的面前说过她的闲话了。

林大智在内心翻了无数个白眼，看着老板飞扬的眉毛，因为兴奋而抖动的横肉，她甚至开始怀疑，老板和那自以为是的上司才是真爱。

就在林大智分分钟就要脑补出一场虐恋情深时，老板的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继续写小说。”

“你写小说？写了多久？”老板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林大智扳着手指算了算，第一次写小说应该是在高中时期，因为隔壁班有个长的很像金城武的男生，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她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于是就开始想象自己和他成为了好朋友，并将这些想象编成了故事，写在了日记本上。那是少女时期青涩的秘密，她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对于林大智来说，她真正意义上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从写完初稿到投稿，到被拒绝，再到修改，再投稿，到石沉大海，毫无回应。差不多快两年了。

“两年吧。”林大智说。

老板笑了，那个演技永远在线，永远戴着面具的男人，第一次展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这个年纪的人，思维跟不上了，现在都是九零后，零零后的世界了。你看，我们的客户群体就是九零后，零零后，所以我们的产品要改，要迎合这些人，你说是不是？现在看小说的也是这些人。”

“你这个年纪的人”让林大智很不舒服，对，她是八零后，可老板不也是八零后吗？“我没觉的我的思维跟不上时代。”她有点生气了。

老板饶有兴致的看着林大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年龄的偏见，恰恰也是否定了他自己。他没有看过林大智小说里的一个字一句话，可他却觉得她的思维跟不上时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但是现实通常会利用人们的狭隘蒙蔽他们的双眼。使其看不到什么是正确的。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到的。

“你写了两年，有人看吗？”老板问道。

“没什么人看。”林大智没好气的问答。这问题刺痛了她。她开始不耐烦的转着手上的手机。

“这就是嘛。写了两年都没人看，那你还写什么呢？就像我们做产品的，做了卖不出去，亏本的生意干嘛还要去做呢？”

林大智一时竟无法回答，也无法反驳，老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沉默。沉默和拒绝一样，使人难受。那些疼痛会让人失去力量，不易察觉却在身体的某处慢慢腐烂。

很痛，可就是不想放弃是为什么呢？

“我想再给自己几个月时间。”

老板摆了摆手，就好像此刻他是林大智的人生导师，他一定要劝她，避免她走弯路。“没那个必要了。你每个月房租多少？”

林大智没有回答，她快要失去耐心了。

老板将他的身体扭成了一个S型，面对着林大智，肚子圆鼓鼓的贴合着T恤，那是中年大叔特有的标志。

“在这个城市生活啊，钱才是最重要的。没钱你怎么交房租？没钱你怎么生活？没有钱谁会帮你啊，没个存款都不敢生病。你看看我，我在公司的时间是最多的，比你们谁都多。我一天都不敢放松，没办法啊，要养活这么多人。”

老板用他的经历，告诉了林大智一个结论，那就是：生活在这个城市，赚钱才是最实际的事情。

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他历经的辛苦已经从他的脸上显现了出来。头发脱落，不到四十却已经像个小老头的他，跟林大智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林大智沉默了，她知道，跟老板谈理想那就是“对牛弹琴”，他会滔滔不绝的将自己的人生理论灌输给她，强迫她接受。可老板说的也没有错。已经三十四岁，被生活完虐的她，完全明白老板说的道理。

可是，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所有人的人生啊。林大智在心里吐槽着。她瞧不起老板没有梦想，老板瞧不起她追求梦想。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沉默的时间久了，就有一种尴尬的氛围开始在空气里流动。林大智不说话。老板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结束语，他伸直了腰杆，开始盯着手机看。

既然已经无话可说了，那就是时候离开了。林大智正要开口说结尾词时，老板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他裂开嘴笑了，很突然的，看着林大智说：“林大智，你这个名字就不像是个写小说的嘛。”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林大智，她狠狠的瞪了老板一眼。上一秒她还觉的应该感谢一下老板善意的提醒，下一秒她就想动手了。

“我的笔名不是这个，不是，这跟名字有什么关系呀！”

林大智越想越气，身体里的火气往上冲，她不能忍下去了，她终于动手了。她挥舞着手掌，重重的落在了茶几上面的离职报告上，发出砰的一声，桌上的茶杯随之跟着晃动了一下。

老板被林大智的气势给震住了，身体往后一仰，瘫靠在了沙发上。如想象中的那样，他终于露出了一脸惊恐的表情。

林大智揉了揉泛红的手掌，头也没回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