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相望其一
天律城外,一处普通市井的客栈中。
江清心与陆云生对坐在窗前,都在闭目凝神运功。两人胸前佩着一对一模一样的梁祝蝶,窗外阳光倾泻而下,玉蝶生辉。如今陆云生虽依旧无法完全放下对江逝的仇恨,可经历了商均峰江清心因生父遭责难一事后,他明白了在自己心中,江清心一直都是他挚爱的未婚妻,而自己若因当年兄长的错误之举而迁恨于她,又与当时围攻她的各派弟子有何差异?他睁开眼望了望面容恬静的江清心,温文尔雅的脸上绽出一抹灿烂笑容。
忽而,门外有脚步声响起。陆、江二人都立时望向房门。只闻店小二的声音传来:“就是这一间了,客官请自便吧。”继而,叩门声响起,陆云生起身拉开房门,门外正是林暮与越皎皎二人。
不多时,四人就绕几坐定。林暮满腹疑惑:“二位密约我二人出城一见,到底所为何事?对了……”他的语气又瞬间多了焦急与担忧,“……姐姐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林师妹已继任阁主,有楚玄枵公子在侧排解,想来应无甚大碍。”提及林晚,陆云生也难免多了几分忧虑,“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她让我们来找你,请你相助一事。”
皎皎闻言,立刻道:“只要是晚姐姐的事,少主和我一定会倾力相助。”
“也并非什么难事。”江清心解释道,“姐姐是想让你们帮忙查询有关‘太一古墓’和折梅毒仙何一梅所练邪功‘巫神煞生体’的有关线索。”
林暮和皎皎听闻“巫神煞生体”,一齐变色。陆云生早料到他二人会有如此反应,补充道:“当然,太一古墓更为重要。”
苦思冥想许久,林暮无奈地摇了摇头:“‘巫神煞生体’的记载太多,我不知该从何说起。至于太一古墓……似乎师父与穷奇护法探讨过。”他起身道,“不如这样,二位先到我的居所住下,待我和皎皎细查后再从长计议。”
“在天律城内住下,确是有利于我们交流,免得引人注意。”江清心率先赞同,继而看向陆云生,“师兄以为如何?”
陆云生思索片刻,点头道:“那就如此吧。”不几时,乔装打扮的陆、江二人就随着林暮、越皎皎成功进入了天律城。
云遏楼中,留驻天律城的穷奇与朱厌两位护法一人执卷默读,一人倚窗远眺。朱厌望了许久,叹道:“不知教主现下如何了,真让人担心啊!”
穷奇理都没理他,继续读卷。朱厌一天至少能说七遍这样的话,他早就无视了。
朱厌长吁短叹一番,正欲坐下,忽听门外有人恭敬道:“穷奇伯伯,朱厌伯伯,我能进来吗?”正是林暮。他话音刚落,穷奇已“啪”的一声将书卷精准掷回了书架,反身推开房门道:“少主请进。”
林暮踏进室内,脸上的神色却是略有忐忑,朱厌打了个哈哈,戏谑道:“哟,少主,不陪着你家小皎皎,怎么来找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了?”
穷奇则注意到了林暮神色有异,一挥袖遮住了朱厌的嘴,道:“少主有事,尽管直说。”他这八个字前半句是在提醒朱厌,后半句却已对着林暮说了。好在二人都熟悉他的语言风格,没有一人感到不适。林暮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二位伯伯,我姐弟二人有一惑事,想请教您们。”
“林晚?她不是回凌竟峰了吗?”朱厌一愣,奇道,“她有什么事呢?”
“姐姐已继任凌竟阁主。就在昨日,她传信于我,想让我寻找有关太一古墓的线索。”林暮解释道。闻言,朱厌一脸疑惑,穷奇却依旧没有表情,继而缓缓道:“原来如此,竟是此事。”
林暮面色立时转喜,急切道:“穷奇伯伯知道吗?”
“教主曾提,知之不多。”穷奇摸了摸下颌,目光飘忽,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少主欲问,自当相告。”
“等等,大哥,等一下。”林暮还未回应,朱厌已慌忙拦在二人中间,略有无奈看向穷奇,“大哥,您想告诉少主也无妨,我先去拿了纸笔再,不然四个字四个字讲,着实有点……呃……”看到穷奇毫无表情的面庞,他立时打住了话头,一脸局促傻笑。
穷奇:“……如此也好,少主请回,明日当告。”
林暮拼命忍住笑意,冲二人行了一礼:“多谢二位伯伯相告了。”言毕,他飞也似的退了出去,冲下三层楼,方才放声笑了个痛快。
天律城的气氛格外轻松,凌竟峰却是又一次紧张了起来。晋楚律焦虑地在林晚屋外踱来踱去,见到一名年长的凌竟弟子从内转出,他忙抢上问道:“阿婉怎么了?生了什么病?”
那弟子摇头一叹,蹙眉道:“掌门师妹内功高超,体魄强健,寻常疾病根本妨碍不了。只是现下……师妹所患,乃是心疾。”
“情由心生,情缘既断,心亦得疾。阁主这情疾,除了极天鸿,怕是再也没人治得好了。”那弟子咬了咬唇,又道,“楚公子,你千万不要因此生愤。”
“我明白。”晋楚律黯然点头,失落地长叹一声,推门进屋。
榻上,林晚双眸轻阖,面色苍白。晋楚律坐在她身侧,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他虽不懂医术。但也能感到林晚脉象混乱,大异于常日。他轻扣住她皓腕,哀伤不已。
“阿婉,在你心里,他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是他先遇到你,而不是我……”
獬豸托着腮帮子唏嘘不已,既是为林晚,也是为晋楚律。林晚虽病得突然,但身为盘古天之主,它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后果。只是……
“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啊……睹物思人,睹物思人,当真伤人啊!”
林晚的病着实出人意料。继任阁主后,凌竟阁在她主持下也恢复了往日宁静,武林与魔道纷飞的战火似乎与这里毫无干系。林晚每日打坐,修武,研书虽是枯燥,却也得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平静。直到今日,她练功之后研读《太公兵法》,看到行军阵法一处,忽而念起自己作为军师随华夏宣王赵光恬出征的那段时日。如今,赵光恬已与高丽长公主青阳柔喜结连理,南越君臣也再不敢妄图对华夏不轨,可如今,她却再也无法与他并肩驰骋。
他曾说会为她担下一切黑暗,他曾誓要与她长相厮守,他曾为她孤身诱敌,为她受伤险些丧命,他曾在面对深不可测的尔殊冶说……他……
她泪落如大雨滂沱,继而心中一阵痉挛,然后……
一口猩红的鲜血洒在胸前衣襟上,她昏了过去,直到晋楚律发现后匆匆叫来凌竟弟子。现在,她的意识仍是一片混沌。
极天鸿,你可知晓我心何思?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极天鸿勒马停身,惆怅向东南望去。他身侧娵訾一怔,道:“小哥哥,有事吗?”
“无妨,刚才似有错觉吧。”极天鸿摇了摇头,“应该快到了吧。”
“不错,距洞庭湖应只有半日路程,想来我们能在双方开战前赶到。”娵訾应道,两人继续前行。
“刚才的感觉,是你在思念我吗,丫头?”极天鸿心中作痛,怅然心道。
“是很有可能。”冷不丁一个声音响起,极天鸿认出了这声音,冷冷道:“幽,现在才来找事吗?”
幽言有怒意,愠道:“丢了本君的侍子,你小子还如此猖狂,不想活了吗?”
“没有人杀得了我,就算你是巫族神君,也一样要不了我的命。”极天鸿冷笑不已,“奉劝你收敛些,你现在既然动不了晚丫头,我不介意和你鱼死网破。”
“……”幽却是罕见的沉默了,似是考虑到了自己现下的处境。他沉吟些许,冷哼一声,转言道:“她病了,病得很重,我感应到了。你这些天拼了命地修炼,想过她是怎样度过的吗?”
极天鸿身形一僵,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他堪堪稳住身形,急切道:“她不是在凌竟峰吗?怎么会……”幽却是冷哼一声,回归沉寂。
正在这时,天空中传来几声长啼,鸣羿冲了下来。见极天鸿不搭理它,它狠狠啄了一下极天鸿的袖子。极天鸿如梦方醒,伸手解下它足间信筒。
“娵訾。”他唤道,“晋楚律让晋楚微跟着空山到洞庭湖了。”
“公主殿下来了?”娵訾一惊,旋而迟疑道,“那这样的话,小哥哥……”
“你不必出手,空山交给我就行。”极天鸿一笑,心中焦灼却丝毫未退却。
“她,到底怎么了……”
“不必过于担心。”鹓雏的声音忽而传了出来,“她好歹也是自幼习武之人,体魄远强健于常人。幽那家伙诡计多端,他的话不可轻信。”
极天鸿颔首,心道:“多谢了,鹓雏。”他心下稍宽,加速赶往洞庭湖。
二人果在半日之内进入了洞庭湖地界。此处。九嶷与点苍宫呈攻守之势,点苍宫虽有此地武林宗门舟山派相助,然邱不疑武功已废,陆云生则是在太山宗与众人闹得不快后去了凌竟阁,音讯不明。两员大将一去,点苍宫与强大的九嶷优劣立分。不过好在此时长白宫出手相助,宫主空山也来到此地,武林败势这才止住。
空山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甚至于武林之中籍籍无名。以往世人只知“长白双杰”空言、空语,却不知还有个常年闭关的空山,因而许多人对他也存了轻视之心。谁知空山来此不过三日,九嶷除极天鸿以外的所有年轻一代知名弟子七人就先后落败,空山一鸣惊人,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说现在若是重选下任七绝,莫说婆罗寺的开昊,只怕连七贤派方轲也不是他的对手,以至于有人认定下一届七绝大会上,空山必定是又一个林晚。对此议论,空山却不置可否,淡然待之,一心准备与极天鸿相斗。他自然赢不了华夏江湖后辈第一人的极天鸿,但出身安息贵族,身为一宗之主的他又怎会轻易言败?
“连哥哥都比极天鸿差了那么一小截,小道士你是找着挨打吗?”相较空山,晋楚微则是一点儿也坐不住,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急。
“难道你不应该期待着我被他暴打一顿,好替你出气?”空山反唇相讥,含笑看着她在椅子上不安地扭来扭去。晋楚微小脸一皱,一个起身揪住空山,恶狠狠道:“本公主巴不得你被他揍!活该!你活该!”她眨眨眼用力吸回眼中泪水,扭头“蹬蹬蹬”满怀怒气地向外走去。忽而她身形一滞——空山伸手拉住了她,“你生气了?”他这才醒悟。
晋楚微只觉苦酒入喉心作痛,用力甩了他一掌:“你才看出来吗?我……我真是受不了你!”
“你我互为敌国公族,为何要担心我?”空山不解,起身直视着她。
两人双眸相交,晋楚微的心跳竟仿佛漏了一拍。她心中亦是疑惑不已,却依旧嘴上不饶人,反问道:“那你呢?那天晚上太息毒主偷袭,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让我一个人逃走?你不怕我活下来,你却死在他手里吗?”
空山立时失语,对视良久,他轻轻一叹:“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那么担心?明明安息与金帐势如水火,险些爆发战争,可我却……这是为什么……两人的心神如同乱麻。
我是十二星次,他是玄祭堂的人。
我是斛律家的孩子,是安息一品军侯之子,而她是金帐唯一一位名正言顺的公主。
如果按师父所说,第一次相见时,我就应该拿出真正实力杀了他。
如果按夫子所说,第一次相见时,我就应该趁她不备擒住她盘问个究竟。
可我为什么没有下手?明明他说了那么多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可我为什么没有压制她,明明她那时那么娇蛮任性,鬼鬼祟祟。
我不知道,但如今……他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吧。
我不知道,可现在……她已经走进我心中了吧。
我这是,怎么了?
另一边,九嶷众人却远没有如此心事重重。众弟子见到极天鸿归来,欢呼声早已冲上九重云霄。若非极天鸿拉长了脸,他们定会将他扛在肩上抛来抛去。毕竟啊,他们可是全指望极天鸿来“报仇雪恨”呢。直到江逝出面赶走了这帮人,极天鸿才按下了拔剑的意图。一旁的娵訾见到他这幅狼狈的模样,不禁转身偷笑不已。
江逝在南阡艾的悉心照料下,身体已无大碍,加之与爱妻重聚,与独女相认之喜,他虽不能如以往一般施展全部武功,但坐镇此处已是无虞。青衣子也在洞庭湖,不过他仍是忌惮九嶷实力,从不轻易许战,因此两人也并未交手。
江逝与极天鸿师徒重聚,彼此也有许多话要说,而江逝也是刻意避开林晚与凌竟阁不谈。过了半日,极天鸿与娵訾离开江逝夫妻住地,来到洞庭湖边赏景。
白日的洞庭湖较夜晚别有一番风景,绿树荫浓,清风宜人,上下天光,一碧万倾,沙欧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实为不可多得之胜景。娵訾初来此地,兴致盎然,叹为观止。极天鸿见她难得如此活泼好奇,闲来无事,便将洞庭湖的文人轶事一一讲给她听。从吕洞宾、杜子美到滕子京、范希文,说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娵訾一面听,一面慨叹,待极天鸿讲完,她不由得问道:“小哥哥,你好像很喜欢洞庭湖?”
“是啊。”极天鸿悠然一笑,心神飞驰,“而且我觉得洞庭湖之胜景,以月夜最妙。”
“既是如此,我们今晚再来一趟如何?”娵訾提议道。极天鸿却是摇了摇头,反问道:“娵訾,你可知我为何爱这月夜洞庭?”
不待她回答,他眼神怆然,面容却含着温柔的笑:“我所爱不止月夜洞庭,更是月夜洞庭的解箫人。”他轻轻解下腰间系着的洞庭箫,举至眼前,凝视良久。
“此箫名洞庭,并非如空山的长箫一般用作兵刃,而单单只是用来吹奏。”极天鸿指尖慢慢滑过洞庭箫雕琢着繁复花纹的箫身,续道,“它本为舟山派镇堂之宝,我四年前于洞庭游玩时,见那群莽夫不知乐理为何物,却暴殄天物,不许任何人吹奏这箫。如此好箫,落在他们手中,实在可惜。”
娵訾知他爱箫成痴,闻言已猜到了后话:“所以,你就抢了这洞庭箫?”
“那是自然。只是我低估了舟山派对它的重视,扬言十日内抢箫,后孤身一人去取,被那掌门老儿给刺了一剑,好在伤得不重。我抢了只小舟,打算从水路离开,那群无能之辈因过于忌惮,未敢跟上,我便索性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本想气一气他们,可……”
“我没料到的是,那夜湖中除了我,还有一位成名已久的少年天才。”
话至此处,娵訾明晓,轻声喃喃道:“解箫人……是林晚吧。”
呵,你告诉我这些,其中深意,我如何不知?吹箫人有了解箫人,又夫复何求?
极天鸿凝视手中玉箫,始终不语,他相信她明白,但他怕她不允。
我极天鸿何德何能,让你不惜万里日夜相随?娵訾,我心中只有那解箫人,我……总是会负了你的啊,你又何必如此?
“小哥哥,你们华夏一句古话,你听过吗?”娵訾一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你可知,诗三百除《风雨》之外,还有一首《出其东门》?”极天鸿缓缓道。
“我知道,小哥哥,你不必再说了。”娵訾依旧笑得灿烂,心中,却是冰冷无比。
你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既非温婉的江南女子,也非倾城的绝世美人,可我,又何尝不曾有爱?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许久,极天鸿方再度开口:“明日与空山之战,我不欲动武。这里是洞庭湖,明日,我想奏一曲箫。”
我想用箫告诉你,我从未改变,从未离开,晚丫头。
“我会洗耳恭听的。”娵訾的脸上,笑容恬静,恬静得有些悲凉。
古人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于我而言,纵君子不喜,我亦别无所求。
就算。一切到头来都只会成空。